“唷，唷！”外面的车夫在停靠马车了。

“殿下。”顾若兰忙道：“许久不见怡妃娘娘了，怪想她的。殿下请怡妃娘娘宣我入宫吧，臣女想，陪她过个中秋。”

顾若兰嘴上说陪怡妃娘娘，心中想的是谁，宜宸怎么会不知道呢？老实说，他这几日，也正心中煎熬。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一样的，他的心总会缩成一团，愈近中秋，愈是如此。到了母亲逝世的那天夜里，简直度日如年。

她知我难过，所以要来陪我。宜宸这样想着，心中浮过一片感动。他冲顾若兰点点头，又重重的握一握她的手，这才恋恋不舍的跳下马车，回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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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又名祭月节、团圆节，这是民间的传统节日，自古便有祭月、赏月、玩花灯、饮桂花酒的习俗，在有些地方，过中秋甚至盛于过年。

可是在大昱朝，自天予二年起，就取缔了一切民间习俗，宫中更是如此，到了这一夜，非但不许点花灯，就连平日里常用的宫灯，也要特意灭掉几盏。没有人敢大声喧哗，各宫各院都黑洞洞、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呀，那么圆，那么亮，可是却更显孤寂了。

在永福宫的后院，一座毫不起眼的空室之中，有一个人影，正孤独的、执着的、一动不动的跪在蒲团上，望着眼前四方桌上的小小牌位出神。

这是宜宸。他白天已经随父皇去宫祠里祭奠过母亲了，可是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在这间小小的空室中再默跪一夜，这是他给自己立的规矩，十几年来从未变过，即便是在从前被沉香监视着的那些年，他也想尽办法，从未间断。宜宸知道，非如此，不足以让自己心安。

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了。另一个人影走进来，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就轻轻的、缓缓的走到宜宸身边，在他旁边的另一个蒲团上也跪下来。这是顾若兰，她一早就被怡妃娘娘宣进宫中来了。

宜宸并未因她的加入而打断思绪，他目不斜视的又跪了半晌，才转过头来，向顾若兰道：“夜深了，你去睡吧，不用陪我。”

顾若兰却道：“不，殿下，我想在这里。”

宜宸感动的望了她一眼，徐徐的开口道：“每年我都要在这里默跪一夜，父皇和母妃劝我，不必如此，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只有跪了，才会觉得心安。不，应该说，就算跪了，也不能让我心安。”

顾若兰垂下眼睛点头道：“殿下，我知道。”

宜宸疑惑的望了她一眼，他的这件心事，父皇和母妃都不尽明白，她又怎么会懂呢？

可是顾若兰却道：“殿下在心里觉得，上官皇后去了，是因为殿下的缘故，是吗？”

宜宸瞪大了眼睛望向她，情不自禁的在心中答了一句：是，我确是这样想的。若不是为了生我，母亲怎么会在大好年华撒手人寰。是自己的命换了母后的命，是自己的出生，剥夺了母后继续活下去的权利。乌鸦尚知反哺、羔羊还懂跪乳，可是自己呢？一出生就用这种方式结束了母亲的生命，这不是愧为人子吗？

一直以来，他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却未曾向父皇和母妃吐露半个字。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的心中，哀痛和悲伤不比他少，他又怎么忍心再用这种方式增添他们的苦楚？他只能一个人默默的承受这样的煎熬，只能寄希望于用这种方式洗去自己身上的罪责，可是，他的内心多么孤寂呀。

但今天不同了，顾若兰懂他。不用他说一个字，她就懂了，不但懂了，她还特意入宫来陪他，在这间小小的空室中守着他，他不该为此而感动吗？他这样想着，眼角竟不自觉的发了红。

“殿下。”顾若兰轻轻的唤了他一声。然后就展开双臂，把他拥入怀中。这是她第一次抱他。平日里都是他抱她的，他那宽阔的肩膀，是她坚实的依靠，她像一只柔软的小兔，偎在他怀里躲风避雨。

可是今日不同，再强大的雄狮也有脆弱的时候。在他脆弱的时候，她就化身成一头母鹿，展开怀抱，给予他最温暖的安慰。

宜宸在顾若兰怀中哀恸了很久，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心重新变的坚强起来。而一旦恢复了坚强，他就变得比从前更加强大，更加无所畏惧了。

“母后是被人陷害的，在她常坐的秋千架下面，发现了麝香……”宜宸向顾若兰讲起十九年前的往事，这些事，都是他零星从黄忠、李嬷嬷还有怡妃娘娘那里听来的，他把它拼凑成了一段完整的故事。

往事说完了，两个人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顾若兰才猜测着问：“会是敬贵妃吗？”

“不知道。”宜宸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许是，许不是，这么久的往事，如何去查呢？

“殿下。”顾若兰突然带着几分忧郁的唤了他一声。

宜宸睁开眼睛望向她：“怎么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了，那目光里带着几分担忧、几分不安，还有几分眷恋与不舍。

换他来安慰她了，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用拇指在她眼窝下面轻轻的顺了顺。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问。

“殿下，我害怕。”

“怕？怕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怕，我怕我们两个会分开，我怕，恩爱夫妻不到头，也许，我陪不了你那么久——”

“胡说，怎么会？有我呢，你放心。”

顾若兰却固执的摇了摇头，伸开手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殿下。如果有一天，让你在皇位与我之间做个抉择，你会怎么选？”

“这还用问吗？自然是选你。我不是贪恋权势的人，若不是周党乱政，我不会——”

“殿下，”顾若兰打断了他的话，这些话不用他解释，她都知道的：“不是周党，不是周党。”

“不是周党？那是谁？”

“周党已成强弩之末，他们翻不起什么浪来了。可是，我总觉得，在我们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盯着我们，随时要把我们吞进去。殿下，小宋究竟是谁的坐探，我们对此还一无所知，还有你遇刺的事，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殿下，”她将环在宜宸脖颈间的手臂抱的更紧了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拼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请你不要怜惜我，请你一定要，保全你自己！”

“不会的！”宜宸轻拍着她的脊背。她的话让他感动，也让他不安，她担心的这些问题，也一直在困扰着他，只因有周党的事在前面挡着，这个隐藏的危险才一直没有冒出头来，可是他知道，事情摆在那里，迟早是要爆发的。

她已经够害怕的了，他又怎么忍心再加重她心里的负担：“你放心。不管幕后那只黑手是谁，所要的无非是地位与权力，若真有那么一天，只要不至祸国殃民，我就把一切都丢开，带着你远走高飞，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一生一世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顾若兰还想再说些什么，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的乱跳，她很想问他：如果避让不能解决问题呢？如果对方看中的不是地位与权力呢？如果他们宁可放弃一切也不能换来安宁的生活呢？那该怎么办？

可是，这样问下去，会让他担心。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办，他就会直接说出办法，而不是拿这些空洞的说辞来安慰她。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他本就够难过的了，她怎么忍心再拿这些事烦他。

这样想着，她只好流着眼泪点头答应：“好，好。殿下，若兰信你。”

“好，你放心。”宜宸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脊背。

摇曳的烛光照着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在地面上投下两条抖动的身影。这像极了他二人此刻跳动的内心，又如他们所驾驶着的生命小舟，在宽阔的、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飘摇不定……

第二日，顾若兰就要回府去了。临行前，她将自己绣好的百福图送给宜宸以做生辰之礼。

宜宸双手将它接过来，一点也不觉得这幅仅用红、黑两色丝线绣成的百福图有多么单调或者老气。相反，他倒是不经意的想起怡妃娘娘向自己转述过的母后的临终遗言：“只愿，我儿平安，福星……长明……”

“这图，臣女绣了数月。唯愿殿下洪福齐天、平安顺遂。”顾若兰这样说。

她们是我此生至亲至爱之人，她们没有别的奢望，只愿我平安。他这样想着，心中一片感动。

顾若兰转身蹬车而去。宜宸捧着那幅图走回寝殿，当他把图放到桌子上的时候，突然心念一动：以她的绣功，这样一幅图，何至于要绣数月之久？

他这样想着，赶忙找来一把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绣图一侧的丝线。果不出他所料，这不是一幅普通的百福图，这是一幅双面绣。在绣作的另一边，被那一百个福字包裹着的内侧，赫然绣着一句话：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