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自称姓何，母亲一直称呼他何先生，他给了母亲一笔钱，要母亲换个住处，母亲就带着我搬到了孝义坊。”

孝义坊？甫君凌与扶罗对视一眼，孝义坊虽然比不上达官贵人所居住的孝贤坊，可也是豪门大户聚集之地，那里房子的租金绝不是一个帮人浆洗补衣的人住的起的，看来那个李先生出手倒是大方，可背后必有不便启口的要求。

“我那时年纪尚小，根本不懂这其中的厉害，只是见换了大房子住，还有新衣裳穿，有仆人伺候，就说不尽的欢喜，可是母亲待在家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而且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绫罗绸缎，满身的脂粉气。

“我渐渐长大，也愈来愈懂事，身边的孩子都不愿同我玩耍，原本我以为他们是嫌弃我是个病秧子，直到有一次有个男孩子被我缠得实在没法，才说出了我母亲是个妓院的老鸨，而我不过是个小乌龟。

我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乌龟是骂人的话，我恼羞成怒，跟他狠狠打了一架，我身子骨不及他，自然吃了大亏，被打的耳朵鼻孔都鲜血直流，回到家后，仆人忙着给我止血敷伤药，我却盼着母亲回来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别人口中的老鸨。

可母亲依旧来去匆匆，连我受伤都不晓得，终于有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偷偷跟着她，被我发现她待的那个地方叫语莺斋，那里到处是桃红柳绿莺莺燕燕，母亲在那里迎来送往，娇声嗲气，哪里是我素日里认识的母亲。

我当时不清楚妓院到底是做什么的，可也能猜出这是个让人羞耻的地方，也明白为何那些伙伴们会如此嫌弃我。”

说到这儿，黄炳又咳了起来，不过这次倒不似前两次那般厉害，他端起瓷杯，闭住气，猛地一气灌了下去，这才微微轻了些。

扶罗有些不忍，“黄大哥，你歇一歇吧。”

“谢谢你啦，小妹妹，”黄炳苦笑了一下，“我已时日无多，只怕不久之后就要永远的歇着了，这些话，我压在心底多年了，好不容易能找到个人说一说，你就许我说下去吧。”

甫君凌与扶罗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说不尽的难受酸楚，这些年来，黄炳虽然衣食无忧，身上的病即便无法根治，可到底能控制得住，起码让他活到了将近四十岁，若是换作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怕早就不在这世间了。

可谁又能明白他心中的苦呢？母亲做着他觉得不光彩的事，可母亲做着一切也都是为了他，他纵使再气恼，也无法埋怨，无法痛恨。

“黄大哥，我有一事不明，还想向您请教。”扶罗正自悲伤难抑，甫君凌突然扬声发问。

“小兄弟有话尽管说便是。”

“据所知，语莺斋是官营的勾栏，这种地方的老鸨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那个何先生到底是何身份，能把令堂安排进去？”甫君凌疑惑地问道，“如果他有这么大的能耐，什么人找不到，何苦让你母亲趟这浑水？”

甫君凌的这些话宛若醍醐灌顶，让扶罗茅塞顿开，对啊，这些事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可实则漏洞百出，就算是真的，那个何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又为何看上了一个普通民民妇来替他做这个？

“小兄弟是疑心我在编故事骗你们？”黄炳并未生气，反而眼中有着隐隐的赞赏。

甫君凌马上拱手道：“不敢，只是在下实在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不怪小兄弟觉得荒诞不经，连我这个做儿子的，年纪越大，疑心自然也越重。

好多次，我接着各种事由跟她吵闹，试图要她离开那个语莺斋，她先是不允，后来我闹得狠了，她才透出了口风，说这事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她已入了伙，除非她死，否则何先生绝不会许她离开。”

黄炳看着二人惊讶莫名的神色，苦笑一声，“两位觉得匪夷所思是吗，我当日更是讶异，可连连追问之下，母亲却拒不告诉我，我只好问她为何何先生非要她来做，她只是说何先生觉得她重信守诺，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予她。

我自然不信这样的话，后来我就常常借着看望她的由头去语莺斋，刚开始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件事，母亲似乎总是在想法子接近当朝官员，从他们口中探听些朝堂上的消息，只是她做的宛若在茶余饭后跟客人闲聊，别人只要一起疑心，她就止住了，是以也没被人发觉。

我开始害怕起来，朝堂上的事岂是我等升斗小民所应过问的，更何况纵使知道了又如何，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市井之徒做主，既如此，打探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愈发好奇起来，成日想着这件事，也开始小心翼翼地留意母亲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为了查出事情的真相，我学会了跟踪母亲的行程，终于被我发现她每个月都会私下去见那个李先生，跟他说着她从那些达官贵人口中听到的消息。

或许是我做事不够隐秘，居然就在那次，我被何先生抓了个正着，我不知深浅，还大声质问何先生为何要母亲为他做这些，何先生只是冷笑，母亲吓得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一叠声替我求饶，声音凄厉悲惨。

或许是看我只是个无知之辈，小泥鳅也掀不起大浪来，那个何先生终于松了口，答允母亲饶我一条性命，只是我不能再跟她住在一处，也永不许进语莺斋。

母亲如遇大赦，当天就托人在平仁坊买下了这处宅子，命我住下，又派了几个人来伺候我，打那以后，我走到哪都有人跟着，形同被监视，不禁无法再去语莺斋，连我们先前住的孝义坊也无法再进入，而母亲会十日来看我一次。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替母亲担惊受怕，唯恐她会牵涉到朝政纷争中，那可不是我们普通百姓担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