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衣推开门，踩着一路碎白的月光，进了小桥边的雅舍。入了家门口，心里便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好似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人还在这里，就能安下心来。

她走到灶台旁，揭开那一口铁制大锅的木盖子，扑面而来一阵饭菜香，是唐小阮给他留的饭，有肉有汤。

吃完了饭，云衣贪婪地抹了抹嘴角，将剩余的饭菜香抹去。可那股永久的香味到了心里，云衣便任由剩余的香在舌头里打转，不忍拿水漱去。

这是唐小阮做的饭，天底下最好吃的饭菜，旗亭酒市里的厨子也做不出一手这么好吃的饭菜，也只配给唐小阮打下手。

云衣刷了锅，将锅里的泔水倒掉，然后就将一桶豆汁抬进了屋内。屋子里很干燥，漫散着一股秋水香，为了不让豆汁变酸，云衣又用冷水将屋子里都淋了一遍。

有些活他使不上力气，不过煮豆汁他还是在行的，他煮出来的豆汁又香又嫩，就没有几个人不说好。

云衣拿着水瓢，仔仔细细地忙活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需要人给他添把手，他就能将这一锅豆汁都煮好。

搅着搅着，火烧上来了，扑哧扑哧地擦着锅沿，豆汁的香也渐渐开始溢出来了。

刘安给他母亲做豆汁的时候，估计也是这般心情吧，既谨慎又欢喜。

等豆汁煮好了，他一定要让小阮姐姐多喝点，听说豆汁喝了好，能延年益寿。

店里的小工豆腐刘原本是在做豆腐，闻见了这边的香味，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迈着两条腿走进来看看。

“小刘哥，豆汁快煮好了，等会儿来尝尝。”云衣热情的冲豆腐刘喊道。

豆腐刘是个精瘦的汉子，年岁还不大，尚未娶妻，见了云衣这般可爱的小孩，哪有不喜欢的，走上来就捏了捏他的脸，说道：“好啊，那我可就有福了。”

云衣一笑，准备转过头去。云衣这几日衣食不愁，脸上自是长了些肉，摸起来手感是极好的，可他要转过头去，豆腐刘再舍不得也只好放开了手。

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猛然传来，听的云衣耳心一麻。大半晚上的，万籁俱寂，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就犹如一阵鬼火，幽幽明明的看不清，却是诡异非常。

豆腐刘知道小孩儿素来怕这些东西，出声安慰道：“云衣莫怕，想来是有老鼠。等我，这便去抓了来，给你烤了吃。”

云衣定了定心神，感激道：“我有点怕，那东西不敢抓，谢谢小刘哥……”

豆腐刘挥了挥手，递给他一个足以让他信赖的眼神。

云衣心中十分纳罕，平日他清扫屋子都是里里外外抖落干净了的，怎会钻出什么老鼠来呢？

一定要抓住，吓到唐小阮就不好了。

豆腐刘怕惊扰了老鼠，老鼠四处乱窜，再要找到就难了，所以只能一步轻似一步，如同陷在烂泥巴里一样，缓缓挪过去。

那种窸窣的声音原本就很小，隐隐约约才听到一点，小老鼠们估计是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这会儿已经没有声音了。豆腐刘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查看，云衣待在原来的地方不敢动弹。

将屋子里阴暗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没有什么收获，连个老鼠的脚印都没看到，豆腐刘就将步子挪到了大水缸旁。

石质的大水缸，正面雕了一朵花开十六瓣的莲花，莲花上微微涂了一层蓝漆，密宗门生生绘出来的东西。水缸的边沿，露出一截湛青色的袖子。

豆腐刘一时不慎，以为是出了什么幻觉，擦了擦眼，看见那一小节袖子还是那样悬悬地挂着，贴着水缸边向下垂。豆腐刘忙着往后退，跌坐在了地上，形神俱是狼狈。

云衣见不是老鼠，胆子变大了一些，走过来揭开盖水缸的板子，冒出了一个人头。

那人憋水憋得辛苦，甫一吸到空气，便想要咳嗽，可嘴里还含着一块豆腐，咳嗽声只能憋在肚子里。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将那块豆腐吐出来，而是冒着咽气的危险，硬生生的将豆腐吞进了肚子里。

面前的人戴着儒巾，身穿一件旧的已经脱了形的棉儒衣，浸了水，那儒衣便紧紧的贴在身上。

连秋天都没到，云衣和豆腐刘身上都穿着轻纱细衫，似是不能理解这人为何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更不能理解，这样一个作儒生打扮的人为何会夜半行窃？

他又岂知，书生只这一件衣服，别的早已典当了个干净，这一件太旧太烂，典当行的老板不要，不然，连这一件衣服都没有，他只能裹着庙里的帐幔。

云衣勉强算作家中的小主人，唐小阮不在家，他自然是要肩负起责任。待书生喘了口气，云衣便厉声质问道：“身穿儒子服，捧读圣贤书，圣贤便是教你如何窃吗？”

那人面色微红，想起已经历惯了这样的事情，被拆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厚着脸皮说道：“夫子尚贪盗泉之水，何为窃？”

流传下来的圣人传说都说孔子不饮盗泉之水，可野史的一个版本是：孔子喝了盗泉的水，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的学子们，他不喝盗泉的水。

这儒生行径，又添了一条诋毁圣人。

云衣见他手中还拿着一块碎了的豆腐，那人被云衣这样看着，便想将豆腐往身后藏。

云衣叹了口气，他们也感受过贫穷的滋味，穷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摘下来煮了吃了。这书生只是饿了些，又何罪之有呢？

云衣不再责问书生，提脚走到灶台旁，用海碗盛了温热的粥，双手捧给书生。

书生惊谔，接过碗吃了起来，将头都埋进了碗里，面颊上和眉毛上都沾了稀粥。

不是一阵毒打，不是嘲讽，只是一碗温热的粥。

透过那碗粘稠的粥，似乎还能看见一颗少年人干净的心。

书生喝完了粥，眼角低垂，不好意思走，更不好意思留，开口说道：“你打我一顿吧，这样我好安心。”

“打你做甚？你又不曾害我。”云衣觉得好笑，这书生可真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