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会功夫，担心路上再遇到什么坏人，筝玉自然不敢就这么满头珠翠长裙飘飘的离开。她先是去了附近的一家成衣坊，拿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两碎银购置了一套质地一般造型简单的淡青色长衫给自己换上，然后将自己原本所穿的那套几乎是崭新的罗衣以及其它的珠钗佩饰拿到当铺，换成了银两银票。

区区几百两的数目虽然算不上多，但倘若省着点儿的话，用上两年三年应该不成问题。从当铺出来，筝玉看到天色不早了，便就近找了一家客栈暂且住下来，一边盘算着自己这次是没有准备的出门的，直接去游山玩水恐怕有些不方便，不如先去投奔谁。

至于那投奔的对象，筝玉有心想要避开萧逸云，自然觉得近在沧州的云梦泽与远在京城的聂素之都不合适，思来想去，也唯有与萧逸云貌合神离的容成润是最好的选择，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便雇了辆马车，向南直奔宁州而去。

到达宁州之后，筝玉为免麻烦并未直接去容成府，也没有去容成润平常所住的圃园，而是去了与他初次见面的楼外楼，请那里的掌柜将自己来到宁州的事情转告他。

掌柜的还是多年前的那位，筝玉一进门他便认出了她就是当年知府任上那位以清正廉明著称的江大人，他家东家的至交，立刻热情地迎了出来。得知她是来找容成润的，遂有些遗憾地告诉她，容成润早在一年前容成老爷子过世后就离开了宁州，不知去往何处，自此再无半点音信。

容成润既然不在宁州，自己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筝玉想了想，决定继续南行，走到比京城更南的地方，去看看这个时代的江南烟雨。

说是要去江南，其实筝玉也并不怎么急着抵达目的地，更在意的，反而是沿途风景。一路上，她多数时候都是选择的步行，悠然闲适地边走边看着，以便自己能够更深入地体味到这个时代的民俗风情。

为了不至于守着几百两银子落得个坐吃山空的境地，筝玉偶尔会以男装的扮相出入一些秦楼楚馆，将自己前世所学来的那些古风歌曲教给那里的乐师歌妓。拿到的回报自是相当丰厚，所以筝玉这一个人的游旅生涯过得倒也滋润。

不知不觉，三年光景便在这走走停停中蹉跎而过，在又一年新春来临的时候，筝玉才终于到达位于南北方分界线处的宣州地界。

于宣州城外的镇子上小住了几日，筝玉决定进城的时候，已是上元节当天。随着排队进城的百姓穿过城门，向里又走了不久，她便看到城内店铺林立的街道两边，摆满了挂着各式各样花灯的摊架，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派热闹繁盛。

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以免被扒手盯上，筝玉无意抬头间，看到侧前方几步远处的一个小摊前，一盏牡丹花灯做得十分漂亮，正准备走过去瞧瞧，身后一只手突然轻轻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接着传来一道低沉温润的声音：“江大人——”

筝玉闻言缓缓转身，看到那叫住她的蓝衫青年稚气尚未褪尽的俊逸面容时，眸中微微出现一丝不解：“敢问……”

先不说自己在宣州根本就没有认识的人，光只是面前青年的这副样貌，她就觉得陌生的紧，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他能说出江大人这个称呼，又不应该是不认识的……

蓝衫青年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似的，将那只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移开，向她拱手一礼：“在下姓年名聪字韧之。”

“你是小聪”筝玉有些讶异地望着他那张陌生的脸，同时想起自己当年在宁州做知府的时候，学堂里那个立志要考状元的毛头小子。

时光真是样可怕的东西，晃眼间，分离已是七年期，当年的懵懂少年如今也成了翩翩儿郎。

这两年来，她总是极易因为一些微小的事情而忍不住叹息，稍微有点儿麻烦的事，也不愿再去触碰。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是随着光阴的流逝真得变老了，还是在这江湖暮色的浸染下，人未老，心已倦。

年小聪并未留意到筝玉突然而至的伤感，只笑着应了声，提议道：“大人还是叫我韧之吧。”

他都是过了弱冠年纪的人了，还被叫做“小聪”，传出去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离开宁州这几年来，如非重要的场合，他对外也都是自称年韧之。这个字号还是当年他会试落榜的时候筝玉为他取的，希望他能够坚忍不拔，不被挫折打败，他一向珍视。

筝玉轻轻点了点头，压下心底对于光阴易逝的感慨，有些不解地道：“对了，你怎么会在宣州”

年小聪微微敛了敛面上的笑容，轻声道：“我三年前参加科考中了状元，本是被安排在了翰林院，不过那里都是些负责编撰的闲职，在里面根本有志难酬，我觉得一直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向皇上请调来到宣州出任知府。”

“原来是这样，”筝玉虽然觉得把一个满腹才华心怀天下的人放在翰林院确实有些屈才，却也不好妄加评论什么，想了想，又问道，“你奶奶她还好吗”

年小聪澄亮的眼眸中顿时出现一抹悲恸之色，沉默了片刻，道：“奶奶她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筝玉没想到自己会无意间戳到别人的痛处，不禁有些自责。

年小聪摆摆手道：“无妨，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只是奶奶她是我记事以来唯一的亲人，她走了，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那……”筝玉看他这副落寞的样子，微微有些心痛，想要安慰他两句，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年小聪为免她担心，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来：“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前日去城外陵江游玩的时候，遇到了一位故人，你也认识的，不如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故人”筝玉有些意外，“是何人”

年小聪望着她，缓声道：“我答应了他，不能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筝玉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多问，对上他征询的目光，心里也对那所谓的故人有些好奇，便没有拒绝。

年小聪的马车就停在距此约莫两三丈远的转角处，由于离得城门近，二人上车之后，很快便出了城。

城外的道路经过一冬冰冻比较坚硬平坦，加之行人不多，少有障碍，马车又驶不久，所谓的陵江就到了。筝玉在先她一步下车的年小聪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便看到不远处一条宽阔浩淼的大江由西南向东北方向绵延而去，望不见头尾。

在江水靠近他们这一面岸边的地方，泊着几只画舫，远远望上去，雕梁画栋，轻纱飞扬，甚是美观。

来的路上，年小聪已经告诉她，那位故人便是这陵江上其中一只画舫的主人，因为途经宣州流域时正好赶上寒冬，江水冰冻，无法继续前行，他已被在这里困了一个多月，现在好不容易天气回暖，江水解冻，正准备近几日离开。

“你看，就是那一只，我们过去吧。”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到一旁，年小聪抬手向着江面上一只四面挂满浅绿色帷幔的画舫指了指。

筝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一笑，点点头。来都来了，无论那所谓的故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也没有再迟疑的必要。

现下虽已立了春，但五九刚过，属于冬日的寒冷还未散尽，陵江虽美，游人却并不多，零零星星的，几乎能够数得过来。

在年小聪的引领下，走到那画舫停泊的位置，筝玉垂眸向江中望去，发现此时江面虽然已经没有了大片大片连接着的冰块，江水中却漂浮着细碎的薄冰，于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的光芒眩人眼目。

“年大人，您可算是过来了。”一个在甲板上整理锁链的侍从看到二人到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直起身。

年小聪看他一眼，向前迎了几步，问道：“你家公子呢”

那侍从有礼地道：“公子在上面，说是一个时辰之后，大人还不来的话，就不等了，启程离开。”

“今日就要走”年小聪眸中出现几分意外之色。

前日他与几位友人骑马游江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他坐在画舫的甲板上抚琴，他乡遇故人，自然迫不及待地前来相认。当时从他口中得知他这几日就要离开，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侍从道：“公子说，若要行遍天下，就不该对任何地方有所留恋。这一个多月来江水冻结，画舫无法前行，不得不暂且停留，已属无奈，如今好不容易江水解冻，是时候该离开了。”语毕，从一旁拿起一块四五尺宽的木板支在江岸与船头，向着二人抬了抬手，“二位请。”

年小聪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前行两步，扶着筝玉踏上木板，直到她走上船头，在甲板上站稳，方才跟着上船。

那侍从拿开供他们通行的木板放回原处，引领二人穿过雕饰镂刻极尽秀丽华美的行廊走到位于画舫尾部通往上层的楼梯处，告诉他们公子就在上面，他不便上去，然后退下了。

筝玉与年小聪沿着刷有暗红色油漆的木质台阶走上去，横在眼前的是几扇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红木屏风，调角的摆放方式，恰到好处的将里面的情形全部挡去。

在屏风之后，约莫一丈远的位置，交重低垂着两面浅绿色纱帐，二人绕过屏风进去，便看到那半透明的纱帐在冬日沁凉的风吹下轻轻荡动着，隐约恍出里面一个歪斜坐着的身影。

“年大人能来固然是好，不经同意的捎带不速之客，就显得有些失礼了。”许是瞧见此番到来的不只一人，纱帐之内突然传出一道宛润低沉的声音，带着三分慵倦，七分随意。

筝玉脚步一顿，面上出现几分惊愕之色，那声音像是……

这时，却听身旁的年小聪道：“公子先别急着怪罪，这是一位故人，公子倘若见到了，说不准还会感谢韧之呢！”

“哦是吗”里面之人低低轻笑几声，慢慢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撩开面前深垂的纱帐。

没有外物的遮挡，筝玉那张清雅淡静的面容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的眼前，那人微微一怔，随后笑意宛然：“一别经年，筝玉贤弟别来无恙”

“容成，竟然真得是你……”筝玉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有些恍惚地望着他。

自那日他不辞而别起，距今已有将近五年时光，五年里光阴飞逝，地域变迁，连找寻都无处可去，她原以为，此生也许再也不会相见，却没想到，跨越天南地北的界限，竟然能够在此处再度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