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连带着被其晕染成橙红色的云彩逐渐没入地平线，暮色便就笼罩了下来。遥远的天际，甚至乍现出一两点微弱的星光，暗暗淡淡，不能照亮大地分毫。

后花园中，距离菊圃大约三四丈远的一棵针叶松旁，一个手握碧玉长笛的翩翩白影默然静立。他怔怔地凝望着两个人渐渐远离的背影，直到他们身影完全没入暮色之中，再也寻不见踪迹，方才收回目光。黯淡的光线下，那张不太清晰的面容上带着几分以往从未有过的生生割舍的情绪，许久，缓慢启唇，声音微哑：“如此也好。”

既然心里明白于她来说可供选择的不是那个人就是谁也不是，怎么都不可能会是他，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她的身边扮演所谓的知己的角色，成为她与那个人之间的障碍。不如就此退让，就此成全……

“如此也好。”顿了顿，他再一次喃喃重复了这句话，很郑重地，像是在说服谁一般。

然后，他将手中的玉笛横到眼前，运用内力将其一折为二，一截揣如怀中，一截扔在身旁针叶松下松软的土地上，慢慢转身，向着暮色深处走去。

筝玉是在第二天上午得知容成润离开的消息的，他没有来向她道别，只让秦勉带给她一句话，他走了，就不再回来了，让她好自珍重。

对于容成润的不辞而别，筝玉起初有些生气，觉得他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甚至还有一种要去宁州问问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的冲动。但后来意识到她与容成润萧逸云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才算终于明白过来，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深厚的情谊，再相惜的知交，只要无法再进一步，也不是拿一生的时间来相伴的。

阿喜婶终于不再认为筝玉与秦勉是一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在那之前的几个月里，萧逸云每天都会去筝玉所住的院子陪陪她或者是为她送盘水果点心什么的，即便有时候得不到她的好脸色却依旧乐此不彼，殷勤地紧，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阿喜婶这么一个喜好八卦的人，时间久了，自然看出其中的端倪。

在筝玉的口中确定她与秦勉确实只是朋友关系再无其它之后，阿喜婶曾当着筝玉萧逸云秦勉绣婶以及家中一众人的面，将她曾经劝说秦勉对待筝玉要主动一点的事情当成笑话说出来，弄得秦勉脸色绯红，十分尴尬。

那事过去没几天，秦勉便来向筝玉辞行，说是安逸的生活过得久了，有些烦腻，想要出去走走。

筝玉想了想，觉得他一个江湖人人称颂的侠义之士就这样留在自己身边确实有些委屈，也就没有刻意挽留，由他去了。

后来偶然间提起这件事情，筝玉笑言阿喜婶竟然会误会她和秦勉之间有什么，实在是太具有想象力了，当时萧逸云看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对你的心思，你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筝玉刚刚听到这话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之后细细回味曾经与秦勉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恍然惊觉，也许他是真得对自己有爱慕之情的。

相识几年来，在宁州京城的抵死相护，初到沧州的执意要留，以及不久前的默然离开，都是证明……

不过，他人已经走了，也将心中没有说出的秘密永远带走，筝玉虽然有些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感到自责，但是细想即便他还留在这里，自己也不可能会对他有任何回应，才算稍微心安了些。

日子一天天从指间流走，残香淡尽，绿树阴浓，黄叶纷飞，大雪飘零，四季的轮回似乎只在眨眼间，很快便又到了“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阳春时节。

萧逸云来到沧州转眼已近两年光景，这两年来，他从未再回过京城，也没有用任何方式与外界联系过，筝玉才算真正相信他愿意将以往梦寐以求的江山割舍下了。

他的付出与舍弃是为了自己，筝玉不是看不出来，也不是不感动，但当年她离开淳王府时他所说的那些无情的话总是结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因此对他根本无法接受，也就只做个心中有数，面上只字不提。

没有容成润这个潜在威胁在身边，萧逸云对此倒也不怎么介意，觉得来日方长，时间久了，总会有打动她的那一天。他知道筝玉有云游四海遍访民情的心愿，便将家中琐事托付给阿喜婶绣婶她们，张罗着带她出去远游一番。

远行须带的东西全部准备好，距离确定下来的出发的日子便只剩下三天了。这日下午闲来无聊，筝玉拿了把剪刀，正准备去后花园剪几枝杏花插在花瓶里以供观赏，刚刚走出小院的门，却瞧见一袭浅蓝色布衣的绣婶从右边曲折的小径上向这边疾步走来。

绣婶性情一向温和，平时走路也是极为轻缓，何时这般急匆匆的，筝玉猜想可能是有什么事，于是笑着迎了上去，问道：“怎么了，绣婶”

绣婶走到距离筝玉只有几步远的一棵老梨树旁停下来，轻轻喘息了一阵，慢声道：“姑娘，有客人来了，在门口等着。”

“客人”筝玉微微一怔，“什么客人”

这两年来，她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在沧州除了云梦泽之外，基本上不认识什么人，而云梦泽由于是家中的常客，家里的几位大婶都认得他，从来不过来通报，直接就放行了，这来人不可能是他。

但倘若不是他的话，筝玉又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来看自己。难道说，这所谓的客人不是要看她，而是来找萧逸云的

绣婶抬手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微微垂下眼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一男一女，我只顾着赶来把事情告诉姑娘，忘了问了。”

“无妨，”筝玉看她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不禁轻轻一笑，走到她所在的老梨树旁，将手中的剪刀放在梨树下的石桌上，步子未停，“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疾不徐地走到宅院门口，筝玉抬手拉开虚掩着的黑漆木门向外望去，待看到大门附近开着淡紫色铃形花朵的大梧桐树下那个一袭黑衫手握佩剑的身影时，眸中顿时出现几分讶异之色：“吴错”

黑衫男子缓缓向门口走了几步，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大人，我是吴错。”

筝玉抬脚踏出门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女装，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了，我已经辞官好几年了，况且……他们都叫我玉姑娘。”

“那我可以叫你玉姐姐吗”旁边那个一袭翠绿罗衫的小姑娘歪着脑袋问道。

她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澄澈的眼眸中盈动着清润的波光，如同春日里风行水上所漾起的浅浅涟漪。

筝玉许久未曾见过这么精致的人儿，眼前顿觉一亮，微微抬脚向外迎了两步，笑道：“这是朵儿吧几年不见，出落的越发标致了。”

“是朵儿，”小姑娘甜甜一笑，脆声道，“几年不见，玉姐姐才是越来越漂亮了呢！”

筝玉唇角不由轻轻一抿，拉起她的手，向二人道：“还是快些进去吧，有话到家里再说。”

“不进去了，”吴错忙摆摆手推辞道，“我们此行是要押镖去北燕的，恰巧经过沧州，听说你在这里，特意过来看看。镖队就在城外的临江茶肆等着，今日还要接着赶路，时间紧迫，不能耽搁。”

“押镖”筝玉听他此说，不禁有些诧异。

吴错解释道：“当年你们离开宁州之后，我本想着要重镇家族产业，奈何吴家过去的生意链全断了，无法连接起来，就只好开了一家镖局维持生计。前些时日押镖去江南的时候遇到了秦大侠，我也是从他口中得知你在这里的。”

“秦勉”筝玉轻轻道出这个名字，正想问他如今过得好不好，突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筝玉放下朵儿的手，轻轻转过身去，看到大门之内白衣翩翩缓步走来的萧逸云，有些意外地道：“你怎么过来了”

萧逸云走到门口，微微止步停下，看了看门外的吴错兄妹，偏头向她一笑：“听说客至家门，若不出来迎接，岂不是显得失礼了。”

“这位是云哥哥吧，那年在宁州城东天鹅湾地洞里出来的时候，朵儿还听到了你和润哥哥的对话呢！”朵儿向前走了几步，激动地着道。

筝玉好奇地转头望向她：“什么对话”

朵儿仰起脑袋，一张精致的小脸上一派纯真无邪：“朵儿听到云哥哥对润哥哥说，‘你竟然还活着’，然后润哥哥说，‘你不是一点都没感到意外吗’。”

筝玉闻言脸色顿时一变，盯着朵儿道：“你所说得，可是真的”

朵儿似是不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似的，一双清亮的眼眸中满是不解，许久，意识到筝玉还在等待答案，遂点了点头。

吴错看筝玉这个反应，心知朵儿可能说错话了，担心她会在这里添乱，忙向筝玉抬抬手道：“玉姑娘，我们出来的有些久了，也该回去了，来日有时间，吴错再带妹妹前来拜访。”

筝玉听到朵儿说出那话后，胸中波动的情绪难以压抑，怕怠慢了他们，也没有挽留。

目送二人走远，她慢慢转回身，凌厉的目光投向站于门内的萧逸云：“当年容成在永怀县身负重伤，可是你所为”

萧逸云知道此时事情已被揭穿，再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索性坦诚地认下：“不错，的确是我伤的他。”

筝玉向前两步，眸带怒意地瞪视着他：“我原以为你是个有仁心的人，偶尔杀人也是迫不得已，没想到你竟然会对容成下此毒手，他碍着你什么了”

等了一阵子，见他只望着自己不回答，她再次开口，语气稍微平静了几分：“你走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双手沾满了血还能若无其事的脸。”

萧逸云慢慢抬起双手，想要去握住她的双臂，但对上她凌厉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了下来，轻声道：“你就不想听一下我的解释么”

“不必了，”筝玉毫无犹豫地拒绝道，“你伤了他就是伤了他，无论什么原因，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还是走吧。”

“我不走，”萧逸云抬脚走出门来，从衣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将刀身从刀鞘中抽出，用刀尖抵在自己的胸口，拉过她的手握住刀柄，“你如果真是那么介意这件事情的话，就杀了我，为他报仇吧。”

萧逸云那只强制她握住刀柄的手移开，筝玉握着匕首的手顿时颤抖起来，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许久，她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用力地将手中的匕首摔在地上，冷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你不走是吧行，我走！”

语毕，甩甩衣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方才吴错与朵儿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想再看到，是真心不想再看到了。也许心中是无恨的，但如今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害得容成润身负重伤甚至差点儿死掉的人，她也无法再去面对。

若得舍去便舍去，从此山水不相逢。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