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素之缓缓抬起头来，将目光移向身旁的石桌，石桌上放着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瓶，艳红的盖子十分显眼。方才海棠给那知县夫人喂过药后，由于急于把她送回房，而忘记把那药瓶收回去了。

没有迟疑，聂素之抬手将那瓷瓶拿过来，拔开盖子，放在鼻前又是一闻，道：“这药中含有大量的紫飞根，紫飞根也是一种药材，可以缓解五石散的毒，本身也有很多好处，但是与陌楹花汁合用，会导致昏迷。”

“只是昏迷吗”筝玉忙问道。

各自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但却两两相克的药物食物她见多了，虾与维生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二者合在一起吃会产生一种叫做三氧化二砷的化学物质，它的俗名叫做砒霜。

聂素之轻声道：“只是昏迷，但昏迷的时间会随着服药时间的增加而增加，直至再也醒不过来。”他的眼眸深沉了几许，“看她这情况，服药可能有一段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筝玉猛然抬起头来，看向那知县夫人所在的房间的门。

此时海棠已经端着铜盆从房内走出来，她将盆中的污水倒在房门附近的花丛中，刚刚拈起衣袖准备擦把汗，不期然抬头，对上筝玉审视的目光。

筝玉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少女，虽然她想不明白她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为什么要加害知县大人的夫人，以及跟谁学来的这种隐秘的害人方式，但是听聂素之说了那些之后，已经基本上可以肯定，毒是她下得无疑。

稍作迟疑，筝玉快步走出亭子，向她那边走去。

暂且不论这下毒害人的原因，或许在她铸成大错之前，对这样一个年幼的生命救赎还来得及……

聂素之对于海棠要害知县夫人的事情也有些好奇，他见筝玉过去，便也随她走了过去。

海棠见二人一前一后的过来，端着铜盆站在门前没动，待二人走到近前，方才向他们屈身一揖，道：“二位公子。”她的头压得低低的，毕竟还是年龄小，即便那利用药物的相生相克原理害人的方法做得十分隐秘，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

二人并未应答，聂素之环眸打量了她一阵子，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下毒害你家夫人”

海棠稚嫩的脸上立刻划过一丝慌乱，将头压得更低，掩饰道：“公子说得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五石散，你端给你家夫人的茶中，含有五石散。”筝玉望了她一眼，道，“你家夫人的疯癫之症，就是五石散引起的。”

海棠否认道：“公子说笑了，奴婢不识得什么五石散。”

聂素之道：“不识得五石散，那总该识得陌楹花汁与紫飞根吧，是谁教你使用这种方法害人的”

哐当一声，海棠手中的铜盆突然落地。她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二人，似乎是不曾料到自己这么隐秘的做法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人洞察了。

聂素之将她这反应一览无余地看在眼里，面不改色地接着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你家夫人，又是谁教你这样害人的。”

海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眸光一闪，飞快地出手将站在另一边的筝玉往一旁一推，快步向两丈远处的院墙跑去。

筝玉因毫无防备，被她这么一推，险些摔倒在地。努力地找回平衡站稳之后，发现海棠已经离那墙边不远了，聂素之在后面追上她，她便与他过几招，显然是会些功夫的。

不过，也只是会一些，由于她年龄不大，并无多少体力，加之聂素之又是一个成年男人，力气自然比她大，所以她并不恋战，只想着快些逃离这个目前对于她来说十分危险的境地。

筝玉却觉得她是吴老汉的儿子媳妇儿被扣押的一个重要线索，再加上她本身确实做出了要伤人害命的事来，不能轻易纵容，于是大声道：“素之，一定要拦住她。”

眼看着自己再次被拦到，已经消耗了一部分体力的海棠转过身来，气恼地瞪了筝玉一眼，对着她扣动衣袖。

筝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一支锋利的袖箭便飞快地朝她射过来。聂素之发现之后，匆忙收住拦海棠的手，快步向筝玉这边跑过来，以求能够阻止她被箭射到。

摆脱纠缠的海棠无心去观看她的目标的悲惨遭遇，迅速跑到那院墙边，费劲全身力气翻上墙头。

只是，还没来得急跳下，突然被一掌猛击又打回了院内。吐了一口血，错愕地抬起头来，海棠便看到一把明晃晃的的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要杀她。”筝玉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射在离自己不远的梧桐树上的那支袖箭，出声阻止道。虽然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是这突然出现的蓝衣人出手相救，自己定会死在海棠的箭下，但还是做不到不问缘由地就将一个人处死。

“江大人还真是慈悲为怀，别人可是没打算对你手下留情呢！”蓝衣人将手中的剑从海棠的脖子上拿开，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方简翎怎么会是你”筝玉望着那张只能算得上认识的脸，诧异地问道。

虽然她在宁州的这三年里方简翎也一直都在，但两个人平素却没什么交情，偶尔见面，也只是象征性地打个招呼。筝玉不曾想他会出现在这里，还机缘巧合地救了自己一命。

方简翎叹口气道：“我这是受人之托保护你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受人之托”筝玉想了想问道，“容成托你来保护我，他自己怎么不来”

方简翎眸光敛了敛，淡淡道：“你以为只有容成润才会关心你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筝玉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不是容成托你来的”

方简翎道：“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又不放心你，所以让我来了。既然你现在没事了，那我也便该告辞了。”

筝玉刚想再问容成润又没做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却见他已将手中长剑插回剑鞘，一个翻身，越过墙头，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人，她怎么处置”望着那高高的墙头怔了一阵，聂素之向筝玉走近几步，瞥了一眼俯倒在地的海棠，轻声问道。

方才看到那支袖箭射向筝玉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朝那边跑过去，心中同时萌生出一个念头：为她挡箭为她死了也未尝不可。

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报答她的知遇之恩，还是觉得像她这般好的人，是不应当死的，当时他只是在想，不能让她出事，一定不能让她出事。

然而，一介书生的他终究没有那样的能力跑得过一支离弦的箭，倘若不是那突然出现的蓝衣人的出手相救，他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怎样。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的，渴望自己能够会些武功，能够保她周全。

对于地上那伤势不轻的少女，他本来是以极为客观的眼光去看待的，就是方才极力阻止她离开，也只是因为要弄清事情的真相。但是，她对筝玉动了手，她竟然要杀筝玉，他突然觉得这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倘若方才筝玉不阻止，那名唤方简翎的蓝衣人出手杀了她，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

筝玉偏头看向他，在她澄澈的眼眸中，方才的震惊已经尽数散去，又恢复以往的波澜不惊。她望着他，很认真地望着他那张充满关切地脸，清楚他是在为自己担心，遂有些愉悦地笑道：“无须处置。”

是的，无须处置，至少是无须为了此事而去处置她。筝玉知道这海棠险些杀了自己，但是在危急的时刻，尤其是在威胁到自己生命的时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来人都是自私的，或许在那些身外之物上会很大方，但是在生命健康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谁都更愿意牺牲别人来保全自己，那些肯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的人是极少数极少数，她自己都做不到，当初还因为要保守自己女子的身份而差点儿掐死段铭，自然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去做到。

方才她让聂素之拦住海棠，是为了留住一条线索，但是她却忘了，她将海棠留住，于她来说至多最后是功劳一件，但是这件事情对于海棠本身却是不同的，倘若她被抓住，需要付出的可能就是生命。既然这样的话，何不放手一搏，兴许还能为自己赢来一线生机。这也正是现实中很多杀人逃犯江洋大盗会有的想法，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鱼死网破。

说罢转头看向一脸悲戚之色地海棠，向她走近几步，道：“你只需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你家夫人。至于是谁教你这样害人的，你想保护那人，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

“他们叫你大人，你真的是位大人吗”海棠吃力地抬起头，低声问道。

筝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面色平静地道：“倘若我是，你愿意将你所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了么”

海棠脸上出现一丝犹豫之色，迟疑一阵，道：“我说了，你会为我做主吗”

“让我恕你无罪”

“不。”海棠郑重地摇摇头，执着地道，“我让你为我死去的姐姐讨回一个公道。”

筝玉问道：“你姐姐是被你家夫人害死的”

海棠眸光一寒：“和他们一家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