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玉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能够特意来向本官坦白此事，还是让本官很欣慰的，事情都过去了，本官不想再追究什么，你回去吧。”

说着，已微微转身，准备离开。

虽然对于此事她已经不打算再追究了，但让她和颜悦色的去对待一个间接害了两条人命，还差点儿将她害死的人，多少有些困难。

“大人！”筝玉未走几步，梅师爷突然从后面叫住她。

止住脚步，慢慢转过身去，筝玉望着他：“还有何事”

那梅师爷俯身向她磕了三个头，道：“大人，多谢大人的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尽。在下如今已经老了，夫人又有病在身，在下请求辞去师爷一职，回乡去照顾夫人。”

筝玉静静望着俯在地上的那瘦弱的身躯，心中突然有种酸酸涩涩的感觉。老了，不错，果真是老了啊。任是你怎样精明，怎样世故，怎样面面俱到，都算计不掉岁月的侵染。筝玉并未开口挽留，不管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不宜挽留，只低声向他问道：“你决定了”

梅师爷无比认真地点点头：“决定了。”

筝玉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背对着他，声音轻若浮云：“想走便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罢未作停留，快步走进书房，将门从里面关了起来。

这书房由于位于中堂内部，采光效果极差，即便是天气晴朗的大白天，里面还是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筝玉不便将书房内的案卷带出去，又怕伤到眼睛，见房内的灯具全部点上也不是特别亮堂，便又在书案附近加了几柄青铜烛台。

此时蜡烛已经燃短了，簇簇红泪落下，凝结在烛台之上，映着烛头颤动的火焰，显得清透而妖异。

筝玉望了一阵子那闪动的烛光，听闻外面远去的脚步声，知道梅师爷已经离开了，才缓步走到书案前，从一旁的一个一尺来长的木盒里拿出几根红烛，慢慢将它们点燃，换上，心中同时平添几分感慨。

走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

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无论以怎样的形式，哪怕是死亡，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归属。可自己的将来，该怎么办

是要一辈子冒充江晋垣的身份来做官，还是如自己之前向可吟承诺的，等到江晋垣被害一事查清，就把官职辞了

筝玉心中有些混乱。

一直女扮男装做官固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是倘若离开，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她是没有家的人，千年的时光，沧海与桑田的距离，如今的自己就像是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无论漂到哪里，都无法触碰到家的残影。

握住红烛的手止不住颤抖，烛泪滑下，滴落在书案上，甚至有一两点儿，落在了那用作剪烛心的剪刀上。筝玉怔怔地望着剪刀那锋利的尖端，心中突然闪出一个非常阴暗的念头：倘若柏璃湘这个身躯彻底死了，自己能不能回得去

不过筝玉性格一向还是偏近于理性，自然不会采取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试探那种“或许有”的事情。虽然现在这身子是别人的，但感觉思想意识喜怒哀乐……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她许筝玉的。倘若一个不小心，没能回去，反而死了，那香消玉殒的可是她自己。

在书房内又待片刻，环顾了一番入目之处昏昏暗暗的一切，筝玉最终归认定是这阴暗的房间才让自己有了这样阴暗的念头，便果断地把书房内的所有灯具都灭掉，锁了房门出去了。

外面风儿微凉，阳光璀璨，回廊尽头的那一丛竹子，在凉风的吹动下，于洁净的青砖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错乱的阴影，在这基本上没有什么绿意的腊月里，显得十分微妙动人。

筝玉一向喜欢美好的事物，看到这幅情景，方才沉积于心中的阴霾已不觉荡去，她甚至有些愉悦的，抬脚向那竹丛走去，打算好好欣赏一番。

这时，竹丛对面突然走来一个人，先是在地面上露出一点点儿影子，然后慢慢变大，最后整个人便呈现在筝玉的视线中了，正是今日随她前来府衙的顾青。

筝玉止住步子，偏头看着他走近，突然想到什么，冲他微微一笑，吩咐道：“顾青，备车，我们出去走走。”

“大人……”顾青面上出现犹豫之色。

筝玉微敛笑容，有些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了”

“是——”顾青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转头向身后看了看，然后往一边走了几步，让出一个位置。

筝玉还没来得及去想他这举动意欲何为，便看到竹丛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男子，身穿藏蓝色衣衫，面目显得十分慈和。

不过，饶是再慈和，也毕竟是不认得的人，筝玉眸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这位是……”

那男子闻言向前迎了几步，对着筝玉拱手一揖，恭敬地道：“回大人，在下是容成府的管家容成敬和，我们家老太爷说有要事请您过府一趟。”

“容成老爷子要见我”筝玉向前迎了几步，问道，“可曾说了所为何事”

容成润还在她的府上，老人家该不会是向她讨要孙子的吧

那管家有些抱歉地看着她：“我们家老太爷没说，只吩咐务必要把大人请到。”

筝玉想了想，道：“管家请稍等片刻。”然后吩咐一旁的顾青，“顾青，你速回府去，请容成公子马上过来！”

“大人，不必麻烦了。”那管家连忙摆摆手，道，“我们家老太爷说，只请大人您一个人过去。”

“只请我一个人”筝玉指了指自己，诧异地望着他，疑似听错了。

那管家恭敬地道：“是，大人，我们家老太爷确实说了，只请您一个人过去。”

筝玉略一思索，轻轻点了点头，道：“这样的话，那便走罢。”她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管家，这边请。”

容成老爷子派人来请她，筝玉自然不用再自己备车，她一出府衙大门，便看到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门口。

筝玉并未打算带上顾青一同去，只吩咐他不必留在府衙了，随时可以回江府，然后便上了那停在门口的华丽的马车。

最近一段时间都是晴好的天气，路途平坦，没有积雪的羁绊，再加上这府衙位于城中，离城南容成府不算太远，所以没过多久便到了。

下了马车，在那管家容成敬和的带领下来到她上一次见到容成老爷子的客厅门口，筝玉便看到那两鬓斑白的耄耋老人正坐在厅内的一把铺着狐皮的椅子上小憩。他依旧像上次一样，身穿厚实衣衫，此时虽然年事已高，但那眉宇间却还带着几分健朗之色。

那管家踏进门槛，向厅内走了几步，恭敬地道：“老太爷，江大人到了。”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慢慢睁开眼睛，露出一双精明睿智的眼眸，他抬头看向站在厅门口的筝玉，冲她淡淡一笑，双手有些吃力地去扶椅子的撑架。

那管家看到自家老太爷有要起来的意思，立刻走到他身边，扶住了他。

在管家的帮助下，轻松站起身来，容成老爷子轻轻推开那管家的手，向外走了几步，道：“大人来了。”

筝玉点点头，走到厅内，关切地问候道：“老爷子近来身子可好”

那容成老爷子似是不曾想到筝玉会问候他，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意外，不过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没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他很快又笑了：“多谢大人挂念，一切安好。”然后转头对那管家道，“敬和，你先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对江大人说。”

那管家低声称是，又向筝玉一揖，躬身退了出去。

望着那管家离开，直到身影走远，筝玉轻轻回过头来，道：“老爷子，您找我有何事”

容成老爷子捋了捋斑白的胡须，淡淡一笑，道：“想必大人已经猜到了，是关于长孙润儿的。”

“是本官失礼了，竟把润公子留在府上这么长时间，这眼看就要过年了，竟然还没让他回来。”筝玉有些抱歉地道。

容成老爷子摆摆手，无奈地叹息一声，道：“这与大人无关，他若想回来，大人留不住他，他若不想回来，就算大人让他回来，他也不肯。”

“老爷子，您不要这么说，润公子他对您，还是很孝顺的。”筝玉最怕看到别人难过的样子，连忙劝慰。

容成老爷子苦涩地笑了笑，道：“大人这是在安慰我。润儿这孩子我知道，若说有孝心，那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顺么——”他慢慢摇了摇头，“我盼着他成亲盼了三年了，说亲的媒婆都不记得请了多少，更别提是说过的人家。可他呢，宁可忤逆我，也不肯娶亲，连人家姑娘的面都不见，为了躲我甚至搬去圃园住。现在倒好，怕我命人去圃园叫他，竟然躲到江大人那里去了……”

“所以——”筝玉脸色微微一变，“您是说，他住在我那里，就是为了躲避亲事”

“不错。”容成老爷子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我这次请大人前来，就是想请大人帮我转告他，只要他肯成亲就好，至于娶哪位姑娘，他自己可以完全做主。他与大人感情好，大人的话，想必他是能够听进去的。”

筝玉想想道：“老爷子，您放心，我一定会帮您劝他的。”

从容成府回到她位于城北的江府，天色已经微暮了。此时星子还没有出来，墨蓝色的天幕中只出现了一弯如钩的下玄月，孤孤单单，料料峭峭，别有一番凄清之美。

筝玉此时却没有丝毫心情去欣赏，一进府门，她甚至连宜水苑都没回，直接向容成润所在的三乐堂的方向走去。

“大人，您回来了”筝玉刚来到三乐堂附近，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她慢慢回过头去，便看到采频站在她侧后方十来步远的地方，手中端着漆盘，正笑盈盈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