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楼一袭白孝衣，站在房屋内室的纱屏之后，那张被晃动的烛光打得明灭不定的脸上表情甚是平静。在她身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写有四句七言诗的宣纸，那宣纸是敞开着的，上面隐约显出几道折叠过的痕迹，筝玉走过去一看，见正是她亲手所写的那首诗。

莫小楼发现筝玉的到来却并未惊讶，面上表情依旧平静，她盯了筝玉一阵轻笑道：“大人可真美，男装已是动人心魄，如若穿了女装，不知道要是怎样一番倾国倾城。”

“小楼夫人……”筝玉眉头轻蹙，有些忧虑地望着她。

莫小楼顿了顿，微微转身瞥了一眼那首诗，自衣袖里取出一个蓝色莲纹的小瓷瓶，轻轻一举，自嘲地笑道：“他让我给你投毒，我没有，昨日茶里放得是蒙汗药，毒药还在我这里，我没有完成他的吩咐，原本打算把这毒药留给自己。不曾想昨日还没来得及服下这毒药，便听到他的死讯，我想自己不会对谁无法交代了，也许能活下来了，就放下了服毒的念头，没想到……还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筝玉听她此说，一脸惊诧地望着她，“为什么为了救我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莫小楼淡淡一笑：“莫淮他很在乎您，我不想他伤心。”

“莫淮”筝玉疑惑地道，“一个认下的弟弟，你真得那么在乎他”竟然愿意为了保护他所在乎的人而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

莫小楼轻轻摇了摇头：“认下的，当然不会。”沉吟片刻，她道，“他姓莫，我也姓莫，我又觉得他一见如故，像亲人一样亲切，大人真得以为这只是投缘么”

“难道你们是……”筝玉突然想到莫淮曾经提起过他有一个被人贩子拐走的姐姐。

莫小楼点点头，平静地道：“不错，我们就是失散整整八年的亲姐弟。”

筝玉不解道：“那为什么不告诉他莫淮他一直很挂念他的姐姐的。”据她所知，莫淮并不知道莫小楼就是那个让他时常挂念的姐姐。

“还没来得及。”莫小楼微扬唇角粲然一笑，“我原本打算等他彻底接受我之后再将事情的真相告知于他，毕竟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了，我怕他一时接受不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说这话面上虽是笑着的，语气中却有些凄凉，筝玉看着她那璀璨的笑容，心中突然有些难过，道：“你既然这么在意他的感受，还忍心让他失去好不容易才得以重逢的姐姐么”

莫小楼微微转身，向那纱屏又靠近两步，背对着筝玉，敛了笑容，垂眸道：“他不知道我是他姐姐，只要没人告诉他，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对我没什么感情，我死了，他顶多会多声叹息，但是他对大人不同，倘若大人出了事，他一定会很伤心难过的。”

筝玉眉头微微蹙了蹙：“就因为这一件事情，便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么”

“不，不止这一件事。”莫小楼轻轻回头，望着她，“小楼这样做，还因为大人是个爱材爱民的好官，比小楼重要，小楼不想百姓们失去您……”

筝玉摇摇头，道：“小楼夫人，我没有你说得那样好，我不是个好官，我自私自利，我贪生怕死，只是你没看到罢了。”半晌，她慢慢转头望向案几上那展开了的宣纸，羞愧自责地道，“你知道吗，那首诗，是我写得。”

莫小楼抿唇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猜到了，然后举了举自己手里的蓝色莲纹瓷瓶，道：“所以，它还是有用的。”

语落，她已将瓶塞拔开，仰头将那瓶中之物倒入口中。

筝玉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据说很名贵的毒药醉清风吞下去。

莫小楼放下手中的瓷瓶，冲她嫣然一笑，道：“大人，如此大人便可以放心了，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大人了。”

“小楼夫人，对不起……”筝玉特意赶来就是为了挽回自己的过错的，却亲眼看着她服毒无法阻止，心中已是自责地紧。

莫小楼微微摇了摇头，望了一阵子身旁半透明纱屏上那颤动的光影，柔和的眼眸中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她轻轻道：“大人，您没有对不起小楼，要怪，只能怪小楼遇人不淑，嫁错了人……小楼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弟弟莫淮，小楼就把他托付于您了。”

筝玉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真诚地道：“小楼夫人，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莫淮，把他栽培成材的。”

莫小楼轻柔地笑了笑，反握住她感激道：“多谢大人，这样小楼便心无遗憾，可以走得放心了。”

“对不起，对不起……”筝玉望着她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微微泛痛。

走得放心若是有机会活下来，谁会愿意去走这条路啊！何况还是那么年轻的生命，大好年华，未来还有很长的路……

在这件事情之前，筝玉简直不敢相信，一向自认为心胸开阔恬然自若的自己，原来是如此阴暗如此残忍如此可怕的一个人。

是一时糊涂了，还是这才是自己的本性

筝玉有些分不清楚，也不太愿意去分清楚，生怕把自己看得太多透彻了，把自己都吓到。

只是有一点，筝玉虽然不愿意去面对，但却还是清楚的知道，在自己心里，一直有一个很明确的排序——首先，然后。

首先是自己，然后是别人。

就像初来这个异时空的时候，她耍弄着各种小心思与萧逸云周旋，不让他靠近自己，虽真得是然怕他得知柏璃湘不在了的事情而伤心，但真正剖析自己的内心，事实却是首先自己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不受到任何威胁，然后他不要伤心才好。

她可以不任性，不嫉妒，不攀比，不以别人的不幸来衬托自己的幸运；她希望所有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能够过得很好很好；她总是尽可能的照顾着别人的感受，在人多的场合中尽力周旋，不让每一个人感到被冷落；她甚至愿意为了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放弃一条明明畅通无阻的直路而绕上几个弯，哪怕艰难困苦，都无所谓……但那也是在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的情况下，倘若威胁到自己的生命，这个首先然后的顺序便会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不容置疑。

筝玉心里明白，自己相对于那些奸诈阴险的小人已经好多了，毕竟人性都是自私的，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谁都更愿意牺牲别人来保全自己。但一想到方才莫小楼笑着将那醉清风吞下的情景，她还是忍不住自责心痛……

这时，却听莫小楼道：“大人，大人莫要再说对不起，若说真正对不起小楼的人，却是小楼自己。”她清丽而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带了些悲哀之色，缓声道，“倘若不是小楼识人不清，一厢情愿的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筝玉微微抬起眼眸，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小楼夫人……”

莫小楼侧身站在纱屏前，轻轻握着孝服衣袖，望着纱屏上那刺绣精细的仕女图，略带回忆之色。屋内颤动的灯火打在她的脸上，将那张略带苍白的脸照的一半明一半暗。沉思了一阵子，她轻声道：“去年春天，我记得正是阳春三月，当时可真美，碧波湖畔的桃花都开了。我那时候在碧波湖的画舫上献艺，被几个纨绔子弟调戏，躲闪不及，不小心落入湖中，是他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救了我。我就想啊，多好的一个男人，如果我莫小楼将来能嫁一个这样的男人，该多好啊！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不小心发现了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才知道自己错了，彻底的错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可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得，所有的苦果也只能我自己尝，我怨不得别人……”

“小楼夫人，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过错。”筝玉有些难过地安稳她。顿了顿，她不解地问道，“不是小楼夫人救了陶元静么”她记得当初向梅师爷打听陶元静的情况时，梅师爷是这样跟她说的。

“是他救了我。”莫小楼摇了摇头，轻轻转过身来，“如今他死了，我随他而去，也算是还他一命，为这段孽缘做个了断……”说着，突然想到什么，自语道，“怎么过了这么久了，药效还没发挥”

经她这一提醒，筝玉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那醉清风的药效她是见识过的，当初亲眼看着段世德服了之后，很快便死了。

正疑惑着，突然想到容成润所说的方简翎换了那瓶中之药，面上不由露出惊喜之色，望向那放在案几上的蓝色莲纹瓷瓶，道：“那不是毒药。”

莫小楼不解地望着她：“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筝玉垂目想了想，笑道：“小楼夫人，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莫小楼听得一头雾水，走到案几旁将那瓷瓶拿起来，道：“可是，这明明是他亲手交给我的，还说此药药性甚毒。”

“呃，这个……”筝玉想要保护方简翎，有心隐瞒陶元静中毒身亡一事，思虑一阵，笑笑道，“这说明小楼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既然老天爷都向着小楼夫人了，小楼夫人便不要再有轻生的念头，好好的活下去，等改日陶元静的后事办完，莫淮身子好些了，我让你们姐弟相认。”

“大人，小楼谢谢您！”莫小楼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感动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筝玉忙屈身去扶她：“小楼夫人，你快快请起。”

莫小楼不肯起，抬起头来望着她：“大人，您能不能收下小楼”

“这……”筝玉不曾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面上不禁出现一丝犹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