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在长安城悄悄布下了天罗布网，不仅派了他的人在城门口守着，只要是女子过关卡必会拿出我的画像比对，确认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之后才肯放行；平日里还有士兵巡逻，在街上碰到年轻姑娘就抓来和画像对照。一时弄得长安城人心惶惶，人们经常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丞相此举之意为何……

我在一家地处偏僻的客栈躲了七天，本来只想住个两三天，想好去处再出发，无奈城门出不去，街上也不敢随便走动了。虽然还没想好逃到哪里去，但只要能出长安城，我才有可能躲开田蚡。那个老家伙，竟然铁了心要我作妾，一想到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老奸相，我就忍不住作呕！

当时为了离豆腐馆远些，避开和阿豹他们相遇的地段，所以选择这个偏离长安中心的小客栈下榻，不料这倒让我省去了许多麻烦。客栈又小又偏僻，人来人往也少，客人本就不多，所以田蚡的爪牙尚未找到这里来。客栈的老板和伙计似乎对外面的风风雨雨也漠不关心，只知道招待客人，不喜欢聚众议论时事，我悬挂的心不免放松了下来。

我想，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城门，既然田蚡的人只找女子，我要是换了个性别，任他们怎么留心，也不会轻易注意到我的。打定了主意，我花了点钱托店小二替我去衣铺买回合身的男子的衣物，一番打扮装饰之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俨然已成了一个身子稍显瘦小的男子。灰色的长衣，黑色的束腰，高高盘起的发髻，娇嫩的脸儿太过白皙，我生怕别人会纳罕，只得抹了些一层淡淡的黑粉，把自己弄得像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年轻男子。

换装好后，我没有多想，整理好包袱，便赶紧离开了客栈。

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我心里无比的紧张和害怕。越是向城门走近，那些士兵一个个粗声地拉住每一个要出城的姑娘，盘问之余还不忘调戏人家一番，看着就觉得恶心。从来爱打抱不平的我，为了逃命，此刻也只得良心受煎熬，装作看不见了。

“驾、驾……滚开，给我滚一边去。”

一匹黑马气势汹汹地奔来，马上的主人一路喊着话，路人被这来势凶猛的官人吓得赶紧退到两旁去，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我定睛一看，竟是那个领官！我眼看着就要走到城门口排的队伍那里了，这下看见他过来，我忐忑不安地往回走去，躲在一处角落里远观城门口的情况。

“大人，还没有发现杨诗兰的踪迹。”城门一个士兵对领官作揖敬道。领官沉思了一会，道：“继续守着，我就不信她还能插翅飞出这长安城不可！”

“诺，大人！”士兵们齐声回道。

领官拉转回马头，朝大街上策马奔驰而去了。我长吁出一口气，看着自己一身男子的打扮，心疑这样真的能蒙混过关吗？

天色渐暗了，落日的余晖洒在身上，和着微凉的晚风，竟是丝丝阴冷。我背着包袱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徘徊，看着街边摆的各种摊位前，人们在愉快地购物，小吃店铺里也是笑声朗朗，别人都过得那么舒心快乐，惟独我却在命运的关口前踟蹰难行。

太阳落下去了，我一个人坐在一个紧闭的店铺前，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把包袱抱在怀里，它软软的大大的，像我在大学宿舍的熊娃娃，抱着真舒服。我头埋在包袱上，泪珠全流在包袱上了，我多么想回家啊！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我在这个历史时空里逃离奔波，怎么逃也逃不出它的手掌心，依然回不去原来的时光里。

我的孤单，我的恐惧，我的寂寞，我的悲伤……我最爱的他，统统都看不见，他说过的爱我，说过的保护我，都已经被残忍的现实埋汰掉了。

我相信，他一定也很无奈，一定也在思念我，但是他不知道，我不是什么仙女，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仅拥有比其他女子更为娇美的容颜，却叫我为这几分出众的容颜付出了如此多的疼痛！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要倾城的美貌，不要这烈性不屈的性格，不要帝王给的奢华的眷恋。可是人没有来世，只能活在当下，已经走上的路已难回头。我已不能挽回什么了。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恍然发觉周围安静了许多，热闹的人声稀少了。我抬起头，果然没有多少行人了。我的泪水弄湿了包袱，和着脸上的黑粉将包袱弄得脏脏的，我扑哧一笑，我的脸应该成了小花猫，肯定是脏兮兮的。不过没关系，这夜幕降下来了，谁能看得清？看得清又如何，彼此都是过客，谁又会将谁挂在心上。

我擦干泪痕，背起包袱，开始在街上寻觅客栈。再怎么难过，哭过之后就要及时地考虑温饱问题，这才是我杨诗兰。

转了两条街，店铺几乎都关门了，找不到合适的客栈，我不禁有点着急。肚中饥饿难耐，夜色渐浓，我找不到客栈便得打地铺过一晚了，可是我连被子都没有！

安静的街道上响起急急的马蹄声，我心倏地一紧，难道是那个领官过来这边了？

马儿奔地飞快，好像主人有什么急事，我还未来得及从大街上退到旁边，它就跑过来了，我一时着急得快步走开，不料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我“哎”地轻唤了一声，手肘重重地擦到了地，火辣辣地疼。

马上的人影立时拉住了马，迅速跳下马来，奔到我这边来扶我：“这位兄弟不打紧吧？都怪在下着急赶路，惊吓到了你。”

听到他的声音，我惊得张大了嘴巴，忙埋下头，不敢迎上他的视线。

他似乎看出我的局促，却越发地仔细打量我的脸了。

他扶起我道：“你怎么样了，为何不做声呢？”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头依然压得很低，我哪里敢出声，只要我一说话，他一定能听出我是谁来。

他离我如此近，见我一直低着头，又不说话，便迟疑地盯着我的脸看，我推开他扶着我的手，慌忙地要跑掉。

“诗兰，是你！”

卫青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我的身子顿了顿，不敢回头，更不敢出声，还是朝前跑去了。

他大步奔上来，突然从我背后抱住了我。

“诗兰！你是诗兰，我认得你的味道，你身上的香味岂是普通男子有的？”他又笑又激动地抱着我说道。他用力太紧了，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道：“你这家伙，我扮成了男人，你如何还能认得我？我真该做变性手术去，彻彻底底地变成男人！”他根本不懂得变性手术为何意。

“你的味道，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松开了手，将我的身体转过去，和他面对面。“你知道吗？我刚才那么着急地赶路，就是要找你。我找遍了长安城，还以为找不到你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诗兰，我再也不让你走了！”他又抱住了我。他的脸庞是温热的，贴在我的侧脸上，一种久违的温暖又袭上我的心头。我情不自禁地也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胸前，狠狠地吸闻他身上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咸汗味和清净的男人特有的香味。心里的不安感，都在他这暖暖的怀抱里消散了。

“卫青，我……”我抬起头，用弱弱的眼神向他哀望着。

“是不是受谁欺负了？”他担心地摸着我的脸，“脸怎么如此脏？”

“我饿了……”我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诺诺地求道，“带我去吃饭。”

“……”

卫青摆出一个很无语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了，捏着我的鼻子：“瞧你这副脏样，田蚡要见了，哪里还敢娶你？”

“求之不得呢。要不，我现在去丞相府见他吧！”我吃吃地笑了。

卫青却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我看，眼里的热度越来越高。我的脸赤辣辣地，不知该摆在何处才会自在些，只好低下头去。

忽然感受到一股热乎乎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我惊得抬起脸，却不偏不倚地对上他凑下来的嘴唇。他很快地吸上我微凉的嘴唇，柔柔地吻着。他的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腰，我和他的身体简直要贴到一块去了。他的吻越来越急促，我的呼吸一下子提了上去，心像小鹿一样乱撞着，竟然忘了应该推开他的！可是，我没有推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伸不出去……

在一旁一直静立等待的马儿突然嘶叫了一声，好像在笑我们，也好像是等得不耐烦了。我头脑清醒地推开了他，我喘着气，尴尬地背过身去，我不该留恋他的吻，哪怕他的吻他的热度像刘彻曾经给过的，我也不该这样贪婪地占据着啊！

他沉默了一会，许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带我去吃饭，然后扶我上马。他将我揽在他怀里，飞快地赶着马跑。他很着急地催马儿跑着，我不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驱遣他心里的不快，还是想让我早点吃上热饭。

他找了一处客栈，把我安顿好了之后，他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客栈里，一来是怕别人看我一个弱女子住着会打坏主意，二来是怕田蚡的人突然找到我带回府上。

他在矮几边的一个席垫上盘坐下来，对我说：“我坐着睡一晚，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打扰你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走。”

“走？”我铺床的动作放慢了，边转头去问他：“去哪？带我出城吧。”

“你想出城？”他显然很吃惊。我铺好床，看着软绵绵的床被，心里一高兴，就整个身体趴在榻上：“我要去云游四海，四海为家！留在这里一点都不快乐，莫不如离去蓬莱仙境寻自在。”

他倒了碗水喝了一口，挑眉望着我：“好啊，我陪你。”

“你走得了吗？”我撑起下巴，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然后笑了。他肩上担任的重担即将牵着他的一生，怎么可能允许他放任天涯？历史注定他不是一个可以自由的人。

“那你忍心丢下我，自己漂泊四海？”他蹙眉邪笑道，眼睛明亮地看了看我，将碗中的水一口饮尽了。

我翻了个身，把鞋用脚蹭掉了，盖好被子，准备好好大睡一场，明天的事等我醒了再决定吧。我真的太累了。

他见我没有回应，急了：“杨诗兰，你怎么不理我？”

“睡觉。”我假装冷冷地回了一句，命令他不要再出声。我转回头却自己偷笑了。舍得不舍得，岂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我纵然不舍得，那也得走，我不能在感情上再留给你任何牵绊了。卫青，你是我不能用整个生命来爱的男人，我不能给你任何的承诺。

迷迷糊糊地，我很快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太阳透过窗纸射进来，照在卫青的脸上。他趴在矮几上均匀地呼吸着，脸带笑意，估计是做什么好梦了。

我轻轻穿上鞋下了榻，蹑手蹑脚地踮到他身旁，仔细地瞧他熟睡的样子。我第一次看见他睡觉的模样，睡地很沉，呼吸均匀，脸颊绯红似个为情羞涩的女子，煞是可爱万分。他的睫毛长长的密密的，眉毛十分修长，我伸出手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划下来，直划到他的唇上。碰到那柔软的嘴唇，我悠地缩回了手。这温热的唇瓣，昨晚曾热烈深情地吻过我。

我微微一笑，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耳朵。他的身体动了动，呼出一口气来，吓得我立马站起身来不敢动弹了。他睁开眼，揉了揉睛明穴，看见我在他身后，便立刻立起身来：“你怎么起来了？昨晚睡地可好？”可能他盘坐了一晚，血液循环不畅，一站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他捂住额头显得不太舒服。我忙扶住他，他冲我笑笑，说没有大碍。

“太阳已经晒头顶了，我再睡下去就是猪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暗示他就是一头猪，睡得现在才醒。

可是卫青果然是卫青，天生愚诚，他再怎么变，那一份老实还是在的。他根本听不懂我开的玩笑。我无奈地耸耸肩，去拿上我的包袱。

出客栈的时候，天正到日中了，阳光很热，我抬手遮住额头，眼睛被这烈阳射地睁不开眼。已经五月份了，转眼夏季也该来了，这个世界跑地最快的就是时间了。

卫青牵着他的马，我在他身边一路小跑着走，心情莫名地愉快。我照样穿着昨日的男装，卫青又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偶尔仰望着他若有所思的脸，阳光打在他侧脸上，光影效果显得他更加帅气了。我时不时花痴地冲他笑笑，他不明所以地瞅着我：“你在开心什么？一路跳来跳去的，汗都流出来了。”

“开心就是开心，不需要理由啊。”我撇撇嘴，不以为然。

他伸出手为我擦去额上浸出的汗，将我肩上的包袱夺了过去背在他的肩上。我突然有种想带他一起离开长安的冲动。忽然间，脑海里跳出他曾经和我说的：我认定你会等我的。

我真的会等他吗？将来发生什么事，谁知道呢。我现在连我能活多久都不敢预测，在这种法律制度不健全的社会，人们对自己的命运把握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瞧瞧去，看是怎么回事？”

前面有一群在围观着什么，一些人相唤着蜂拥过去。

“好像是晕过去了。”“不对，我看是饿死了吧。”“衣衫褴褛地，说不定活不下去了，真可怜。”

人们唧唧喳喳地说些什么，我好奇地挤进人群中去了。卫青在人群外面喊我，他牵着马进不来。

我进去一看，却是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卷缩地躺在地上，他身上没一处是好的。衣服是破的脏的，鞋子也是破的，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嘴巴干的咧着口子在流血，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但是眉目间，看着有些相熟。我蹲下身去，撩起他遮住脸的几丝落发，仔细一看，果然是他！冬天的时候那个来豆腐馆只要一壶酒的奇怪的客人，那天我还冒着雪在外面跑了好远的路寻过他！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熟料到今天却在这里发现他。

“卫青，你快来。”我冲出人群，拉着卫青进去，“快救他！他好像不行了，他不能死，他不能死的！”

卫青见我很激动的样子，脸上打了个问号去细看那个卷缩在地上的男子，他的手指放在男子的鼻尖：“放心，还有气。我们要马上送他去医馆才行！”

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而且死气沉沉地晕乎着，卫青把他背上马花了好大的力气。我在一边扶着，我心里揪地紧紧的，他不能死，他不能死。我一定要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