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我问。

“基本上结束了。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罪恶事件的罪犯是谁了，尽管案中的一个受害者的情况我们还弄不清楚。当然，你已有你自己的结论了。”

“我推想，利物浦的海员吉姆·布朗纳是你怀疑的对象吧？”

“哦！不只是怀疑。”

“可是，除了一些模糊的蛛丝马迹以外，别的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正好相反，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让我简单谈一下主要的步骤。你记得，我们接触这个案子的时候，一片茫然，这往往是益处。我们没有形成可依据的理论，只是去观察，从观察中做出推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什么？一位非常温和可敬的女士，她好像没什么秘密可言。后来就是那张照片，那照片告诉我们她有两个妹妹。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那只盒子是要寄给她们当中的一个。我把这个念头放在一边，可以否定掉，也可以肯定它，这都由我们。我们到了花园，你记得，我们看到了黄纸盒子里非常奇怪的东西。绳子是海船上缝帆工人用的。我们在调查时还闻到有一股海水的气味。我看到绳结是水手通常的那种打法；包裹是从一个港口寄出的；那只男人的耳朵穿过耳环，和陆地上工作的人相比，穿耳环在水手中更为普遍。因此我很肯定，这场悲剧中的全部男演员，必须从海员的群体中去找。

当我开始查看包裹上的地址时，我发现是寄给S。库辛小姐的。现在，三姐妹中最大的当然是库辛小姐。虽然她的首字母缩写是‘S’，但也可能属于另外两个妹妹当中的一个。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调查不得不从一个全新的基础上开始。于是我登门拜访，想弄清这一点。当我正要向库辛小姐说我相信这肯定是弄错了时，你可能还记得，我突然不说话了。事实是这样的，当时我看见某种东西，这使我很惊讶，同时又大大缩小了我们的查询范围。

作为一位医生，你知道，华生，人体的任何部分都不像耳朵那样差别很大。每个人的耳朵都大不相同。在去年的《人类学杂志》上，你可以看到就这一主题我写的两篇短文。因此，我以专家的眼光检查了纸盒里的两只耳朵，并仔细观察了这两只耳朵在解剖学上的特点。然后，当我看库辛小姐时，看到她的耳朵同我检查过的那只女人耳朵极为相似，你可以想象到我的惊讶了。这件事决非巧合。耳翼都很短，上耳的弯曲度也都很大，内耳软骨的旋卷形状也相似。从这几部分来看，简直就是一只耳朵。

当然，我立刻注意到观察所得信息的重大作用。很明显，受害者和她有血缘关系，可能更亲近一些。所以，我开始和她谈论她的家庭。你记得，她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细节。

首先，她的妹妹叫萨拉，她们的住址不久前一直是相同的，所以，误会从何而来，包裹是寄给谁的，这就很清楚了。然后，我们又听说那个海员娶了她的小妹妹，并且得知他一度曾和萨拉小姐关系密切，所以她就去利物浦和布朗纳一家住在一起。后来一场争吵把他们分开，几个月来他们断绝了一切通信。所以，如果布朗纳要寄包裹给萨拉小姐，他当然会寄到她原来的地址。

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们已经知道有个海员，这个人容易冲动，感情强烈。你记得，他为了和妻子在一起，抛弃了一个非常优厚的差事，而且有时候喝的酩酊大醉。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已被谋害，而有一个男人——假定是一个海员——同时也被人杀害了。当然，这立刻使人想到，他的犯罪动机就是妒忌。那么，为什么又把这次凶案的证据寄给萨拉·库辛小姐呢？也许是因为她在利物浦居住期间，曾插手了造成这一悲剧的事件。你知道，这条航线的船只在贝尔法斯特，都柏林和沃特福德等地停靠，因此，假定作案的是布朗纳，作案后立即上了五朔节号船，那么，贝尔法斯特则是他能够寄出他那个可怕包裹的第一个码头。

在这个阶段，第二种答案显然很有可能，虽然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可是我决定在继续下去之前将它阐明。也许有一个失恋的情人谋杀了布朗纳夫妇，那个男人的耳朵可能就是丈夫的。这一说法有很多疑点，但这却是可以想到的。所以我给利物浦警界的朋友阿尔加拍了个电报，让他去查查布朗纳太太是否在家，布朗纳是否已乘五朔节号走了。然后，我和你就去瓦林顿拜访萨拉小姐去了。

首先，我急于知道，这家人的耳朵和她的耳朵究竟有多像。当然，她可能会给我们提供十分重要的信息，对此我并不抱多大希望。她肯定已在前一天听说这个事情了，因为克罗伊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而且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包裹是寄给谁的。如果她愿意协助澄清事实，她可能早就报告警局了。

但我们有义务去拜访她，于是我们就去了。我们发现，包裹到达的消息竟给她带来那么大的影响，以致得了脑膜炎，因为她的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更清楚的是，她完全了解这件事的意义，但同样清楚的是，我们必须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她的帮助。

“然而，我们并没有依靠她的帮助。我们的答案正在警局等着我们，我叫阿尔加将答案送到他们那里。这就是结论。布朗纳太太的屋子关了三天多，邻居以为她去南方看亲戚了。从轮船办事处查明，布朗纳已乘五朔节号出航。我估计，该船将在明晚到达泰晤士河。他一到就会遇到果断的雷斯垂德。毫无疑问，我们将会知道所有的细节。”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希望没有落空。两天后，他收到一封很厚的信，里面装的是侦探的一封短信和好几页打印的供词。

“雷斯垂德已经抓住他了。”福尔摩斯说，看了我一眼。“听听他说些什么，这或许会使你感兴趣。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按我们制订的计划（华生，这个”我们用得相当好，不是吗？），我于昨日下午六时来到艾伯特码头，走访了下属于利物浦、都柏林、伦敦轮船公司的五朔节号轮船。在询问中，船上有一名叫吉姆·布朗纳的海员，在航行过程中举止异常，船长不得不停止他的工作。到他的舱位后，只见他坐在箱子上，两手抱着脑袋，摇来晃去。这人身材高大，强壮有力，脸刮得很干净，皮肤黝黑，有点像曾在假冒洗衣店那件案子中帮助过我们的阿尔德里奇。他一知道我的来意，就跳了起来。我吹响警笛，叫来两名躲在角落的水警。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平静的伸出双手戴上手铐。我们把他和他的箱子带到密室，因为我们认为箱子里会有什么罪证，但除了大多数水手都有的一把大尖刀之外，其他一无所有。但是，我们发现并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因为把他带到警局审问，他就要求招供。速记员照他所供记录了供词，我们打了三份。一份随信奉上。正如我想，事实证明此案件极其简单。你对我调查此案件的帮助，我不胜感激。谨致问候。

你的忠实朋友G。雷斯垂德“哼！调查倒是很简单，”福尔摩斯说，但是，当他第一次邀请我们的时候，我认为他根本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让我们看看吉姆·布朗纳自己是怎么说的吧。这是罪犯在谢德威尔警局向蒙特戈默里警长所作供词的详细记录。

我有没有说的？有，我有许多话要说。我要和盘托出。你们可以绞死我，但不要让我一人待着。你们怎样处理我，我也不在意。我告诉你们，自从我杀了他们以后，我睡觉就没有闭过眼睛。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闭上眼睛了。有时候是他的脸，更多的是她的脸。他们老在我眼前，不是他就是她。他皱着眉头，像个黑人；而她面带惊恐的神色。哎，这只纯洁的小羔羊，当她从一张曾对她总是充满爱意的脸上看到杀气时，她一定很惊愕。

但那是萨拉的错，但愿她在一个被毁了的人的诅咒下枯死腐烂，让她的血在血管里坏掉！不是我要洗刷我的罪恶。我知道我开始喝酒，就像一头野兽。但是，她本可以原谅我的；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进了我的家门，她会和我亲密地在一起的，就像绳子绑住木料。萨拉·库辛爱我，这是事情的根源。她爱我，直到她知道我爱我妻子印在泥土上的脚印，胜过爱她的整个肉体和灵魂时，她的全部爱情就变成了恶毒的仇恨。

她们姊妹三个。老大是个好女人，老二是个魔鬼，老三是个天使。萨拉三十三岁。我结婚的时候，玛丽才二十九。我们建立起家庭，觉得幸福会天长地久。整个利物浦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玛丽。后来，我们请萨拉来住一星期，一星期变成了一个月，就这样，她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当时我戒了酒，存了点钱，一切都很美好。天哪，谁会想到事情竟变成这样？做梦都想不到啊！

我经常回家过周末，有时遇到船要等着装货，我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一周，这样我经常见到我的妻姐，萨拉。她身材高挑，皮肤黑，动作敏捷，性情暴躁，老是骄傲地扬着头，目光就像从火石上发出的火花。可是，只要小玛丽在，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我发誓，上帝饶恕我吧。

有时候，她好像喜欢和我独处，或是骗我出去和她一起去散步，可我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但一天晚上，我明白了。我从船上回来，发现妻子不在家，可萨拉在。‘玛丽呢？’我问。‘啊，她去付账了。’我有点不耐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五分钟不见玛丽就不高兴了，吉姆？’她说，‘这么一会儿你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真是难过啊。’‘这没什么，姑娘，’我说着，善意地把手伸过去，她立刻用双手抓住我的手，两只手烫得好像在发烧。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并读懂了一切。不用她说什么，也不用我说什么。我皱了皱眉，把手抽开。她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然后用手轻拍我的肩膀。‘老成稳重的吉姆！’她说着并发出嘲弄的笑声，之后就跑出去了。

唉，从那以后，萨拉把我恨透了。她也很会记恨。我真傻，就这样，还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但是，我没有向玛丽说过，因为我知道这样会使她伤心。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可是，过了一阵子，我渐渐发现玛丽有点儿变了。她以前是那样信任我，那样天真无邪，可现在她变得古怪，多疑，想知道我去过哪里，我在干什么，我的信是谁写来的，我口袋里装的什么东西等等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事。她一天比一天古怪，一天比一天容易发脾气。没有任何原因，我们有吵不完的嘴。这真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萨拉躲着我，可是她和玛丽却形影不离。我现在明白了，她是怎样去挑拨，策划，毒害她的思想，让她和我作对。可是当时，我却像个瞎子一样，竟没有看出来。后来我开了戒，又喝酒了。可是，如果玛丽像以前那样的话，我是不会再喝酒的。她有理由讨厌我。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这时候又插进来一个亚历克·费拜恩，事情就更糟了。

刚开始，他到我们家只是来看望萨拉，很快就变成找我和玛丽了。这个人有一套讨人喜欢的办法，走到哪儿都广交朋友。他是一个漂亮风趣，趾高气扬的家伙，很聪明，一头卷发。他跑遍了半个世界，对他的所见所闻高谈阔论。我不否认，对一位海员来说，他风趣儒雅，所以我想他肯定在船上当过高级海员而不是一般水手。他在我们家进进出出有一个月，我从没想到过他的温和、机智里藏有破坏。有些事情最终使我产生了疑虑。从那以后，我的平静就一去不复返了。

那也是件小事。我突然来到客厅，一进门时，我看见我妻子脸上露出欢迎的神色，但当她看见是我时，那种神色消失了，失望地转身离开。这就够我受的了。她可能把我的脚步声误认为是那个亚历克·费拜恩的了。如果我当时发现他，我早就把他杀了，因为我发起脾气来简直就是个疯子。玛丽从我眼睛里看出了魔鬼般的目光，她跑过来用两只手拉住我的衣袖。‘不要，吉姆，不要这样！’她说。‘萨拉呢？’我问。‘在厨房。’她说。‘萨拉，’我边说边往厨房走，‘再也不许这个叫费拜恩的人登我的家门。’‘为什么不可以？’她说。‘因为这是我的命令。’‘哦！’她说，‘要是我的朋友不配进你的门，那我也不配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说。‘但是，要是费拜恩再出现在这里，我就把他的一只耳朵留给你作纪念。’我看她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因为她什么也没说，当晚就离开我家了。

哎，我不知道究竟是这个女人的魔法，还是她认为教唆我妻子去乱搞，就可以让我和我的妻子作对。反正，她在离我们家两条街的地方找了个房子，租给海员住。费拜恩常常去那儿，玛丽就过去同她姐姐和他一起喝茶。玛丽多长时间去一次，我不知道。有一天，我跟在她后面，我闯进去，费拜恩跳过后花园的墙跑了，像只胆怯的臭鼬。我对我妻子起誓，如果我再看见她和他在一起，我就杀死她。我把她带回家，她哭哭啼啼，浑身发抖，脸白得像张纸。我们再也没有丝毫的爱情了。我看得出来，她恨我，怕我。我想到这些就喝酒，她也鄙视我。

啊，萨拉觉得自己在利物浦呆不下去了，就回去了。据我所知，她住到克罗伊登的姐姐家了。我家里的事情还是照旧这样拖着。到了上周，所有的苦难和毁灭性的事情发生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五朔节号在外面航行了七天。船上的一个大桶松开了，一个平板开了，我们只好进港停泊十二小时。我下船回家，心想这会使我妻子感到惊讶，并且在想，她看我回来得这样快，也许会高兴。我这样想着，走进我住的那条街。正在这时，一辆马车从我身旁驶过。她在马车里，就坐在费拜恩身边，两人有说有笑，根本没有想到我，而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注视着他们。

我告诉你，从那时起，我无法控制自己。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像一场噩梦。最近，我喝酒喝得厉害。这两件事搅在一起搞得我晕头转向。现在，我脑袋就像用船员的铁锤在敲打，可是那天早上，好像整个尼亚加拉河在我耳朵里轰鸣，嗡嗡直响。

“呃，我悄悄追着那辆马车。我手里拿着一根很重的橡木手杖。我告诉你，我气得眼睛都在冒火。跟踪的时候我也学聪明了，稍微在后面离远一点，这样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他们的车停在火车站了。售票处周围人很多，在他们发现不了我的情况下，我靠近他们。他们买了去新布赖顿的车票。我也买了。我坐在他们后面，隔三节车厢。下车以后，他们沿着阅兵场走去，但我离他们总是不超过一百码。最后，我看见他们租了一只船，要去划船。那天很热，他们一定认为水上要凉快些。”

他们似乎真要落到我手里了。有点薄雾，能见度只有几百码。我也租了只船，跟在他们后面。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的小船，但他们的船走得和我的船差不多一样快，我要是不赶上去，他们肯定会离岸一英里了。薄雾像笼罩在我们周围的屏障，这里面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天呀，我怎能忘掉——当他们看见靠近他们小船里的人是谁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呢？她尖叫起来，而他像疯子一样诅咒着，用桨猛击我，他肯定看到我眼睛里杀气腾腾。我躲过了他的桨，用手杖打过去，他的脑袋就像鸡蛋一样碎裂了。尽管我已经发了疯，大概也会饶过她，可是她却一把抱住他直喊，还叫他‘亚历克’。我接着又猛击一下，她就在他旁边倒下了。我就像只闻到了血腥味的野兽。上帝啊，如果萨拉在场，她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我抽出刀子，并且——哎，算了！我说够了。每当我想到，萨拉看到她多管闲事带来这样的物证会有什么感觉时，就使我狂欢。后来，我把两个人的尸体捆在船里面，打穿一块船板，直到船沉下去我才走开。我很清楚船老板一定以为他们在雾里迷失了方向，划出海去了。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上了岸，回到我的船上，神不知鬼不觉。当天晚上，我包好了要给萨拉·库辛的包裹，第二天从贝尔法斯特寄出去了。

“你们已经知道了全部事实。你们可以绞死我，可以随便怎么样处置我，但是，你们不能用我已经受到过的惩罚再来惩罚我。我不能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出现那两张脸盯着我——就像当我的小船穿过薄雾的时候，他们盯着我看的那种样子。我杀死他们是很干脆的，而他们却在慢慢地摧残我。如果让我再过这样一个夜晚，在天亮之前，我不是疯，就是死。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关进牢房里吧，先生？可怜可怜我，别这样，但愿你们现在对待我，就像你们在痛苦的日子里受到的对待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华生？”福尔摩斯放下供词，严肃地说，“这一连串的痛苦、暴力、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定是有某种目的的，否则，我们这个宇宙就是受偶然性支配了，这是不可想象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呢？那是人类的理智无法解答的永久存在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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