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能相信你们吗？”

“随你。”

“那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

“如果你不回答，在审判时可能对你不利。”

这个年轻人有些发窘。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们。没有隐瞒的必要。可是我很不愿意让旧的流言飞语又重新传开。你听说过道生和乃尔根公司吗？”

从霍普金斯的面孔我看出他从未听说过，但是福尔摩斯却显得很感兴趣。

他说：“你是说西部银行家们吗？他们亏损了一百万英镑，康沃尔郡的一半的家庭全破了产，乃尔根也失踪了。”

“是的，乃尔根是我父亲。”

我们终于得到了一点肯定的东西，可是一个避债潜逃的银行家和一个被自己的鱼叉钉在墙上的彼得·加里船长之间，有很大的距离。我们全都专心地听这个年轻人讲话。

事情主要牵涉到我父亲。道生已经退休了。那时我刚刚十岁，不过我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件事带来的耻辱和恐惧。人们一直说我父亲偷去全部证券逃跑了。这不符合事实。我父亲深信要是给他一些时间，把证券变成现款，一切都可以好起来，并能偿清全部债务。在传票刚发出要逮捕我父亲之前，他乘他的小游艇动身去了挪威。我还记得他在临走前的晚上，向我母亲告别的情景。他给我们留下一张他带走的证券的清单，并且发誓说他会回来澄清他的名声，那些信任他的人是不会受累的。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本人和游艇全无音信。我母亲和我认为，他和游艇以及他所带走的全部证券全沉到了海底。我们有一位可靠的朋友，他也是一个商人。他不久以前发现，伦敦市场上又出现了我父亲带走的证券。你想我们是多么惊讶。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去追查这些证券的来源，经过许多波折和困难，我发现最初卖出证券的人便是彼得·加里船长，这间小屋的主人。

当然，我对这个人做了一些调查。我查明他掌管过一艘捕鲸船，这只船就在我父亲渡海去挪威的时候，正好从北冰洋返航。那年秋季风暴很多，南方的大风不断吹来。我父亲的游艇很可能被吹到北方，遇到加里船长的船。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父亲会怎样了呢？不管怎样，要是我可以从彼得·加里的谈话中弄清证券是怎样出现在市场上的，这便会证明我父亲没有出售这些证券，以及他拿走这些证券的时候是不是想要自己发财。

“我来苏塞克斯打算见见这位船长，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起谋杀案。我从验尸报告中得知这间小屋的情况。报告说这只船的航海日志仍然保存在小屋里。我一下想到，要是我能够看到1883年8月在‘海上独角兽’号上发生的事，我便可能解开我父亲失踪之谜。我昨天晚上想要弄到这些航海日志，但是没能打开门。今天晚上又来开门，找到了航海日志，可是我发现八月份的那些页全被撕掉了。就在这时我被你们抓住了。”

霍普金斯问：“就这些吗？”

“是的，就这些。”他说的时候，眼光躲闪开了。

“你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

“昨天晚上以前，你没有来过吗？”

“没有。”

霍普金斯举着那本作为证物的笔记本，本子的外皮有血迹，第一页有这个人名字的字首，喊道：“那么你怎样解释这个呢？”

这位可怜的人十分沮丧。他用双手遮住脸，全身颤抖起来。他痛苦地说：“你是从哪儿弄到这本子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旅馆里丢掉的。”

霍普金斯严厉地说：“够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到法庭上说去吧。你现在和我一同去警察局。福尔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谢你和你的朋友，到这儿来帮助我。但事实说明，你来是不必要的，没有你，我也会使案件取得圆满的结果。尽管这样我还是感谢你。在勃兰布莱特旅店给你们保留了房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到村子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乘马车回伦敦的时候，福尔摩斯问：“华生，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我看你是不满意的。”

“喔，亲爱的华生，我是很满意的。可是斯坦莱·霍普金斯的方法我不能赞同。我对霍普金斯感到失望。我本来希望他会处理得好一些。一个侦探总是应该探索是否有第二种可能性，并且防备确有这种可能性。这是罪案侦查的首要原则。”

“那么什么是第二种可能呢？”

“就是我自己一直在调查的线索。可能会一无所获。但是至少我要把它进行到底。”

在贝克街有几封信已经寄到了。福尔摩斯抓起一封拆开，马上发出一阵胜利的笑声。

“好极了！华生，第二种可能性在发展着。你有电报纸吗？请替我写两封：‘瑞特克利夫大街，海运公司，色姆那。派三个人来，明早十点到。——巴斯尔。’这就是我扮演角色时用的名字。另外一封是：‘布瑞斯顿区，洛得街四十六号，警长斯坦莱·霍普金斯。明日九点半来吃早饭。紧要。如不能来，请回电。——歇洛克·福尔摩斯。’华生，这件讨厌的案子使我十天以来一直不得安宁。从此我要把它从我心中完全除掉。我相信明天我将会得到最后的结果。”

警长准确地在规定的时刻来了，我们一起坐下吃哈德森太太准备的丰盛早餐。这位年轻的警长由于办案成功而兴高采烈。

福尔摩斯问：“你真的认为你的解决办法是对的吗？”

“我想不会有更完满的解决办法了。”

“在我看来，案子没有得到最后的解决。”

“福尔摩斯先生，您的意见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什么可以进一步查询的呢？”

“你能够解释清事情的各个方面吗？”

“毫无疑问。我查明这个乃尔根就在出事的那一天到了勃兰布莱特旅店，他装作来玩高尔夫球。他的房间在第一层，所以他随时都可以出去。那天晚上他去伍德曼·李，和彼得·加里在小屋中见面，他们争吵起来，他就用鱼叉戳死了他。他对于自己的行动感到惊恐，往屋外跑的时候掉了笔记本，他带笔记本是为了追问彼得·加里关于证券的事。您或许注意到了有些证券是用记号标出来的，而大部分是没有记号的。标出来的是在伦敦市场上发现而追查出来的。其他的可能还在加里手中。按照他的叙述，年轻的乃尔根急于要拿回这些证券，以便归还他父亲的债主。他跑掉以后，有段时间他不敢走进小屋，但是为了获得他所需要的情况，他最后不得不再去小屋。事情不是十分明显和清楚的吗？”

福尔摩斯笑了，并且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只有一个漏洞，那就是他根本不可能杀得了人。你用鱼叉叉过动物的身体吗？没有？哼，亲爱的先生，你要对这些细小的事十分注意。我的朋友华生可以告诉你，我用了整整一早上做这个练习。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手臂很有力，要很熟练。钢叉戳出去很猛，所以现场钢叉头都陷进了墙壁。你想想这个贫血的青年能够掷出这样凶猛的一击吗？是他和黑彼得在半夜共饮罗姆酒吗？两天以前在窗帘上看到的是他的侧影吗？不，不，霍普金斯，一定是一个强壮有力的人，我们必须要找到这个人。”

警长的面孔在福尔摩斯讲话的时候拉得愈来愈长。他的希望和雄心全被粉碎了，但是不经过斗争他不会放弃他的阵地。

“福尔摩斯先生，您不能否认那天晚上乃尔根在场。笔记本是证据。即使您挑毛病，我的证明仍然能使陪审团相信。此外，您的那位可怕的罪犯，他在哪儿呢？”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我想他就在楼梯口那儿。华生，我看你最好把那把枪放到容易拿到的地方。”他站起来把一张有字的纸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上。他说：“我们准备好了。”

刚一听到外面有粗重的谈话声，哈德森太太便开了门，说是有三个人要见巴斯尔船长。

福尔摩斯说：“好吧，让他们一个一个地进来。”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个子矮小、样子引人发笑的人，面颊红红的，长着斑白、蓬松的连鬓胡子。

福尔摩斯从口袋中拿出一封信，问：“名字是什么？”

“詹姆士·兰开斯特。”

“对不起，兰开斯特，已经招满了。给你半个英镑，麻烦你了。到那间屋子去等几分钟。”

第二个人是个细长、干瘦的人，头发平直，两颊内陷。他的名字是休·帕廷斯。他也没有被雇用，同样得到半个英镑，并让他等候。

第三个申请人的外表很奇怪。一副哈巴狗似的凶恶面孔镶在一团蓬乱的头发和胡须中，浓重的、成簇的眉毛向下垂悬着，遮住两只黑黑的蛮横的眼睛。他敬了一个礼，像水手似地站在一边，两手转动着他的帽子。

福尔摩斯说：“你的名字？”

“帕特里克·凯恩斯。”

“叉鱼手？”

“是的，先生。出过二十六次海。”

“我想是在丹迪港？”

“是的，先生。”

“挣多少钱？”

“每月八镑。”

“你能马上出海吗？”

“只要我把工具都准备好。”

“你有证明吗？”

“有，先生。”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卷已经揉搓了的带着油迹的单子。福尔摩斯看了一下又还给了他。

他说：“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合同在靠墙的桌子上。你签个字，事情就算定了。”海员穿过屋中去拿起了笔。“签在这儿吗？”他在桌边弯着腰问道。福尔摩斯靠住他的肩膀，并把两只手伸过他的脖子。

他说：“就是这里。”

我听到金属相撞声和一声吼叫，像被激怒的公牛的吼叫声。紧接着这个海员和福尔摩斯在地上滚打起来。虽然福尔摩斯已经敏捷地给他戴上了手铐，可是他的力气很大，要不是霍普金斯和我及时的帮助，福尔摩斯会很快被这个海员制服。当我把枪口对准他太阳穴的时候，他才明白抵抗是无用的。我们用绳子绑住他的踝骨，然后气喘吁吁地站起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霍普金斯，我很抱歉，炒鸡蛋怕是已经凉了。不过当你想到案子已经胜利地结束了的时候，你继续吃早餐就会吃得更香。”

霍普金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红着脸，脱口而出：“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像从一开头我就愚弄了自己。现在我懂得了，我永远不该忘记我是学生您是老师。虽然我刚才亲眼看见了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样办到的以及它的意义。”

福尔摩斯高兴地说：“好吧！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你的教训是破案的方法不能死守一种。你的注意力全部贯注在年轻的乃尔根身上，分不出一点儿给帕特里克·凯恩斯这个真正谋杀了彼得·加里的人。”

这个海员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说：“先生，这样对待我，我并不抱怨，但是我希望你们说话要确切。你们说我谋杀了彼得·加里，我说我杀了彼得·加里，这个区别很大。也许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也许你们认为我在给你们编故事。”

福尔摩斯说：“不是这样的。那就来听听你要说什么。”

“很快就会说完，而且每句话全是真的，我敢向上帝发誓。我很了解黑彼得，当他抽出刀子的时候，我知道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所以我抄起鱼叉对准他戳去。他就是这样死的。你们说是谋杀。不管怎么说，黑彼得的刀插在我的心脏上，或是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都是一样要死的。”

福尔摩斯问：“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对你从头说起。让我坐坐，这样讲话方便些。事情发生在1883年的8月。彼得·加里是‘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我是后备叉鱼手。我们正离开北冰洋的大块碎冰往回行驶，是顶风航行。我们从海上救起一只被暴风吹到北方来的小船，因为刮了一星期的猛烈的南风。船上只有一个人，是一个新水手。我们船上的水手们以为大船已经沉没在海底，这个人乘这只小船去挪威海岸。我猜船上其他海员全死了。我们把这个人救到我们船上，他和我们的头儿在舱里谈了很长时间。随着这个人打捞上来的行李只有一只铁箱子。据我所知这个人的名字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而且第二天夜晚他就不见了，好像他没有来过船上一样。传出话来说，这个人不是自己跳海便是当时的坏天气把他卷到海里去了。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就是我。因为我亲眼看见，在深夜第二班的时候，船长把他的两只脚捆住，扔到了船栏杆外边。又走了两天我们便看见瑟特兰灯塔了。这件事我对谁也没说，等着瞧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到了苏格兰的时候，事情已经压了下来，也没有人再问。一个生人出了事故死了，谁都没有必要去问。过了不久加里不再出海，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在哪儿。我猜到他害那人是为了铁箱子里面的东西。我想他现在应该给一大笔钱让我闭嘴。”

有一个水手在伦敦遇见了他，我通过这个水手知道他住在哪儿，我马上就来找他要钱。头一个晚上他很通情理，准备给我一笔钱，让我一生不再出海。我们说好，过两个晚上就把事情办完。我再去的时候，见他已有三分醉了，并且脾气很坏。我们坐下来喝酒，聊着过去的事。他喝得越多，我就越觉得他的脸色不对。我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鱼叉，我想在我完蛋以前也许用得着它。最后他对我发起火来，又啐又骂，眼睛露出要杀人的凶光，手里拿着一把大折刀。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大折刀从鞘里拔出来，我的鱼叉已经刺穿了他。天啊！他那一声尖叫！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站在那儿，浑身溅满了他的血。等了一会儿，四周很安静，于是我又鼓起了勇气。我看看屋子四周，见到那只铁箱子就在架子上。可以说我和彼得·加里都有权要这只箱子，于是我拿着它离开了屋子。我真傻，把我的烟丝袋忘在桌子上了。

现在我告诉你一件最怪的事。我刚走出屋，就听到有个人走来，我立刻躲在矮树丛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来，走进屋子，喊了一声，好似见了鬼一样，撒腿就拼命跑，一会儿就没影了。他是谁，要干什么，我没法说。我呢，就走了十英里，在顿布里奇威尔斯上火车，到了伦敦。

“我一检查这只箱子，发现里面一个子儿都没有，只有一些证券，可是我不敢卖。我没有把黑彼得抓在手心里，现在困在伦敦，一个先令也没有。我有的只是我的手艺。我看到雇叉鱼人的广告，给钱很多，所以我去了海运公司，他们把我派到这儿来。这是全部事实，我再说一遍，我杀了黑彼得，法律应当感谢我，因为我给他们省了一条麻绳钱。”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点上烟斗说：“说得很清楚。霍普金斯，我看你应该赶快把这个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这个房间是不适合作监房的，而且帕特里克·凯恩斯先生身体魁梧，在屋内要占很大的地方。”

霍普金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怎样感谢您才好。甚至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您是怎样使犯人自投罗网的。”

“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幸运地抓住准确的线索。要是我知道了有那本笔记本，我的思想便有可能被引到别处，和你原来的想法一样。可是我所听到的全集中于一点：惊人的力气、使用鱼叉的技巧、罗姆酒、装着粗制烟丝的海豹皮烟口袋，这些全使人想到有一个海员，而且是个捕过鲸鱼的人。我确信烟丝袋上的字首‘P。C。’不过是巧合，肯定不是彼得·加里的。因为他很少抽烟，而且在屋里也没有找到烟斗。你记得我曾问过，屋内是否有威士忌和白兰地，你说有。有多少不出海的人在能弄其他酒的时候，要喝罗姆酒呢？所以我确定杀人者是一个海员。”

“您怎样找到他的呢？”

“亲爱的先生，这个问题就很简单了。如果是个海员，一定是‘海上独角兽’号上的海员。就我所知，彼得·加里没有驾过别的船。我往丹迪打了电报，三天以后我弄清1883年‘海上独角兽’号上全部水手的姓名。我看到叉鱼手中有帕特里克·凯恩斯的名字的时候，我的侦查便即将完成，我推想他可能在伦敦，并且想要离开英国一段时间。所以我到伦敦东区住了几天，设置了一个北冰洋探险队，提出优厚的条件找叉鱼手，在船长巴斯尔手下工作——这就有了结果！”

“妙极了！妙极了！”霍普金斯叫道。

福尔摩斯说：“你要尽快地释放乃尔根。我想说你应该向他道歉。铁箱子一定还给他，当然彼得·加里卖掉的证券永远弄不回来了。霍普金斯，外面有出租马车，你把这个人带走。如果你要我参加审判，我和华生的地址是在挪威的某个地方——我会写给你一个详细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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