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写过《单向度的人》，用“单向度”来形容现代人在科技理性的支配下所处的一种被控制、不自由的状态。单向度的人即所谓的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的人。这样的人不仅不再有能力去追求，甚至也不再有能力去想象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单向度”是范小西在上本科的时候学到的一个词，来源于马尔库塞写的那本书。由于外国政治理论书籍都是艰涩难懂的，范小西并没有仔细读那本书，但是却记住了这个词。在范小西看见老范的自传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单向度的反义词——多向度。

老范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共和国六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老范是见证者，也是同路人，经过年华的洗礼，他成了一个很沧桑的人，他皱着眉，沙哑着声音跟范小西讲述自己人生中的波折和坎坷。他说当初自己差点进了中南海给国家领导人当秘书，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做学问更适合自己。老范说当初如果进了中南海，现在已经成为省部级干部了。范小西问他后不后悔，老范没有说话。他常跟范小西说起自己一波三折的青春。那样的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小伙子，用满腔的热血换来了满头的白发。听老范的故事能让人感到那种被命运玩弄和摧残的纠结，很像《变形记》中格里高利变成甲壳虫后的那种孤独和无助。但最后老范还是等到了自己的春天，虽然很难，但他挺过来了。

老范说，你总说“80后”怎么生不逢时，可在我们眼里，你们就像那个为上高楼强说愁的人，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容易的。老范这样悠悠地说着，坐在旁边的范小西已经眼眶湿润，范小西奇怪自己毕业之后就很容易流泪。看余华的《兄弟》时几次哭得一塌糊涂，看卡夫卡的《变形记》又几次不忍心再看下去。鲁迅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范小西显然不是这样的勇士，所以老范常跟范小西叮嘱，年纪也不小了，一定要想好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否则后悔一辈子。每次老范这么说，范小西的后背都冒凉气。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范小西想起那些学术大家，他们不仅造诣精深，在做人上也都是堂堂正正，可范小西不想成为那样的人，觉得那样太累了，他喜欢讨巧地活着。

范小西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觉得要做一个有着多向度存在的人，一个充分地实现人生多种可能性的人。就像老范，范小西觉得可以用“四个多向度”来概括老范的经历，即语言掌握的多向度、民族解识的多向度，从业经历的多向度、走访地域的多向度。所谓语言掌握的多向度是指老范会说英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等世界主要语言；民族解识的多向度指老范对我国的藏族、回族、维吾尔族、锡伯族、满族、蒙古族，国外的爱斯基摩人、阿伊努人等多民族均有深入研究；所谓从业经历的多向度是指老范做过工人、农民、军人、教师、私企老板等工作；所谓地域走访的多向度是指老范曾到过东北亚、东南亚、中亚、北美、南美、非洲、北欧等地访学和工作过。

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也有很多不同的生存方式。当你积极入世，敞开自己的天性，吸收人类思想智慧的精华时，就会摆脱单向度的不自由状态，就不只是作为个人而存在着，就已经成为了一种“类存在”，这种境界就像马克思所说的“自我实现”，就像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就像老庄所说的“物我两忘，天人合一”。范小西觉得，老范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种存在。

维特根斯坦曾说，想象一种语言，就像想象一种生活。语言里承载着一种文化，语言里蕴含着一个世界，在一种陌生的语言里，我们可以捕捉到一种同样陌生的思维方式。于是，先哲说，人类是通过语言遭遇世界的，老范作为语言学者，他可以凭多种语言为媒介，深入到各种文化中，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使他对文化有着非同寻常的感受力和洞察力。所以，他对民族学的研究便独树一帜、非同凡响。同语言一样，他对民族的研究也是多向度的，老范对近十种民族都有深入研究，这得益于他掌握语言的多样性，还得益于他对多处地域的走访调查。老范的足迹几乎踏遍整个地球，他深入基层进行田野调查，全国各地都留下了他踏实的足迹和匆忙的身影。正是凭着这种鲁迅所推崇的点点滴滴、切切实实的泥腿子精神，他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对各地民族的民俗习惯、风土人情有着切身的体会。所以，老范是最为接近泥土，也最为接近本质的，再加上他深厚的理论素养和开阔的理论视野，他在民族学上的研究成果就有着“原汁原味原创性”，尤其在比较民族学上所作的理论探索更是开创性的。

一天，老范把范小西叫到身边，他在躺椅上摇着一把扇子，头发已经全白了。范小西十分关切地问，老师的头发怎么都白了？老范说，早就都白了，以前的黑发都是染的，现在也懒得染了，而且也到年纪了，白就白了吧，不丢人。老范一笑，满脸的皱纹聚在一起，像个调皮的孩子。

范小西觉得自己毕业也没多久，毕业之后工作忙也没怎么跟老范联系，老范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心里便酸酸的。老范看出范小西的想法，说，也没什么，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了。我这次把你叫过来，是有个事跟你说。在范小西的记忆里，老范这么郑重地跟他交代事情，只有两次，一次是交代他写毕业论文，还有一次是交代他写什么题目。范小西赶紧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老范说，我要去非洲一趟。一句话说完，范小西瞪大了眼睛，不是经常出国吗？老范去纽约联合国总部的频率跟范小西回老家的频率相类似。所以范小西很奇怪，莫不是要我陪他走一趟，做他的秘书兼保镖？但老范说的第二句话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谜底：“我不想回来了。”范小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老范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妈，我妈说她好冷。说到这，老范哽咽了半天，满脸泪痕，再也说不下去了。老范从来没有提过他的母亲，据说她老人家很早就去世了。范小西赶紧给老范倒了一杯水，递上纸巾。老范没有使用纸巾，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老范无声的啜泣让范小西很是震撼，他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能打动人的表情。老范说，我自以为是一个成功人士，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从来不把谁放在眼里。有人在我面前装，我看着就像是耍猴。经过我个人的努力，在学界独树一派，在官场如鱼得水，在赌场也没失过手，在情场就更不用说了，我上大学的时候，那绝对是校草级的一小伙儿。这么说吧，我就没有失意的场子。说到这，老范笑了，老范说，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每晚做梦都会笑醒。

可是回头想一想，什么名誉，什么名家，都是浮云，都是给别人看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做别人。我妈说，她好冷，我就想起了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啊。我就想到去非洲，因为我的灵魂，在那里等我。我这次叫你来，一是道别，二是叮嘱你几句，你向来争强好胜，凡事不输人。别这样，跟别人比就上套了。做一回自己，能开心一天，也值了。

老范在一个非常晴朗的天气登上了去非洲的飞机。范小西非常开心地向老范挥手道别，这是他唯一一次送别的时候没有伤感。

老范乘坐的飞机在飞到尼罗河上空的时候，就神秘地消失了。救援队搜寻多日未果，这一事件成了人类不能解开的又一个谜。《新闻联播》在报道救援队已经放弃任何努力的时候，范小西正在吃一个苹果，从那天起，他就一直盼着老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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