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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灰马倏地一蹿,就像突然被一个什么弹簧绷了出去一样。在蹿起的时候,马头突然用力一伸,缰绳从曹千里的手里滑脱了。曹千里完全没有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情,马一跃,又一跃,变成了三级跳远运动员,曹千里一个踉跄几乎从马背上甩了下来。他身不由己东摇西晃地随着马脱离了那风光如画的小瀑布下的山谷,马几乎是竖直地登上了一个陡坡,蹬掉了好几块石头。这时,曹千里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确乎是听到了某种响动。“蛇!”他想,吃了一惊,耳膜上响起了两秒钟以前就听到了的簌簌的声音。“蛇?”他喊了出来,回首向下望去,什么也看不到。“蛇。”他肯定了,但是马已经稳住了,显然已经脱离了危险区,它抽动一下肚皮,又摇摇头,好像是想对曹千里说些什么,做些解释或者表示一下歉意。它摆摆脖子,又像是催促曹千里把缰绳拾起来。这里使的马缰绳是又粗又长的,拖在地上会绊住马腿的。
曹千里惊魂初定。但他干脆顾不上惊了,惊还没有来得及反映出来就又过去了,马已经恢复了原状,稳定,麻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它又垂下了头,甚至连垂首可得的碧绿的青草也引不起它的兴趣。曹千里完全不明白,像这样一匹有形无神的马架子,怎么会从山谷跑到了坡顶,而且,这中间并没有任何道路,它简直是飞上来的。这匹可怜的、羸弱的、困乏的和老迈的马呀,你当真蕴藏着那么多警觉、敏捷、勇敢和精力吗?你难道能跳跃、能飞翔吗?如果是在赛马场上,你会在欢呼狂叫之中风驰电掣吗?如果是在战场上,你会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吗?
“让我跑一次吧!”马忽然说话了。“让我跑一次吧!”它又说,清清楚楚,声泪俱下。“我只需要一次,一次机会,让我拿出最大的力量跑一次吧!”
“让它跑!让它跑!”风说。
“我在飞!我在飞!”鹰说着,展开了自己黑褐色的翅膀。
“它能,它能……”流水诉说,好像在求情。
“让他跑!让她跑!让他飞!让她飞!让它跑!让它飞!”春雷一样的呼啸震动着山谷。
这是一篇相当乏味的小说,为此,作者谨向耐得住这样的乏味坚持读到这里的读者致以深挚的谢意。不要期待它后面会出现什么噱头,会甩出什么包袱,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结尾。他骑着马,走着,走着……这就是了。每个人和每匹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艰难的,它可能是光荣的,它可能是欢乐的,它可能是惊险的。而在很多时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无法避免的。而艰难与光荣,欢乐与惊险,幸福与痛苦,就在这看来平平常常的路程上……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时时要停下来,不断地遇到迎面而来的或者是从背后赶上的哈萨克牧人。其中大部分他并不太熟悉,但他们都知道他。在这个边远的地方,他作为一个来自关内而且被认为是来自北京甚至是来自“中央”的干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而哈萨克人又是非常多礼的,只要有一面之交,只要不是十二小时之前互相问过好,那么,不论是在什么地方偶然相遇,也要停下马来,走近,相互屈身,握手,摸脸,摸胡须,互相问询对方的身体、工作、家庭、亲属(要一一列举姓名)、房舍、草场直至马、牛、羊、骆驼和它们下的崽驹。巨细无遗,不得疏漏。所以曹千里这一段走得很慢,因为这是一段交通要道,他时时要停下来和沿路相逢的牧民们问安。而每逢这种时候,两匹马也交错在一起,马头别着马头,前腿碰着前腿,脖颈擦着脖颈,似乎彼此也在做着亲昵的表示。
这种美好的却又是千篇一律的礼节,换一个时间,也许叫曹千里觉着有些厌烦,有些浪费时间。离开小瀑布才四十多分钟,曹千里已停顿过七次了。但是,现在,在这个天翻地覆、洪水飓风的年月,在他的心灵空空荡荡,不知道何以终日的时候,这一次又一次的问好,这一遍又一遍的握手,这几乎没有受到喧嚣的、令人战栗而又眼花缭乱的外部世界的影响的哈萨克牧人的世代相传的礼节,他们的古老的人情味儿,都给了曹千里许多缓解和充实。生活,不仍然是生活吗?
而且,所有的哈萨克人都对他抱有一种意在不言中的同情和怜惜。虽然曹千里根本没有承认过,更没有吹过牛,虽然他还做过许多解释,说明他自己只是一个一般干部,他到这里来是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出于自愿,他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很满足……但是这里盛传着他曾经是一个“大人物”,(老天,你瞧曹千里那个样子,他像吗?)他曾经在中央工作过,(北京就是中央所在地,你否认得了吗?)由于不走运,由于出了点事情,(中国人的政治经验和政治敏感,举世无双!)他被贬到了边疆,(怎么是贬呢?上山下乡最光荣嘛!)变成了和他们差不多却又不像他们那样根深蒂固、世代相安的可怜人。在少数民族语言中,“可怜”一词充满了亲切和真诚的爱惜,却并没有轻视、小瞧的意思。他越解释他绝不是“大人物”,就越增加了他给当地人的神秘感。“反正你有事情,反正你是个倒霉蛋,反正从北京到我们这个牧业公社,绝不是一条升迁发达之路!”人们听了他的解释以后,翻一翻眼,诡谲地一笑,用表情说着上述无声的语言。
曹千里坚决否认——他害怕承认他需要某种怜惜和慰安。相反,一遇到这种事情,他就感到厌烦,觉得这种怜惜是多余的,有害的和——反动的。
好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是一个气功里的呼吸动作。气功万岁!
这段时时被打断的过程也过去了。曹千里和他的马离开了方才那一段连接着山区与平地、牧业队与农业队的傍山石路,进入了绿色的放牧区,走在与其说是人走出来的,不如说是由羊走出来的草间小路上了。
又是一个世界了,一个无边的大世界,到处是绒绒的绿草,起起伏伏,像是绿色的波浪。这片草地既不平坦,也不陡峭,只是缓缓的斜坡,时而上升,时而下降,马走在这里就像船走在海里。
这一大片草地是冬牧场,背风,向阳,在冬季也不会太冷。现在,牲畜已经转移到高山的夏牧场去了,冬牧场的草处于休养生息、无拘无束地尽情生长的状态,几所木房子——这是近年来开始兴建的牧民们的定居点——也空起来了,显得安谧,也显得寂寥。由于山里树木多而建筑工人少,这种木房子有一种特别原始的风貌。几棵树锯倒了,按照一定的长度锯成几截,连树皮都不用剥,圆咕隆咚地排在一起,再用粗大的蜈蚣钉把木头——应该叫作树段——钉到一块儿,立起来,这就是一面墙了,四面墙,再用同样的方法做一个大木排支撑在顶上,房子就成功了。从第一眼看到这几幢房子起,曹千里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特别温柔而又特别庆幸的感觉。好像会见了一个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友,好像找到了一件久已丢失的纪念品。他想起儿时、想起狼外婆的故事和格林的童话,想起神仙、侠客、兔子、小鱼、玻璃球、蟋蟀和木制手枪,于是……
于是,他闻见了草的香气。前后左右,都是草、草、草。草里有细小的白的、红的、黄的和紫的小花,好像绿毡子上的五彩缤纷的几个洞,又好像绿池水里的几颗星星。新鲜、浓绿而又肥厚的草发出一种叫人觉得清凉的气味,类似薄荷,又有点野芹菜的鲜味儿和野葡萄的生味儿,还有点像甘蔗,至少像晚秋的玉米秆的甘甜开胃的味儿。几种味儿混合在一起,清新、爽利,却又浓重、醉人。曹千里幸福地闭上眼睛。眼睛只要一闭上,气味就更加香甜了,世界也更加宽广如意了。
真是可笑。也许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是曹千里仍然闭着眼睛,闻着世界,想着神仙、侠客、兔子、小鱼、玻璃球、蟋蟀和木制手枪,用鼻子来分析生活到底是动荡不安的还是安恬闲适的、是变化无常的还是静止不动的、是充满烦恼的还是全无所谓的……马一摇一摆地、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曹千里一摇一摆地、有节奏地颠着身子。非常清晰地传出了马蹄声和马蹄碰到草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太阳愈升愈高,已经运行到头顶上了,但是并不热。曹千里时而睁开眼睛,或者只是微微张一下眼皮,透过睫毛看看世界。一切都是老样子,起伏的绿草和绿草的起伏,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木房子,抬起来的马腿和放下去的马腿……好像什么都停止了、凝固了,时间和空间都冻结成了一种万古不变的状态。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又都永垂不朽……世界上只有草、草、草,马也是草,山也是草,房也是草,人也是草……人们啊,不论是上天的还是入地的,不论是被接见的还是被枪毙的,不论是乐掉了下巴的还是气成肝癌的,你们知道这片草地吗?你们为什么不到这块草地上来练练气功呢?
然而,曹千里吃了一惊。难道是天下雨了?他的脸上有点潮湿,有点淹,有点烫啊。这是什么?幻觉?梦境?错乱?病态?这分明是泪啊,是从他自己的两个眼窝里流下的两行热泪啊!
他挪动了一下,他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的舅舅,一个他不喜欢的神气活现的大学生带他去看一场他根本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电影。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也想妈妈了,但是破电影老是不完。但是电影里有一个歌儿,一个他爱听的、像是小女孩子唱的哀婉的歌儿……电影散场了,舅舅带着他走在一条漫长的胡同里,他倒不饿也不怕了,但是腿走得酸酸的,一条胡同怎么比一条铁路还长呢?
他好像终于到了家,妈妈给他做的是羊肉杂面汤,汤里放了辣椒和许多醋,吃得他身上暖起来,吃得他头上冒出了汗。屋子也亮起来了,灯下,他和他最要好的一个同学——一个鬈头发的混血儿一起下陆军战棋,他多么想用工兵去挖对方的地雷和用炸弹去炸对方的总司令啊,那将是世界上多么惬意的事啊!然而,又错了,他的工兵撞在了排长身上,他的炸弹被对方的连长拼下去了。然而,他仍然满怀希望,下次,还有下次嘛。等到下一次,他就要料事如神,势如破竹了……
还是少年时代,(a+b)乘上(a-b),怎么就恰恰等于a2-b2,不多又不少呢?而直角三角形的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于弦的平方,这又是怎样伟大的和谐和神妙的平衡啊!再者,让我们做一支曲子、指挥一个合唱队来赞美各种点、线、面、体的至美至善至精的关系吧!我们的理性,我们的每一个小学生和初中生的石板、石笔、铅笔、圆规和直尺,不就是这个宇宙的完美与合理的证明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终其一生来证明、来实现这个宇宙的完美与合乎理性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不仅用计算和推理,而且用小号的冲动、琵琶的机巧、小提琴的委婉与马头琴的苍凉,用这些众多的、微妙的线与点的会合、面与体的旋转去创造一个更加完美和合乎理性的世界吗?
然后他长大了,超越这一切的是威严的时代的主旋:革命。复杂啊,怎么愈来愈复杂,愈来愈摸不着头脑了呢?开始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然而,即使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再翻了个个儿,即使天变成了折叠伞而地球变成了踢来踢去的足球,这儿仍然有这么大、这么绿、这么温厚而又慷慨无私的草地。曹千里深信,草是有生命的,山是有生命的,大地是有生命的,这生命是不会灭绝的,这生命的力量是不可阻挡的,是终究会发挥出来、创造出奇迹来的。他个人的生命可以是短暂的,可以真正是无聊的和无用的,但是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的生命是永存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啊?
草的海。绿色和芳香的海。人们告诉过他,融化就是幸福,那就融化在草的海里,为草的海再增添一点绿色的芬芳吧!草海就像母亲的胸膛,而每一根小草都有顽强的根,坚挺的茎和朴质的叶。而一月份到八月份,立秋以后,正像俗话说的:“立秋十八晌,寸草也结籽”,所有的草都要拼命结出果实,繁衍生命。每根草都珍惜夏天,珍惜阳光,急急忙忙,争分夺秒地生长,然后毫无怨言地迎接冰霜和雪花,承担一个漫长的冬天。而在冬天,在它已经枯萎、已经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形体以后,它仍然要献出自身,把它贮存的养料供给过冬的牧群。而且,严寒与冰雪之中,它仍然保存着它的微小而又强大的根,不管它怎样被践踏、被芟割、被闲置和被破坏,但是只要春天一到来,在雪还没有化尽、云雀还没有唱歌、燕子还没有归来的时候,它又快快乐乐地钻出头来了,这又是怎样的砍不尽、戕不绝的生机!
曹千里睁开了眼睛,舒了舒喉咙,唱了一首少数民族的歌曲,述说一个人寻找了一辈子,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花儿一样的情人。这是他从街头醉汉的夜半高歌中学来的。这是一首曾经叫他落泪的歌曲,落泪之后他又惶惶不安,为自己的感情不健康而深感愧怍。但是,草地鼓起了他的勇气,平息了他的忐忑,他大声唱完了,觉得很痛快,觉得并没有什么灾难会因为这首歌曲而降临。他骑着灰杂色马平稳地行走,就像乘着一叶扁舟在草海里漂浮。“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连李白的诗也冒出来了,曹千里更感觉到了个人的渺小,觉到了那一时的意气、一时的声威、一时的荣辱的微不足道。
不知道是否已经过了很久,抑或只是刹那间?若有若无地吹起了温暖的风。这风使得垂挂在空中的、不知从哪儿生出的一道银亮的游丝飘摇起来了,这是一道多么细微的游丝啊!可此刻,偌大的天和地,就靠它连接。它摆得更高了,像闪烁的光线,曹千里注视着它,喜悦着,微笑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间,又是一阵风,游丝不见了,脸上感到的是一丝凉意,曹千里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一下,他的目光一下子被遥远的高天的西北角上的一抹黑色吸住了。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阳光还是这样明亮,天气还是这样晴和,绿草还是这样浓艳而心境又是这样安详。仔细看看,那儿真的是有点发黑吗?哪里?哪里看得见?恐怕是因为太阳太好,才使你眼前出现了看见黑影的错觉吧?
然而你的这种善良的愿望立刻就被否定了。像一滴墨汁在清水里迅速蔓延和散开一样,那一抹黑一忽儿工夫就扩大成一片了,西北角的天空已经被黑云封住了,而正北方,又出现了那种灰白灰白的,迷蒙蒙却又有点发亮的云——那儿已经下雨了。
怎么办呢?也许云和雨会放过这里,绕过这里,远远扫过?迂回而过?
但他已经不能不相信了,乌云正在像海潮一样全线向这一面推进,连老马也抬起了头,感受了一下天气的变化。糟糕,冬牧场的居民点——原始的木房子已经过去了,而离夏牧场呢,还有至少两个半小时的路程。这里没有躲雨的地方,曹千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绑在马鞍子后面的破棉袄。
风愈吹愈强劲、愈吹愈寒冷了,简直是深秋的,扫除落叶的风。曹千里打了一个寒战,似乎转眼间草原上已经换了一个季节。他立刻抽出棉袄,穿到身上。在左胳臂向袖子里伸的时候稍稍急了点,结果“刺啦”一声,左腋下已经开绽的地方撕成了一个大口子。这件衣服在城市必然会让人想起解放前的叫花子,但在这里,却是出门人的宝贝。“现在就靠你了!”曹千里对破棉袄说。
黑云已经布满了四分之一的天空。黑云覆盖的那一面的草地,连草的颜色都变了,深重,沉郁,甚至有点阴森了,好像是戴上了墨镜去看那边,而摘下了墨镜看这边似的。相形之下,这边的晴朗的太阳下的草地也不再是绿色的了,它变成金色的了。一边是褐黑色的,另一边是金黄色的,而褐黑色正在扩展,金黄色正在收缩。黑云的云头飞快地伸长、铺开、推移,曹千里恍恍惚惚听到了来自许多不同的方向的雨声,从远方的已经被灰云吞没了的山头上,时而有电光闪来,然后,过了很久,才传来隆隆的雷吼。
曹千里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追逐、被包围、被赶得走投无路的猎物,在位于天涯海角、宇宙的边缘的这样一个丘陵草原,他找不到一个同伴、一间房子、一棵大树和哪怕是一个山洞地穴。他无处躲藏,无法逃避,简直像是被胡大抛到了这个莽莽苍苍的地方。
好糊涂的,好一匹不中用的马呀!不仅它的鬃毛,而且它全身的毛都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竖直起来了。它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寒冷,但它没有棉袄好穿,它神经质地不住地抽动着脊背和肚皮,让骑乘它的人很不舒服、不忍心。然而它仍旧不紧不慢地迈动着它的步子,没有一点变化。你就不兴紧走两步吗?
“然而紧走两步又怎么样呢?”马回答说,它歪了歪头,“难道我能帮助你躲过这一场又一场的草原上的暴风雨吗?难道在一眼望不见边的草原上,我们能寻找到丝毫的保护吗?让雨淋一淋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那个肮脏和窄小的马厩里,雨水不是照样会透过房顶的烂泥和茅草漏到我的身上吗?而那是泥水、脏水,还不如这来自高天的豪雨呢!要不,我能这样脏吗?”
他描写马说话,这使我十分惊异,但我暂时不准备发表评论,因为他还有待于写出更加成熟的作品。向您致敬了,谢谢您!
听到了愈来愈近的沙沙声。这不像雨声,而是更像同时撕裂一千匹布,或是同时射出一千支箭,或者干脆是同时打开一千口沸腾着的开水锅的声音。天更黑了,阴影吞噬着地面和山峰。风呜呜地打着转,吹得草七倒八歪。一个大的闪电,望不到头的草地变成了惨白色。一声劈天砸地的炸雷,曹千里一下子就陷入到狂乱的打击之中去了,不知是什么东西忽然蒙头盖脸地打来。开始他以为是石子,甚至以为是枪林弹雨,他受到了猝不及防的袭击。他随即看清了这亮晶晶的、有拇指肚那么大的“子弹”乃是一些个冰球,是雹子!好一场大雹子!霎时间草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冰雹,冰雹在闪亮,在滚动,在抖落,在消失。他的头、背、胳膊也被冰雹打了个不亦乐乎,他不由得用手捂住头,标准的抱头鼠窜的姿势,这可是要打破脑袋的呀!噢,马脖子上也出现了冰雹啦,多么威风的草原的天空!他觉得狼狈万分,却又渐渐觉得有趣,归根结底,人生一世,你又能有几次机会亲身去领教这草原的冰雹呢?
冰雹下了足足有两分钟,曹千里只觉得是在经历一个特异的、不平凡的时代,既像是庄严的试炼,又像是轻松的挑逗;既像是老天爷的疯狂,又像是吊儿郎当;既像是由于无聊而穷折腾,又像是摆架子、装腔作势借以吓人。哭笑不得,五味俱全,毕竟难得而且壮观……
然后,这个时代结束了,是叫人放心的,等待已久的正正经经的雨。雨总不会砸破脑袋,也不会毁坏庄稼。大雨落在草地上,迷迷蒙蒙,像是升起了一片片烟雾。立刻,曹千里和他的马都湿透了。雨顺着头发,顺着眉毛和耳朵,顺着脖领子往胸、背、腹部流泻,冰凉冰凉。破棉袄也变得湿漉漉,沉甸甸的了。这种浇透一切的大雨终于解除了曹千里的一切思想负担。如果是小雨,他还要揪紧领子,缩起头,还要想办法不让雨水进入贴肤的衣服里层,现在倒好了,避也无益,防也白搭,只好放心大胆,随它便。就算冷水浴好了!就算是天浴好了!这不是很畅快吗?哈哈哈,他想高歌,想龙吟虎啸,但嘴刚要张就流进雨水去了,他急忙噗噗地向外啐着雨水,并且笑出了声。
马毛全湿了,湿了以后,便变成了一缕一缕的,像是毛巾或者奖旗的穗,雨水顺着一根一根的穗流淌,更显得丑陋、不成体统、不成其为一匹马了。
又是一个突然,就像交响乐队的指挥用手在空中一抓一样,一切戛然而止,干净利落。东南角的天空还有些乌乌涂涂,但世界已经是明亮耀目的了。蔚蓝的天空经过一番冲洗,更加蔚蓝蔚蓝的了。而草上的水珠和带着水迹的绿草,更是妩媚娇妍,仪态万方,一切都上了色,打磨出光泽……
太阳一露头季节就又变回来了,草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老马全身冒着热气,好像刚刚从蒸笼里出锅。曹千里也开始冒气了,脖子上氤氲缭绕。经过了洗礼格外精神的草地也开始冒气了,而当马蹄从草丛中扬起的时候,还有一些水花随着马蹄飞溅出来。
但是他身上却更冷了。只有头顶和领口那儿热呼呼。身上太湿了,这要受病的呀!于是他开始解扣子,脱衣服,先脱下棉衣,顺好,搭在鞍子前面,再解衬衫,最后连背心也脱下来了。还不行,腰胯仍然被水渍着,于是他两腿吃力,站在马镫上,脱掉长裤,只剩下了一条裤衩和一双破皮鞋了。他露出了他的虽然不壮,但也还健康,虽然不美,但也还正常,虽然不年轻,但也并没有衰老的身体。转眼之间,四十余年矣!曹千里想象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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