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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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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以后,你才感觉到这流水有多么迅速,多么威严,多么滔滔不绝,势不可当。河水轰轰、沙沙、嘘嘘地作响,这响声充塞于寥廓的天与地之间,已经成为此时此地的惊心动魄的大自然的主旋律。老马摇晃了一下,曹千里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又不是第一次见这河,他又不是第一次骑马过这河,但他仍然像第一次过这河一样不解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条河究竟在这里奔流了多少年了呢?有多少气势,多少力量,多少波涛多少浪头就这样白白地消逝在干枯的石头里呢?既没有灌溉的益处,更谈不上提供舟楫的便利,这原始的、仍然处在荒漠的襁褓里的河!你什么时候发挥出你的作用,唱出一首新歌呢?这随着季节而变化的、脾气暴躁却又永不衰老、永不停顿的河!你的耐性又能再保持多久呢?

头上是高高的、没有阴云和烟霭遮拦的白热的太阳。四周是石和沙,沙和土,土和石,稀稀落落的墨绿色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圆圆的天和圆圆的地,一条季节河,一匹马和一个人,这究竟是什么年代?这究竟是地球的哪个角落?文明和堕落,繁荣和萎靡,革命和动乱,正义和阴谋,标语和口号,交响乐和奏鸣曲,所有的这一切又都在哪里?在这个从洪荒时代起就是这样的地方,你又将怎样思想人生和社会上的这些麻烦和乐趣呢?

然而马怎么了?它要喝水?那就请喝吧,请。曹千里放开缰绳。老马伸开了脖子了,它的嘴已经够到水了,但它的脖子还是拼命向前延伸。它的脖子本来就长,这下子就更长了,长得已经不像一匹马,而像一种丑陋的怪物了。可这使曹千里真的有点紧张了,他觉得自己的重心也在往前倾,而前边又是无依无靠,既抓不住鬃毛又不能搂住马脖子了。于是,他夹紧了双腿,难挨地等待着老马快快把水喝完。然而马却偏偏不喝了,它伸着、探着脖子挪动了步子。难道这同一条河里的水还有什么需要选择的吗?这匹该死的马究竟嗅个什么劲儿呢?难道每一朵浪花还都有各自不同的气味吗?扑哧,马脚往前一陷,曹千里往前一晃,差点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成心要把你甩到水流里去吗?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只要掉下去就没命,水不算深,却非常急,掉下去就会冲个没影儿。水在曹千里身下流得愈加快了,浪花戏弄着、变化着耀眼的阳光,使人有点晕眩。曹千里已经决心勒紧缰绳和踢马肚子,驱赶它快一点离开这个不把牢的地方了,眼角一窥却看到了远方的雪山。雪山好像在笑他的沉不住气,雪山在阳光下发出一种青蓝色的光。曹千里终于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可笑。喝吧,马,你就喝吧,你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你还要驮着一个无用人的身躯,如果你借着喝水的机会想放松一下自己,想偷一下懒、趁机忘却一下背上的伤疤、忘却一下你的并不美好的生活,这不也是值得同情、在所难免的吗?喝吧,咱们试试谁更有耐心吧。

当曹千里确定了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态度以后,他就不再害怕了。天塌不下来。即使从马上落到水里,地球也照样转,这是多么透彻,真可以说是大彻大悟的真理哟!他不再觉得时间过得慢,不再觉得马喝水的声音在折磨着自己的神经了。当马喝足了水,喜悦地打了两个响鼻,抖了抖鬃,甚至试探地发出了半声嘶鸣(不知为什么刚出声就哑了回去)的时候,曹千里更是喜出望外了!看啊,它还棒着呢!

马的步子迈动得似乎略略轻快了些。不大的工夫,他们就进入了路边的最后一个农业村落了。这个村落的名称叫作“补锅匠”村,其实,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补的锅和善于补锅的工匠。谁知道几百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以前这里为什么会因为补锅而名扬遐迩呢?那时的锅,也是四只耳朵(维吾尔谚语,“走到哪里锅也是四只耳朵”,犹言“天下老鸦一般黑”。)吗?现在的锅和那时的锅、现在的补锅技术和那时的补锅技术相比,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还没进村,就看到渠水了。渠埂子上长满了杂草。大渠横在道路中间,只有那种原始的木制高轮大车才走得过。开始出现了低矮的土房子,长长短短的小烟囱,葡萄架,瓜棚,高耸的青杨树。有两只家燕在低飞,根本不避人。迎面有一堆孩子,原来他们正在围观两只正在斗架的公鸡。一只鸡是灰白芦花鸡,个儿比较大,歪着僵硬的脖子用一只眼瞪着另一只羽毛金红的、显得有点高贵和幼稚的小公鸡。两只鸡开始跳了,争着去占领俯冲的有利高度,孩子们喊叫起来。公鸡胜负未分,又有两只鸭子从渠水里游了过来,好像它们也要参加观战似的。传来了母鸡下蛋以后的咯咯咯的声音,一两声遥远的、兴致不大的狗吠和突然响起来的、吓人一跳的公驴的粗野鄙陋的叫声。一个拖着鼻涕的、浑身上下光光溜溜而又披满尘土的孩子拿着一角馕饼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他不顾互相啄住对方的冠子不放的公鸡,却紧紧地盯着曹千里和他的马……

这幅虽然不那么富足,但仍然是亲切暖人的、和平而又快乐的图画使曹千里如释重负。不论有多少恼人的思绪,一到村里来,也就没有了。

曹千里笑着来到了供销社门市部门前。这个门市部的伸向两面的围墙和它的高高的门面上都用黄底红字写满了语录。以至于曹千里拴马的时候不得不把缰绳收得很短很短,他很怕这匹麻木不仁的马不在意碰了某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拴好马,他快步走上高台阶。当他走进门市部以后,暗淡的光线使他一时几乎丧失了视觉。这可真有意思,卖货的商店却搞得黑咕隆咚,黑咕隆咚的环境使人感觉好像走入了地下室,倒是挺凉快。曹千里嗅见了乡村供销点特有的煤油夹杂着烟草屑,散装白酒夹杂着不太新鲜的米醋,肥皂、香皂夹杂着布匹的染料的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属于一个特殊的世界,属于农村的最富裕、最闲散也最消息灵通的商业和交际的中心的。慢慢地,曹千里看得清楚一些了,很大的铺面,很大、很宽、很高的柜台,使每个顾客都觉得自己长得未免太矮小。高大的货架子上空荡荡的,商品没有摆满,装潢和色彩都相当暗淡。几年来,新的名词,新的口号,敲锣打鼓迎来的新的“喜讯”愈来愈多,商店货架子上的东西却愈来愈少了。他扫了一眼,发现某些农牧区特别需要的商品——电池、砖茶、莫合烟、条绒布、蜡烛、马灯、套鞋、短刀……倒还不少,至少比在县城的和公社的门市部为多。人民的购买力确实是提高了,人口确实是增加了,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啊!

一个三十多岁的维吾尔族女售货员正在收购一个孩子的鸡蛋,她收下一个蛋,给了孩子五块不包纸的、廉价的水果糖。在这里,鸡蛋好像起着货币的流通作用,当人们需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从家里拿出几个鸡蛋来。孩子走了,曹千里走近女售货员,他看到了她戴着的绿底小白花点的尼龙纱巾,她的这条薄薄的纱巾比她的店铺里的一切商品都更加鲜艳辉煌,显然,这不是当地的产品,而是她托人从上海或者广州带过来的。头巾下面,同样引人注目的是两道弯弯的、墨绿色的、用“奥斯曼”草染过的眉毛,这两道眉毛使曹千里蓦然心动,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难道大吵大喊的浪潮就冲不掉这眉毛的深色吗?还有含笑的眼睛,还有布着细小的、可笑的纹路的玲珑的鼻子……真像是看到了昨日的梦里的一朵玫瑰……

所有这些感想不过是转瞬即逝。然后他问明了鸡蛋的收、售价钱。他确信,这里的鸡蛋实在是太便宜了,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带一些蛋回去,有了蛋也就有了营养,有了健康和幸福,谁说在下面工作不好呢?谁说那匹老马不好呢?如果是那匹枣红马,不把你带的蛋全都磕出黄子来才怪。

曹千里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和一块钱的莫合烟丝。这才是他在这里下马的目的。作为进山三四天送给你准备叨扰的哈萨克牧人的礼物,这已经是足够的了。

当女售货员把两个用旧报纸包的圆锥形的包包(真奇怪,在这里,不论卖什么东西,不论是茶叶还是铁钉,都不包那种四折的方包,而是包装成一个上圆下尖的漏斗式的样子)递给曹千里的时候,谁知道在曹千里的意识里有没有天津的繁华的劝业场和北京的堂皇的百货大楼一闪而过呢?“不。”曹千里说。他不承认。那么,请问,当他现在只是在电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宫的时候,当他在麦场上,在草堆旁,甚至是在墙头上或者树杈上和各个少数民族的农牧民在一起,观看这遥远的、好像是幻境一样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风光的时候,就没有些微的惆怅么?

但是——曹千里争辩说,我爱边疆。我爱这广阔、粗犷、强劲的生活。那些纤细,那些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题、副题、延伸、再现和变奏,那些忧郁的、神妙的、痴诚的如泣如诉的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爱它们胜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经证明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的了。你生活在一个严峻的时代,你不仅应该有一双庄稼汉的手,一副庄稼汉的身躯,而且应该有一颗庄稼人的纯朴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摒弃任何敏感和多情的心。在大时代,应该用钢铁铸造自己。所以要改造。所以叫作锻炼——既锻且炼。所以,曹千里继续发挥说,我爱这匹饱经沧桑的老马,远远胜过了爱惜一只鸣叫在春天的嫩柳枝头的黄鹂,远远超过了爱惜青年时代的自己。我爱这严冷的雪山、无垠的土地、坚硬的石头、滔滔的洪水,远远胜过留恋一架钢琴、一把小提琴、一个水银灯照得纤毫毕显的演奏舞台和一个气派非凡的交响乐队。

但是,你不是也爱这个售货员吗?她用奥斯曼草把眉毛染成了墨绿色,用凤仙花把指甲和手心染成了橙红,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她的耳朵上有代红宝石做的耳环,她习惯地吸吮一下娇小的鼻子,露出了鼻尖上的细小的、可笑的皱纹。当她把两个圆锥形的纸包递给你,又从你的手里接过去两张一元钱的纸币的时候,她向你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这个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你能够看得到这样纯净的笑容么?

一九四四年,他十三岁的时候,突然被音乐征服了。新来的一位脸上有几粒小麻子、穿一身咖啡色旧西服的音乐教员,在周末组织了一次唱片欣赏会。孩子们听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乐》第二乐章和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还有李斯特的和肖邦的作品。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醉迷了,他发狂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想到过,在人们的沉重的灰色的生活里,还能出现一个如此不同的光明而又奇妙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人们会想象出、创造出、奏出和发出这样优美、这样动人、这样绝顶清新而又结构井然的作品。他一晚上不睡,看着月亮,试着用自己的喉咙,用自己的发声器官来模拟这些音乐和歌曲,这些音乐和歌曲他只听了一遍,便已经滞留在他的心灵里了。然而不可能,他发出来的声音完全走了调儿,走了样儿。然后他又试图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想象去捕捉那对旋律、对节奏、对强弱和音质的记忆,去捕捉那将会绕梁不止三日的余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刚刚接受了的——敞开了孩子的心扉无保留地拥抱了和容纳了的歌曲和乐曲,他也失败了。原来他既没有记住,也模拟不出、想象不出这人类的情操与智慧的极致。

现在,在一九七四年,在曹千里已经年逾不惑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很少想到这些了。即使想起来,说起来,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淡漠而又哀伤地一笑。他常常充满自嘲意味地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起或者谈论起这些,就像是想起和谈论起另外一个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在方才四十多岁的年纪上,他的生活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上辈子”,他就已经能亲身体验到那种本来应该是用来验证轮回与转世的教义的所谓“隔世之感”,幸耶?不幸耶?令人叹息还是令人一笑?

后来,他成了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成了青年团员,成了南下工作队的队员……而青年团,这是宣告新世纪的黎明的一声嘹亮纯净的圆号……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这些呢?他为什么不知道自爱呢?他为什么那样散漫、那样轻狂、那样幼稚而且有那么多劣根性呢?多么迅速呀,这一切都像昙花一现一样,然后,就都成了“上辈子”的事了……他的命运的变化,开始是轻易的和急骤的,后来呢,发展却是缓慢的和漫长的,不知所终。要进行到底,要进行到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儿呵,底?

他梦寐以求那伟大的崭新的乐章的开始,谁知道,他竟然是不属于这个乐章的,他是不被这个乐队所喜欢的……他是一把旧了的、断了好几根弦的提琴?他是一面破了洞、漏了气、煞风景、讨人嫌的鼓?抑或他只是落到清洁整齐的乐谱上的一滴墨、一滴污水?

二十多年了,他不断地盼望,不断地希求……然而,工宣队的一位可爱的师傅指着他说:“像你这样,还不如吃饱了睡大觉,对人民的危害还少一点!谁让你领了国家发的工资去放毒的?你吃着人民的,喝着人民的,却是一脑子的斯基还有什么芬,弄出来的音乐谁都不懂,吵得人脑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国家变了颜色,破坏了……”

他非常歉疚。他呆若木鸡。为了使中国得到重生,为了使人类得到一条新的通向解放和幸福的道路,也为了使他自己变成新人,这一切代价都不算太高,不算太多。看看周围吧,田里、车间里、商店里、住房里、火车和汽车里,到处都是人。人,正常的、健康的、拥挤的和成群的人。在这么多人里,有哪一个傻瓜、哪一个吃错了药的精神病患者会为五条线上的几个小小的黑蝌蚪而发高烧呢?去它的吧,音乐!滚它的蛋吧,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贝多芬有什么了不起,他会唱样板戏吗?还有那个姓柴的,他是红五类?

于是他赞美火车的无数个钢轮碾过钢铁的轨道的时候发出的铿锵的声响,他赞美当火车走出山洞、豁然开朗的时候汽笛所发出的激越的高音,赞美这向前、向前、只是不分昼夜地向前而把地上的一切无情地抛到远远的后面的决绝的行进。

然后,他的眼前没有火车了,他的所在地离铁路是一千公里,他拥有的是一匹疲倦的、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的受了伤的马。

进山之前还有一段微乎其微的令人不快的插曲,这是因为一条瘦得让你可以数得出肋骨来的黑狗。在曹千里走出有着可爱的女售货员的供销社门市部,重新骑上马,向山脚方向走去,快要离开这个村落的时候,突然,从一座散了架的破木门后面,冲出来一条肮脏的黑狗。黑狗像发了疯一样连蹿带跳地扑向了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而且发出了一种即使把别的狗吊起来用木棍挞伐也未必能发得出来的那样惨烈的叫声,这是一种变态的、非狗的、叫人听了四肢抽搐而且精神分裂的嗷嗷声,这声音和发声的本体像带着呼啸的肉弹一样射向了曹千里人和马,使曹千里觉得是挨了一刀。曹千里不是初次到牧区来,对追逐行进中的马、骆驼、驴以至自行车的无聊的狗儿们,他早已司空见惯。它们只是妒忌个儿比它们大,跑得又比它们耐久的动物,虚张声势,瞎咋呼一阵而已,没有哪匹马——包括那匹入世未深、性情冲动的枣红马——会睬它们的。狗儿们的汪汪的叫声甚至会使骑手们有点得意,有点威风,狗儿们的狂吠不正是宣告骑手的光临吗?所以不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塔塔尔人都知道一条共同的谚语:“尽管狗在叫,骆驼队照样行进。”但是,这次,这只瘦骨嶙峋的黑狗的干嗥竟然使形神枯槁的老马也竖了一下耳朵。

黑狗贴近了曹千里和他的马。曹千里看见了狗的稀稀落落的黑毛上的令人恶心的发绿的污秽和它的小小的通红的眼睛。是疯狗?传播狂犬病?曹千里用膝盖夹紧了马背,用鞋跟磕了磕马肚子,想催促马快跑两步,同时非常懊悔自己没有购置一双长靴。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为什么本地人夏日也要穿一双长筒的皮靴呢,有它特有的防护作用啊!

然而老马并没有快跑的意思。竖完了耳朵以表明自己还存在、还活着以后,它对黑狗、对曹千里都失去了兴趣和反应能力,看样子,它宁可让狗咬出血来,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慢条斯理的步子。而黑狗,已经毫不客气地叼住了曹千里的一只裤角,曹千里已经感觉到狗牙的撕扯了,其实,如果狗想咬,它就可以咬到曹千里的小腿,留下两个尖尖的犬齿印儿了。来边疆以后,曹千里已经被狗咬过两次了,两次都破了口子,真恨死人!曹千里又惊又怒,他大喝一声翻身下马,他准备赤手空拳与这条恶狗搏战一场了,以他当时的愤怒,不杀死这条癞皮狗,不把它撕成碎片他是绝不会罢休的。愤怒使他一反常态,变得勇武、强大、威风凛凛、气势磅礴起来。然而,就在曹千里下马的这一瞬间,那条狗尾巴一夹一溜烟似的跑掉了,既没有形迹也没有声息了,追也追不上了,找也找不着了,于是曹千里的泰山压顶式的怒吼、跳下、准备搏斗都变成了无的放矢,都变得滑稽可笑,多此一举了。

于是曹千里觉得懊恼和颓唐。女售货员的姣好的笑容所带来的熨帖,恶狗所激起的斗志,全都失去了。

开始进山。刚刚上山的时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见到的只不过是白刺草、绿刺草、红沙土和黑石头。戈壁滩光秃秃,而山坡上呢,秃秃光,同样的尘烟和干燥的风,令人嘴唇干裂,口焦舌燥。而走上坡路的马分明是大大地吃力了,它的脊背扭动得愈来愈厉害了。灰杂色老马的又一个缺点暴露出来了,一匹好的走马,哪里会这样扭来扭去呢?扭得超过了西方的扭摆舞,扭得你也跟着它扭起来了,好像腰上安装了滚珠轴承……这样骑上几个小时不是会把屁股磨个稀烂吗?幸亏曹千里不是骑马的生手了,他马上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左面,用左脚踩住镫,把右脚微微抬起,做成一个偏坠和侧悬的姿势。这样,看起来曹千里随着马扭得更厉害了,大摇大摆起来了,但实际上,他的屁股已经基本悬空,脱离了与鞍桥的过分紧密的接触与摩擦,虽然左腿吃一点力,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却轻松得多了。

但是,且慢!他这样倒是舒服了,但是马呢?有哪一个力学家能算出他这种邪门歪道的姿势——当然,这个姿势他也是向旁人学来的——给马增加了多少倍负载呢?这好比有两个曹千里,你在马的左边,还必须有一个虚拟的曹千里位于马的右边,然后才有平衡,才能稳定,才能前进。但是现在右边空空如也,如果这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木架子的话,重心的偏坠一定会使它倾倒的,但是这匹马呢,它是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来克服这种倾斜,并且照旧前进、照旧向上行进啊!

不声不响的,不偏不倒的,忍辱负重的马!被理所当然地轻视着,被轻而易举地折磨着和伤害着的马!曹千里想到这里连忙恢复了原来的端坐的姿势,只不过他稍稍在脚上吃了点劲,以便抬起一点屁股来。就在这一歪一正一思一动之时,马已经把他带到了全然不同的天地里来了。移动带来的变化是叫人惊异的,会移动的物体是值得赞美的。你看,他不是来到一个小小的溪谷面前了么?迎面挂着一缕细细的、银色的瀑布,汇合到活泼跳跃的山溪里。头上有一株野生的胡杨树,小叶子长得密密实实,好像是山路的一个热心的守卫,又像是远来路边欢迎来客的一位殷勤的主人,他向你发出预告,荒凉的戈壁和光秃的山岭已经结束了,前面将是一个葱郁而又丰富的世界。脚下是茂密的、多年生的,因而绿与黄、荣与枯掺杂在一起的野草。野草中长着几株同样是野生的、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的山丁子树,树上结满了令人一看就流口水的酸溜溜的小果子。前后路上布满了牛、马、羊的密麻麻的蹄印,象征着人和畜的密集的、群体的生活,大自然变得有生命、有活力了,空气变得潮润和清新了。尤其是那些黑褐色的、似乎能榨出水滴来的泥土和那些从泥土里挺身出来、又紧紧地卫着泥土不受洪水的冲刷的灌木,对一个在荒漠中已经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人来说更是迷人!这儿就是山中胜地!这儿就是塞外江南!这儿已经是足够优良的人类环境!曹千里拽了拽缰绳,灰杂色马马上就停下了步子。即使鲁钝如彼,来到这儿,它的自我感觉也会有些不同了吧?它不是已经轻轻地刨开了前蹄了么?

每次来到这儿他都要停一停,觉得自己是身在画中,觉得荒凉的戈壁和优美的小溪谷是相得益彰。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大世界中的小世界里。一幅风景画挂在画廊,当然是好看的和幸运的;如果把这幅画挂在例如——锅炉房里呢?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它能不受污染,如果它能不失清新,它不是更可爱也更可贵吗?如果每个锅炉房里都挂着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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