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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乡
我是出生在北京沙滩的,那时父亲正在北京大学读书,母亲也在北京上学。但是我很认真地每次都强调自己是河北省沧州市(原地区)南皮县潞灌乡龙堂村人,我乐于用地道的憨鲁的龙堂乡音说:“俺是龙堂儿的。”我一有机会就要表明,我最爱听的戏曲品种是“大放悲声”、苍凉寂寞的河北梆子。我不想回避这个根,我必须正视和抓住这个根,它既亲切又痛苦,既沉重又庄严,它是我的出发点、我的背景、我的许多选择与衡量的依据,它,我要说,也是我的原罪、我的隐痛。我为之同情也为之扼腕:我们的家乡人,我们的先人,尤其是我的父母。
大概我出生后过了一两年,我被父母带回了老家。我至今有记忆,也是我有生以来的最初记忆,我的存在应是从此开始。而我的从小的困惑是在这些记忆以前,那个叫作王蒙的“我”在哪里。而如果此前并无王蒙的自我意识与我的自我意识,那么这个“我”的意识——其后甚至有了姓名,煞有介事——又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
我在夏日睡午觉,我被两只黑猫吓醒了,两只黑猫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棕红色。有点血腥,有点凶险。我不能断定的是是否我们在老家当真养着这样的猫。
我还有一个梦,在老家房后的梨园里(家人称之为后园子)玩耍,一脚陷入了一个大坑,我吓醒了。我闻到了秋梨的气息。
我记得祖母去世的一点情景,相信也是此年,也是夏日,在正房的相对比较大的厅堂里,许多人紧张地走来走去,说是奶奶死了。事后分析,这事情的发生大概是在凌晨,睡梦中被唤醒了,只记住了影影绰绰。
我的母亲董敏对奶奶的印象不佳,一直称之为“老乞婆”。此外我对奶奶一无所知。我的父亲王锦第(字少峰,又字曰生)提起奶奶抱极尊敬态度。父亲是遗腹子,只见过他的母亲而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很晚了我才弄清,我的祖父名叫王章峰,参加过公车上书,组织过“天足会”,提倡妇女不缠脚。算是康梁为首的改革派。
又有一个记忆涌现脑海:有一个词:逃难?逃什么难?应是卢沟桥七七事变,是从北京往乡下逃还是从乡下往北京逃?我记不清也问不出来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就是说我对于故乡的少量记忆来自我三岁以前的经历。逃难时母亲抱着我,坐着一辆马拉轿车。我的记忆是夜间宿在大车店时听到的马匹的吃草声和工人的铡草声,喀嚓,喀嚓,沙拉,沙拉……深夜,沉睡,我被喀嚓声吵醒,我似乎闻到了干草和青草的气息。有一匹大马充斥着我的印象与记忆空间。
我断定,我是先学会了说沧州——南皮话,后来上学才接受了北京话的,我虽然出生在北京,说话却和胡同串子式的京油子不同,我的话更像后来学会的普通话——“官话”而不是北京原生土话。至今我有些话的发音与普通话有异,例如常常把“我觉着”的觉读成上声,疑出自“我搅着”的读法。一直到十四五岁了,我回到家,与父母说的仍然是乡下话,而我的弟弟妹妹就不会说这种乡下话了。我的这些表现似乎是要大声强调,我,我们的起点是何等的寒碜!我们的道路是何等的艰难!本来就是这样土,这样荒野,这样贫穷落后愚昧,远离现代,不承认这个,就是不承认现实。
也是许多年后,我去龙堂的时候,才听乡亲告诉,我家原是孟村回族自治县人。后因家中连续死人,为换风水来到了离南皮(县城)远离孟村近的潞灌。本人的一个革新意识,一个与穆斯林为邻,密切相处,看来都有遗传基因。
一九八四年我首次在长大成人之后回到南皮——潞灌——龙堂。我看到的是白花花的贫瘠的碱地,连接待我的乡干部也是衣无完帛,补丁已经盖不上窟窿,衣裤上破绽露肉,房屋东倒西歪。我从县志上读到当地的地名与人名,赵坨子、李石头……还有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民谣:
羊蛋,上脚搓,俺是你兄弟,你是俺哥。
打壶酒,咱俩喝。
喝醉了,打老婆。
打死(sā)老婆怎么过?
有钱的(dí),再说个。(王注,家乡人称娶媳妇为说个媳妇)没(mú)钱的,背上鼓子唱秧歌。
至今,读起这首民谣,我仍然为之怦怦然。这就是我的老家,这就是北方的农村,这就是不太久前的作为伟大中华民族的后人的我们中多数的生活。
而父亲常常带几分神经质地告诉我,他小时候上厕所没有卫生纸可用,连石头土块也用光了,于是人们大便后在附近的破墙上蹭腚(肛门),结果一堵破墙的一角变得光滑锃亮。
这次回老家也找出一点事,一位年轻的当地农民数次来北京找我,他拿出判决书,告诉我他的哥哥因为盗窃牛只被判了刑,他生活困难。他不相信我没有“权力”使乃兄释放与给他解决挣现钱的工作岗位。我帮他到县里一个建筑工地做工,他不干。他后来又谈他的先人曾被侵华日军抓到日本当劳工,如何索赔的问题,我也未能给以明确的指引。我面对故乡,面对农民,低头寻思,拼命解释,一筹莫展,更像是在推托。
二○○五年春节,我与在京的亲属共访龙堂。已经面貌一新,治理次生盐碱化成绩显著,经过挖沟排碱,土地已经不见碱渍,到处都有塑料大棚之类的农业生产设施。乡亲们穿得囫囫囵囵,有的穿着皮夹克。新房很多。南皮的灯泡厂、汽车部件厂、针织厂、酱菜厂与县医院都搞得不错。县医院新添的德国造CT扫描仪,比北京医院的设备丝毫不差。龙堂的乡亲向我诉苦的是他们仍然喝着盐碱苦水。与二十年前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我颇感欣慰。
但是我的子侄们纷纷私下里说:怎么这样落后,改革开放在这里怎么没有成果?他们的根据一是村子里的道路有许多泥泞,一是农民家里的家具极差,找不到几把完整的椅子,更不要说沙发了。
南皮的一个邻县是同属于沧州的吴桥,吴桥的一大出名之处是它的硬气功,至今河北省的国际杂技节是以吴桥杂技节来命名的。我在文化部工作时批准了吴桥杂技学校的建立。家乡人有习武的传统,家乡话叫练把式,叫张跟头竖直溜。这些都好。但是同时,我们的家乡是清末义和团的一个基地,成为杂技成为武术的许多好东西,也极易带着我们的父老乡亲走火入魔,投合我辈“中华当然高明,非蛮夷能望其项背”的集体潜意识。关键是文化科学常识的缺乏与自我评价上的不肯或不敢面对实际。
沧州下属的黄骅县由于修建海港而出名。黄骅与天津间有一大片苇坑,一望无际,说是当年这片苇坑里出没着好几拨土匪。抗日战争爆发后,八路军来收编他们,他们提出要与八路军的干部赤身在芦苇塘中过夜比赛喂蚊子,八路军胜过了他们,他们乃进入了抗日队伍。当然,这更像口头传说。
我不知道是由于习武而性情暴烈,还是由于性情急躁而习武。家乡人说话嗓门大,像是吵架。家乡人爱骂人,骂得千奇百怪花样翻新,我在《活动变人形》一书中写了一些,使高雅的冰心老人看了不爽。家乡人还爱动手。一九八四年我坐着沧州文联的车去沧州,路上因超速行驶受到交警拦阻,迎接我的一位写作同行立即愤怒地下车与民警理论,好容易才劝解开。面包车恢复行驶以后,我的写作同行还脸红脖子粗地宣称:“我要揍他!”
一位亲戚嘲笑我们家人(说话嗓门大)说:“怎么个个像唱黑头的?”我当然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我立即反唇相讥:“我看你像是唱小旦的!”话虽然应对及时,不辱乡梓,但是我至今在家中突然动怒突然瞪眼之类的不良习惯,仍显然与乡风有关。
南皮出过一个大人物是张之洞,他的弟弟张之万也很有名。在唐浩明的历史小说《张之洞》里,写到张之洞受到的教诲:“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厉行新政,不悖旧章。”我为之叫绝称奇。启沃是对上作宣传启蒙。恪守是讲纪律讲秩序。厉行是志在改革,向前看,一往无前。不悖是减少阻力,保持稳定……中国吗?深了去啦。
沧州是不是林冲发配的地方?我闹不清楚。沧州倒是修了山神庙,供游人凭吊梁山好汉。可惜的是山神庙后面的背景竟是一道高压输电线。蒋子龙(沧县)、柳溪(沧县)、旅马(来西亚)的女作家戴小华(青县),歌唱家李双江(南皮)、朱明瑛(南皮)都是沧州老乡。
过去本地人嘲笑沧州,叫作:“一条大街一个楼,一个警察一个猴。”一条街是署前街,我姥姥家在此。一个楼是天主教会,旧称“洋楼”,这里有早年的西医医院。日伪时期说是要弄什么动物园,搞了一只猴子来,底下就没有下文了。
王任重同志是沧州相邻的景州人,沧州的狮子景州的塔,东光县的铁菩萨,都很有名。沧州狮子是生铁打造,仰首欲奔,形象生动。生铁经数百年而不太锈,奇怪。后来为它修了遮晒遮雨的棚子,从此大锈,走向腐烂,再找什么专家研究也没有辙了。
故乡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词儿。我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是沧州南皮人,这说明故乡何处的问题不是一个可以用“为什么”来讨论的合乎逻辑推理的问题。故乡就是命运,就是天意,就是先验的威严。故乡一词里包含着我的悲哀、屈辱、茫然与亲切、热烈,我要说是蚀骨的认同。
故乡是我的发生图,我个人的无极与太极,是我的最初的势与能,最本初的元素,来自冥冥的第一推动力,是其后各种变化与生成的契机。我与我们,都是这样开始的。
越是年长,我越是希望能够与朋友共同重温我的故乡与初始,我的原由与来由,我的最早(被?)设置的格式、定义、路径和密码,我希望能有所发现、有所破译。
而我之所以要有意识地强调自己的故乡性和初始化,还由于,我已经隐隐感到,随着个人与家庭生活的城市化首都化国际化,随着社会的现代化全球化,随着与时俱进与一日千里,我的过去、我的故乡、我的初始将会淹没,我的故乡我的初始状态由于乏善可陈而将被漠视、轻蔑和忘却,我的童年的痛苦与心思、可怜的不开化的与傻气的种种经验和遗憾将被抹杀,我的此后的一切,将无法从根子上加以解释和回味。而我与他人与读者包括至爱亲朋的交流,将留下一堵厚墙,留下一大段一大块空白。
2.父亲我父亲王锦第,字少峰,又字曰生,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他在北大上学时同室舍友有文学家何其芳与李长之。我的名字是何其芳起的,他当时喜读小仲马的《茶花女》,《茶花女》的男主人公亚芒也被译作“阿蒙”,何先生的命名是“王阿蒙”,父亲认为阿猫阿狗是南方人给孩子起名的习惯,去阿存蒙,乃有现名。李长之则给我姐姐命名曰“洒”,出自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洒)》。
北大毕业后,父亲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教育系,三年毕业。回国后他最高做到市立高级商业学校校长。时间不长,但是他很高级了一段,那时候的一个“职高”校长,比现在强老鼻子啦。我们租了后海附近的大翔凤(实原名大墙缝)的一套两进院落的房子,安装了卫生设备,邀请了中德学会的同事、友人、德国汉学家傅吾康(WolfgonFrankle)来住过。父亲有一个管家,姓程,办事麻利清晰。那时还有专用的包月人力车和厨子。他并与傅吾康联合在北海公园购买了一条瓜皮游艇,我们去北海划船不是到游艇出租处而是到船坞取自家的船。有几分神气。
这是仅有的一小段“黄金”时代,童年的我也知道了去北海公园,吃小窝头、芸豆卷、豌豆黄。傅吾康叔叔曾经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北海公园,我有记忆。我也有旧日的什刹海的记忆,为了消夏,水上搭起了棚子,凉快,卖莲子粥、肉末烧饼、油酥饼、荷叶粥。四面都是荷花荷叶的气味。什刹海的夏季摊档,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是每晚的点灯,那时的发电大概没有后来那么方便,摊主都是用煤气灯。天色黄昏,工人站在梯子上给大玻璃罩的汽灯打气,一经点燃,亮得耀眼,使儿童赞叹科学、技术和用具制造的神奇。
父亲大高个儿,国字脸,阔下巴,风度翩翩。说话南腔北调,可能他是想说点显阅历显学问的官话至少是不想说家乡土话,却又没有说成普通话。他喜欢交谈,但谈话思路散漫,常常不知所云。他热爱新文化,崇拜欧美,喜欢与外国人结交。惠我甚多的一个是反复教育我们不得驼背,只要一发现孩子们略有含胸状,他立即痛心疾首地大发宏论,一直牵扯到民族的命运与祖国的未来。一个是提倡洗澡,他提倡每天至少洗一次,最好是洗两次澡。直到我成年以后,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邀我们包括我的孩子们他的第三代人到公共浴池洗浴。第三则是他对于体育的敬神式的虔诚崇拜,只要一说我游泳了爬山了跑步了,他快乐得浑身颤动。他的这些提倡虽然常常脱离我们的现实条件而受到嘲笑抨击,但仍然产生了影响,使我等始终认定挺胸洗澡体育不但是有益卫生的好事,而且是中国人接受了现代文明的一项标志。
父亲对我们进行了吃餐馆ABC的熏陶。尤其是西餐。怎样点菜,怎样用刀叉,怎样喝汤,怎样放置餐具表示已经吃毕或是尚未吃好。他常常讲吃中餐一定要多聚几个人,点菜容易搭配,反而省钱。而西餐吃得正规,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并对不认真的、没有样儿的吃饭,如蹲吃歪着身子吃趴着吃看着报纸吃嫉恶如仇。
父亲强调社交的必要性,主张大方有礼,深恶痛绝家乡话叫作“怵(chǔ)窝子”的窝窝囊囊的表现,说起家乡的女孩子在公开场合躲躲藏藏的样子,什么都是“俺不!”,父亲的神态叫作痛不欲生。
母亲一生极少在餐馆吃饭,偶然吃一次也是不停地哀叹:“花多少钱呀!多贵呀!……”而父亲,哪怕吃完这顿饭立即弹尽粮绝,他也能胜任愉快地请人吃饭,当然如果是别人请他,他更会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我曾经讽刺父亲说:“餐馆里的一顿饭,似乎能够改变您的世界观,能使您从悲观主义变成乐观主义。”父亲对此并无异议,并且引用天知道的马克思语录,说:“这是物质的微笑啊!”
童年的随父用餐给过我不美好的印象。父亲和一位女士,带着我在西单的一家餐馆用餐,饭后在街上散步,对于我来说,天时已晚,我感到的是不安,我几次说想回家,父亲不理睬。父亲对此女士说:“瞧,我们俩带着一个小孩散步,多么像一家三口啊。”女士拉长了声音说:“胡扯!”后来又说了一些话,女士又说了胡扯,胡扯还是胡扯。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且我大致想,父亲并不关心我的要求。
第二天我向母亲“汇报”了这次吃饭的情况。反响可想而知,具体究竟随此事发生了什么,我记不起了。但是母亲从小告诉我父亲是不顾家的,是靠不住靠不上的。我的爱讲家乡话和强调自己是沧州——南皮人的动机中,有反抗父亲的“崇洋媚外”,也许还有“弑父情结”在里头。
数十年后,在父亲已经离世十余年后,我有一个机会在江南一座城市见到此位当年的父亲的(女)朋友,如今的老教授。也是一种缘分吧。我想见见这个人,她发表过文学评论,有见解。我实在看不出她当年的风采来。而母亲此前也说过,她漂亮。时间是破坏一切漂亮的。有一说,傅吾康与先父,都曾对此女性有好感。我读到过此位阿姨给傅的信,信里提到父亲,用语多有不敬,有什么办法呢?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晦气的人不会得到太多的尊敬。我完全理解,我只能轻叹和一笑。在我长大以后,我与她谈得很愉快。我帮她出了一本小书。
没有多久,父亲就不再被续聘当校长了,我事后想来,他不是一个会处理实务的人。他宁愿清谈,大话,叫作大而无当,树立高而又高的标杆,与其说是像理想主义者,不如说是更易于被视为神经病。他确是神经质和情绪化的,做事不计后果。他知道他喜欢什么,提倡什么,主张什么,但是他绝对不考虑条件和能力,他瞧不起一切小事情,例如金钱。他不适合当校长,也不适合当组长或者科长,不适合当家长,他又是一个最爱孩子的父亲,对这后一点,母亲也并不否认。在他年近六十岁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他的人生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这话反而使我对他有些蔑视。他最重视风度和礼貌,他绝对会不停地使用礼貌用语,谢谢与对不起、你好与再见、请原谅和请稍候,但是他不会及时地还清借你的钱。他最重视马克思与黑格尔、费尔巴哈与罗素,但是他不知道应该给自己购买一件什么样的衬衫。如果谈境界,他的境界高耸入云。如果谈实务,他的实务永远一塌糊涂。
立竿见影,校长不当,大翔凤的房子退掉了,从此房子搬一次差一次直到贫民窟。父亲连夜翻译德语哲学著作,在《中德学志》上发表他的疙里疙瘩的译文,挣一点稿酬养家糊口。他的德语基本上是自学的。英德日俄语,他都能对付一气,但都不精。
父亲热心于做一些大事,发表治国救民的高论,研究学问,引进和享受西洋文明,启蒙愚众至少是教育下一代,都不成功。同时,他更加不擅长做任何小事具体事。谈起他的高商校长经历,父亲爱说一句话:“我是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呀。”天乎?命乎?性格使然乎?下面还会不断地回到这个话题。
3.母亲我的母亲本名董玉兰,后改为董毓兰,解放后参加工作时正式命名为董敏。
父亲多次对我说过,策划他的婚事时他提出了两点要求:一个是他要看一下本人,就是说要目测一下;一个是此人必须上学。后来就在沧县第二中学,他看了一眼,接受了这项婚事。我的外祖父就是二中的校医嘛。媒人是一个老文人,名叫王季湘。在我上小学以后,王老先生来过我家,我母亲说他做错了这件事,害了她一生。
母亲个子不高,不大的眼睛极有神采,她常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转眼珠想主意,或者突然现出笑容或怒容。
她是解放脚,即缠足后再放开。母亲上过大学预科,解放后曾长期做小学教师,她出生于一九一二年,一九六七年退休,是养老金领取者,她善于辞令,敢说话,敢冲敢闯,虽然常常用词不当,如祝贺一个人的成就时说你真侥幸——原意是说你很幸运。
我想她也过过短暂的快乐的日子,我上小学以前,她曾每周定期到北京的一个庙会点西城的护国寺学唱京剧。很巧,现在护国寺也是专用的京剧剧场人民剧场所在地,还是梅兰芳故居所在地。我很小就听她唱苏三起解的西皮流水。
此后,她曾与她的姐姐董芝兰(后名董效,后在户口上的用名是董学文),两个人共谋一项事由(职业):北京女一中图书仪器管理员。有两个女生与她们二人交往,一名白艺,一名柏淑清。她们四人一起学唱《天涯歌女》《四季歌》和《卖杂货》,这三首周璇唱红了的歌曲,也是我与姐姐王洒最早学会的三首流行歌曲。
母亲也读书,冰心、巴金、张恨水、徐志摩她都读过。她知道了许多“五四”带来的新思想,她直到很老了还多次说过,越懂得一点新思想,她就越是痛恨痛惜痛苦,她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人家就能过那样的人生,而她的人生是这样倒够了血霉,她的人生只有痛苦、屈辱、恶劣……
她不喝牛奶(老年后喝了),不吃奶油,不喝茶,当然,不吸烟也不喝酒,不吃馆子。所有上述享受她都认为太浪费,与父亲的习惯完全不同。
她喜欢听河北梆子,一说起《大蝴蝶杯》就来情绪。我以为大喊大叫的地方戏曲是一种对她的精神麻醉。
此外她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相当紧张,一个是一直经济困难,无保证。一个是她感觉她常常被人攥(骗)了。父亲对于家庭的财政支撑有时是灵感式、即兴式的,他声称给过家里不少的钱,但他也会无视家庭的固定需要而在毫无计算计划的情况下一高兴就把刚领到的月薪花掉一半去请客。父亲适合过富裕的生活,为此他习惯于借钱与赊账,有时是不负责任的赖皮式的赊账。我见过他怎样地对付来要账的小伙计,令人汗颜。而只要他富裕,他就优雅绅士,微笑快活,吃馆子,吃西餐,结交名流,请客,遇事慷慨解囊。他对俗务和他最缺少的银钱一万个瞧不起。他说过只要他的潜力发挥出来了,钱算得了什么?他说过自己适合当老板,不适合当雇员,适合有钱,不适合没钱。就是说,如果他当了有钱的老板,他会很宽厚,很仁德,说话行事都极漂亮。而作为一个贫穷的雇员,他简直就是一无可取,白白浪费嚼裹(消费品)。他极喜欢花钱,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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