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亘古洪荒千秋万岁送他的一颗星辰。√

他坐在三月春潮，柳絮如浪。九天银川一万顷，他夜宿在金色池塘的睡莲上，他的梦里冬雪皑皑，悲欢辗转，随风到过每一个异乡，每一个异乡里岁月悠长。那个名叫玄武千寻的姑娘踏遍万水千山曾陪他走过的那一场，在这些异乡里最最闪耀发光。

他只想知道，该和命运怎样赌一场才能回到当初？

即便当初他们两个想要的从来不一样。

玄武千寻，你的一滴泪能不能就这么轻易补偿了我心底里的伤。

他醒着，想着，一百万年的沧桑不过是青鸟振一次翅膀。

她的脸庞这样近，近得像秋天带着雨珠、熟透低垂的果子，于是他抬起脸来就轻易接触到，他并不是吻她，而是轻轻吮掉她唇角边挂着的一滴眼泪，然后一点点含着她的哀伤离开她的肌肤。

这个轻微的动作，耗尽了他一生的温柔与眷恋。

玄武千寻，若你离开，我的人生不会再出现任何绮丽的风光。

她却怔住了，然后震惊地往后退。

他没死？

奇怪……

他究竟死没死，难道一个玄武族的人不应该第一时间看穿吗？

他怎么了？

自己又是怎么了？

她害怕地往后退，然后撞到雀丹颬怀里。她抬头恐惧地看着他，仿佛眼前有猛兽与恶鬼。她用发颤的声音问他：“龙霖不是死了吗？”

雀丹颬很迷茫，因为在他眼里，这二人方才的接触十分短暂，只是手指滑过了脸庞，他醒了，亲吻了她面颊一下，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这几个轻灵的动作里，已经走过一遍山高水长。

他不知道真是要相逢的人，都等不到茶水变凉。

“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不在了……”雀丹颬苦笑，“你以为那场红海雨，是用他的命止住的？”

难道不是？她瞪大眼睛，心里慌张。

她当时是逃走的吧？因为怕眼睁睁看到他死。

然后就像傻子一样判断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苍穹割裂，天山倾塌，山河破碎，清水焦黑。她就像傻子一样，觉得他的死比这些都值得她哭上一场。

难道这个该死的男人不是在骗人吗？还是她的心在耍什么与她自己为敌的鬼伎俩？

嗳……她猛地用袖子拼命擦脸，擦他刚才轻轻吸吮过的地方，“龙霖，你……你可真恶心……你真是一个徒有其表，一个该被万世诅咒的男人。”

他坐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困惑、讶异，但这些面对她时应该常有的表情，在此刻微不足道。所以他笑了，贪婪、恶毒、妄想、醉生梦死……这些难听的字眼随意都能朝他身上添加，不过是他龙霖与千寻之间的旧怨新仇。

就当他的一败涂地是早有预谋，晨昏夜昼，如今她辱骂他也算是一种享受。

深爱至此，何怨之有？

还有什么呢？尽管骂来吧。渴不渴，红茶加片柠檬可好？他笑意盈盈，极尽温柔。

雀丹颬叹了口气，想为他辩解几句，却也知道说什么都不过是火上浇油。

玄武千寻在用一生的力量推开他，越意识到自己乱了就越加注力气。

那任何辩解又有何用？

“千寻姑娘，你是来找我的吗？”雀丹颬将捡起的提灯交还于她。

“我……我……”千寻低头看了看灯，随即背转身子，稳定情绪道，“对，我是来找你的，没别人的事，现在我和你说话，别人不要插嘴。”

龙霖笑，示意雀丹颬与她沟通。

“千寻姑娘找我有何事呢？”

“红海来的大雨，带着魔虫的卵，那些东西已经变化成可怕的魔狼，正在沙耶逻城中肆虐杀戮，你知道只有你的三摩地火可以彻底消灭魔族，我知道你不方便出面帮忙，所以我带了永恒火种来，请你帮忙点燃它，然后我将它交给白虎王，他们就可以用三摩地火对付魔族了。为了全城百姓，请你帮一个忙。”千寻说道。

雀丹颬愣了一下，看着提灯，原来里头装了这样一个东西，可是不等龙王霖提示他也清楚，三摩地火怎么可能永远交到白虎王手中，如果他们有武器可以使用它，那将来就成为东方的威胁。这个千寻姑娘好管闲事乱帮忙的个性，他早就了解，但这次未免有点太慷他人之慨了吧。雀丹颬无奈看了龙霖一眼，龙霖果然在暗暗摇头。

“千寻姑娘，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朱雀族的真火永远不可能交给白虎族使用。”

“那为什么就可以任由青龙族使用呢？”她自然有话堵着他。

雀丹颬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想说我是奴才，奴性重，对吗？”

“不是吗？”

“千寻姑娘，你这种态度是更不可能借到真火的。”

“嗯，那我道歉。”她倒干脆，反正目的也不是来吵架。

“呵呵呵，千寻姑娘，此事已经无关正义与热血了，而是现实啊。”

“什么现实？”

“现实是无论我与龙王，还是你与家人，都要经历一番艰难穿过沙漠回到东方去。无论魔族怎样，我们的敌人白虎族却依然强大精锐。在我们困难的处境里，还要为他们顾虑担忧，太荒唐了吧，难道我们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安全离开吗？”雀丹颬试图为这个一根筋的姑娘分析一下事实。

“喔，这样啊。那你们觉得就你们辛酸，白虎族没有付出代价吗？尊克儿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吧。”千寻指向龙霖，随即挥开手，懒得多看他一眼，“虎啸顷金的结发妻子也死了，虎啸顷金就这么几他在意的家人，被我们坑掉了一半，他不可怜吗？在他最艰难悲伤的时候，他还要领军打仗，从魔族手里争回家国的平安，你们以为他在西域当个皇帝真有多高兴吗？！”

“千寻姑娘亲眼见过白虎王率领大军围剿我们，倘若他再有机会杀你，一定不会像姑娘你现在顾虑那么多。”

“呵，是啊，我多想像你们两个人一样算得久远一些，算得到你们老死那天会不会笑着闭眼。”千寻恨恨地说道。

“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言尽于此吧。”雀丹颬说道。

千寻笑了，起了个手印开始掐诀，黄沙瑟瑟发响，那些死于沙中的尸骸可为她所召唤，“你以为你不借火，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了？”

“姑娘是想逼我出手，然后盗走火种是吗？”

“真聪明，雀丹颬，我们俩还从来没有正式打过一场呢！”

“千寻，别闹。”龙霖道。

“你闭嘴！”她吼。

“千寻姑娘。”雀丹颬收敛了笑容，严肃说道：“我自认不是姑娘的对手，龙王又是重伤在身，姑娘此刻若想借故杀了我们二人，尽管动手吧。”

“该死，你明白我只是想要三摩地火，谁会想要你俩的性命。”

“千寻姑娘，今时今日，我雀丹颬想问姑娘一句，你的正义与热血是生来就有吗？姑娘可还记得自己是玄武族人，玄武族以人肉为血食，何况姑娘这样持有神魄的人，姑娘自出生以来一定没有少与人类为难吧？为何忽然之间变成了今天这样，好管天下一切闲事，恨不得谁家麻烦都要帮上一帮，视四族人为亲朋好友，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姓玄武吗？”

“哼。”千寻愣了一愣，像是语塞了。

雀丹颬这番质问，龙霖并不生气，也不替千寻难过，他只是暗中旁观，一并在心里觉得千寻不会轻易听听就算了。

果然，千寻双目一瞪，直面雀丹颬说道：“没错，我姓玄武。从小吃过无数人，我被封印的时候，也是因为吃了龙霖家的婢女兰桥才得以逃出玄武湖铁杉洞。我在洞里锁了三百年，成天就听水流声，看岩石的嶙峋，我赌咒发誓如果这是因果报应，以后我就再也不吃人了，可是我坚持不了，我赌咒发誓以后我就只吃坏人，但我还是吃了兰桥，吃了半天云。之后我果然做什么都不顺，历经了许多艰难……我清楚自己不是好人，但是当我不做恶的时候，我心里就有底，就不会惭愧内疚的活着，可以痛快的呼吸与欢笑，不会觉得这个人世，我永远融不进去。你懂吗？呵，你不懂。你雀丹颬质问我这番话，不就是在怨恨我当年好管闲事帮助龙霖，夺了你的天下嘛！”

呵……龙霖心里在摇头苦笑，这姑娘打嘴仗是永远不肯认输的呀。

雀丹颬摇了摇头，没回应，也不生气，忽然朝棕榈树走去。

他伸手一掀吊床，店老板整个摔倒在沙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倒。原来店老板早醒了，偷听到他们说话，一听是玄武族之类吓得只好装睡。现在被拆穿，逃又逃不脱，只能连哭带喊地求饶。

“求求几位，我就是图清静，在这儿摆个小茶寮，一点惹是生非的念头都没有，我绝对不会举报几位，求求几位也行行好，不要伤害我的性命成吗？”店老板说着，连连磕头。

“没人会为难你。”雀丹颬笑，指着他向千寻说道：“你看，这个店家尚会为了保命，背叛白虎族，不告发我们的行踪。这就是世人，这就是人性。他们眼里只有自己，那你为何还要帮他们。”

“哈！开玩笑！他是升斗小民啊，还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家伙，不自保才叫傻吧！国家这么大自然有人保护，你换一个白虎族战士再问呢，他们肯定会选择战斗到底吧！”

“千寻姑娘是白虎族战士？”

“该死！我有功夫在这里和你绕弯子？！爱借借，不爱借滚！你们两个！滚回东方去吧！”千寻气炸了，狠狠瞪了龙霖一眼。总之现在世上任何不好不对，就一定是他的不好不对，没事来什么西域，添乱！除了让人见着心烦他还有什么建树？！“龙霖，最难得的是我们还肯好好说话的时候，但那些平心静气与好时光已经永远过去了。所以龙霖，滚蛋吧！滚的越远越好！”

她吼，火冒三丈握着提灯，飞身跃向马背，气鼓鼓地跑了。

龙霖起身，目送她离开，一脸哭笑不得，从头到尾他没说什么啊，怒火还是撒到了他的身上。又莫名又可爱，但这姑娘就是这个脾气，她认定想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的。没有三摩地火，她一定会想别的办法。

她这样焦急，莫非沙耶逻城的情况真的十分危难吗？

“请宽恕臣斗胆与千寻姑娘争论。”雀丹颬走向他，拱手致歉。

“没事，千寻她行事太易冲动，需要时不时泼她一盆冷水，让她保持冷静。”龙霖说道，随即朝店家走去。店家见他右手伸进左手的袖袋里，吓得直往后缩，却看他取出一锭金元宝来抛到他面前，龙霖说道：“我听见土墙后骆驼嘶鸣，那是你的座骑吧。辛苦你今晚收摊时自己走回去，骆驼我买下了。”

店老板哪敢拒绝，何况一锭金元宝连这整座茶寮都能买下来，他便连连点头答应。

雀丹颬去将两头骆驼牵了过来，与龙霖一道跃上骆驼。

二人朝前又行进了一段路，眼看茶寮已经消失在黄沙中，龙霖从怀中取出了鸦哨，朝雀丹颬嫣然一笑。

“怎么？圣上重回沙耶逻之前，曾在沙漠里埋伏过白鸦？”

“赤壶沙漠，东阜郊野，已经很近了，立刻便会有飞天辇。”

“圣上真是英明远见。”

“雀丹颬。”

“圣上有何吩咐？”

“你应该明白。”

“圣上想要臣去帮助千寻姑娘？”

龙霖点头，“我会在空中观战助阵，必要时刻，一定及时救你们脱身。”

“臣明白，臣领命。”

“此刻你对沙耶逻有利，料那虎啸顷金不会冒着亡国之险而为难你。何况荡平魔族，对东方有益无害，你尽管放手去做，但要记得，凡事以千寻与你的安危为重。”

“臣明白。”雀丹颬认真说道。

龙霖则神情极稳，没有一丝慌乱与不安，甚至没有怀疑与困扰。

千寻那一滴眼泪已经给了他答案——她心里的自己依旧没有死去，依旧还在。

所以这滴眼泪，值得他战斗下去，无穷个世纪，他都不会觉得孤独与凄凉。

他有一个永恒的信仰，可左右他的善良或是邪恶，他信仰的名字叫作玄武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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