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逻城郊】

用五色布当作顶篷的茶寮，当阳光透过顶篷的布络缝隙，洒在桌椅、玻璃器皿、人的发丝与衣服上，便带着一种自然迷离的五彩光芒。

而那些茶壶与茶碗又是薄荷绿色的玻璃，摆放在切成一片片三角形的西瓜旁边，是熟透了的夏天与清爽的风的颜色。叫人想趴在桌上，享受一个甜甜的午后长梦。

沙耶逻城郊外最边沿的地方，没有雨，只有艳阳。除了来往商队，城里人根本不会出来停歇，小小的茶寮就在黄沙里，在一堵残垣边上，像是喧嚣城池遗落在茫茫黄沙里的一丁点影子。大概是店家太爱宁静了，才愿意成天跑来这里撑起个铺子卖茶。现在他正躺在自己搭的吊床上，在两棵棕榈树之间悠哉地晃悠着，熟睡着。

客人来了要喝茶或要食用水果，自取自便，喝足吃饱留下钱走人便成。

龙霖与雀丹颬此刻便刚到这里，除了店主，四周悄无一人，静得像是一个无波无澜的安逸午后。

一盆浸泡在盐水里的菠萝片，绽放着黄盈盈的光芒。在盆子边上躺着一只雪白的小猫，正在打盹。茶是烘焙过的红茶，可以往煎好的茶汁里放柠檬片，或是放新鲜的牛乳。这是西域人最爱的喝法，配着香脆的烤甜饼干与发腻的奶油。

龙霖与雀丹颬慢悠悠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和香浓的红茶，坐在靠背交椅上，身后是一堵黄褐色的土墙，面前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心里竟有一种游客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欢喜。

“都结束了啊。”龙霖悠悠闭上双眼，嗅着微风里的水果甜香与日头下沙子的味道。

雀丹颬取了一点新鲜牛乳，均匀地抹在双手肌肤上，“来到西域这几日，晒黑了不少。我头一次离开皇宫，真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呵呵，龙霖笑了，“你现在变得细碎和絮叨了。”

“怎么办呢？当爹的人了啊……心里一直想念着烟儿。”

“嗯，我也想她。辛苦你们跑这一趟。”

“诶诶，我与烟儿能开阔眼界，可是极好的事，这在龙王晸的时代，我连想都不敢想呢。”

“待我回去，兴建一座龙船，带着你们一家三口，沿着银狩川一路下江南去玩耍。”

“哈，那可是好极了。”雀丹颬拍拍手，幸福地捧起杯子饮了一口茶，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二人都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真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

当下，无戒律，也无忌惮，更没有了往日仇与宿时怨。

“真好，真有些愿此刻永驻一世的向往。”雀丹颬自言自语，但是没人回应，他侧目一看，龙霖像是睡着了。他便不吵他休息，笑微微地顾自喝茶吃饼干。

坐了一会儿，有些无聊，但又不想睡觉，他便伸了个懒腰，看着四下无人，便放心地走出凉篷，抓了一把黄沙，轻轻摊开手掌，看它们从指缝中流走。

心想这是西域啊，一生也许只会来这样一次，真真实实感受一次沙漠、烈日，风里有仙人掌与百香果的气味。

真好。

当时年少春衫薄，一纸空想，以梦为马。如今成就了一些，像是心里的地图被点亮了一片。

真美。

虽是已为人夫，为人父，但他心里的那个朱衣少年又复活在了十四五岁，没有禁宫与暴君的阴影，只有这片金灿灿的沙漠与阳光。

酷热在他这个朱雀族身上不会带来一丝难受，而像南方一样舒适，所以他不疲乏，也不困倦，只有快乐、自由与高兴。

远远的，一个女孩策马而来，离的还有些距离，她便着急忙慌跃下马来，几个飞纵便到了他眼前。这样火急火燎，这样干脆利落，在他印象里只有一个姑娘。

千寻……他喃喃的，不可思议她又出现了。

“雀……”她刚要开口，一个字节都没吐全，视野里忽然多了一个人，凉棚下一个毫无声息闭着眼睛的人。

青铜灯从她手中跌在沙子里，她懒得与雀丹颬说话了。难怪远远看雀丹颬笑眯眯的，一定是他背着龙霖的尸体在高兴吧，他自由了，他解脱了，那为什么不把龙霖尸体就地掩埋了呢？背这么远做什么，不怕长尸斑和尸臭吗……

千寻朝龙霖走去，可这个该死的家伙死了还这么美，这么静逸清香这么仙，这么栩栩如生，一点尸气也没有……除了清瘦些，他依然像他们初次相见时的模样毫无变化。

他说的西市之约，如果她去了会怎样？

明明他们见面在凛央子之前，倘若她给他一个如果，又会怎样？

想象一下，朝阳下，薄雾中，人潮里，逆光而立的青衫少年，手捧着粉蓝与粉红色的紫阳花，微笑地等待着，那画面一定如诗如画。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如约而去呢？

那个约定原本就是她随口一提不当真的呀……

天下不都是轻易不相信别人的人么？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

为什么第一见面，就会相信像她这样看起来就不老实的姑娘呢？

为什么？

从一开始相信，直到结束……

唉……

她内疚了，伸出右手，轻轻用食指指背滑过了他的面颊，轻得像是羽毛那样。上一次主动碰他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眼前瞬间涌过那些画面——

她坐起身来抹抹口水，看看人在马在行囊都在，放下了心，解开头发重新编辫子。厚重的头发散开来像一顶黑的小帐篷，把她小小的人都包裹起来了。他偷偷睁开眼，觉得这长头发太有意思了，在她身后用一络头发和草打了个结。她身子往前时，头发便被牵住了，一扭头发现是他捣蛋，抬手就打，脑袋、脸和胳膊，啪啪啪打了好几下。

“好小气！”他边躲边喊。

“叫你手痒！”

他淘气地笑了起来。

……

她把辫子编完，朝身后一甩，打着呵欠伸懒腰，一字一顿说，“鸟隐于天高，鱼潜于水深。这一次我想深沉一点。”

“去你的。”他捡了一块小石子丢她，她竟然没躲，直接被砸中脑袋，顿时暴走，冲过来打他，他急忙逃跑。她一下子跳过去将他扑倒在身下，死死压在他背上。伸手掐他脸，一顿胡掐把人皮面具弄坏了，干脆撕了扔了。

“丑死了，别带了。”

“喂喂！你也太疯了吧！”他指责她。

她才不理嘞。

“救命……救命……这姑娘有二百来斤重！”他说完一边咳嗽一边大笑。

“我吃了你！”说着她真的去啃他的头，他刚巧转过来看她，咬在眼睛上。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她的腰上，觉得她嘴唇软软的，牙齿也不锋利，戳在皮肤上稍稍有点硬，这一瞬间像是凝固了，他没动，她也没动。

好想抱抱她，他心想。

忽然听她嚷了一声，“咦？！炊烟！”

她指着前方，然后跳起来一脚踩过他的背，往前跑，跑到山坡前头跳起来喊，“有房子！”

他心头恍惚，还没有回过神来。

“喂！来看啊！有地方吃午饭了！”

“你不是急着赶路吗？！为了心爱的男人，应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才对啊！”他悠闲地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袋后面看天看云。

“我在找他的时间里，也没辜负自己的人生，这才是恋爱的最佳形态！”

“满脑子都应该想着他啊，只想着自己玩，到底是真爱吗？！”

“废话！难道你懂什么叫真爱？！算了，和你吵个屁，你就是个小孩子。”

“明明你才比较像小孩子！算了，这个问题上，大家都比较小朋友。”

“哼！呸！过来呀！找饭辙去！”她催促他。他坐了起来，掸掸一身草与灰，去牵三匹马，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微笑着，脑袋里空空的，一点心事也没有。很多仇恨都短暂放下来，没有忧患，也没有恐惧。

只是轻松和快乐，这种时光在他的生命里屈指可数。

但现在却真真切切体会着，那个女孩为他带来的欢乐，不羡神仙，不做帝王，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无忧无虑，平凡生活吧。

“玄武千寻。”他叫她名字。

“啊？”

“没什么。”

“有病。”她一蹦一跳，往房子方向跑去了。

这似乎就是她最后一次主动碰到他的面颊？

五年多前了……

还是五年后的紫阳阁？

他一杯续着一杯，酒劲终于上头，他微微扶额闭目养神。

醉眼恍惚，猛然觉得眼前有人站立。

眉目、鬓角、轮廓、身高，无不熟悉。

他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搁下酒杯，一身酒气的往前走。

“千寻？”

她没动，也没说话。

“千寻……”他笑了，因为她还在，没有飘散，没有离开，不是梦，也不是酒后的幻觉。她来了，就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他。

这么多年没见。面具没了……可是这个人为什么留起了胡子？像个老气横秋的神仙。为什么酗酒了，一定要喝懵成这样？为什么眼睛红红的，瞌睡的话，为什么不去睡呢……她看着他的模样，心里想着，而他也猜到她会这么想。

“留胡子是因为不喜欢别人老说我美，但却是一张得不到你喜欢的容颜。酗酒是因为我真的真的睡不着，每天辰时必需醒来早朝，我不能每晚都熬夜，必需睡觉……呵……眼睛红是因为我醉了，对，我醉了，因为我在想你，想到心都痛。”他像是有读心术，站在原地悠悠说道，“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牺牲，只要喜欢的人得到幸福，我离得多远都行。最后发现爱与不爱真的不同，我根本做不到失去你的日子，每一天都在煎熬。”

正好是这样的距离，她在，但是不远不近，正好是这样的视线，朦胧模糊。

他才可以不顾一切，倾诉离殇。

“千寻……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七个月零一天，每到夜晚都需要饮许多酒才能入眠。这座王宫无论日夜安静得像是一座鬼窟，我只有雀丹颬这么一个朋友，他无爱妻，我无后妃。我们饮茶，聊天，对诗，下棋，听雨，看雪，春，夏，秋，冬，一年又是一年。我就这么数着日子……等你到来，出现在我眼前。”他说到这里，终于鼓起勇气醉醺醺地朝她走去。

“如果我们第一次相见，西市之约你能来，以我满手怀抱的紫阳之花，是否可以得到你喜欢？如果我们离开虎鸫神像时，在天马上我能抱得你再紧一些，是否可以得到你喜欢？如果我在鸦神殿选择放弃十万白鸦军，我只要你留在身边，是否可以得到你喜欢？”泪下双行，他说的每一次，都是一次错过，怎不叫人伤心。

“告诉我你在，不是酒里的烟云……不会一触而散……告诉我你在我眼前……千寻……”他哭得像个孩子，越走步履越歪斜，他倒在地上，双手刚刚好握住她的手，他倒下去不省人事，她刚好抱住他，让他枕在怀中，无言无语，陪他坐了一整个晚上。

那一整个晚上，她在想什么？

什么？

像是坐在七月的洪流上，银河倾泄思绪千万丈，北风仓皇，草原空茫。凛央子算是宇宙洪荒千古岁月赐她的一粒糖。

那么兰霖算是什么？

单薄语言能否描述他？

两个人披星带月，坚持去蓬莱这一场，踏遍的千山万水，见过的四野异乡。

烛火萤光，彼此添的那一件衣，那一点热茶。

相逢太短，都不等茶水变凉。

两个对往日满怀惆怅的人，曾一起站在初升朝阳的锋芒上。

那时无人称帝王，听马蹄余声，看鸿雁掠水，与许多陌生人擦肩而过，看每个人每张脸上的沧桑。他们从最初开始想要的就不一样，共同走了一路，最后总要面临离别一场。

朝阳也总会变成夕阳。

人生既不同路，当散则散吧。

可你兰霖到底算是什么呢？

思绪万千丈，也不过是指尖轻轻滑过他面颊的一瞬间。

永别了，兰霖。

把他心底所有的伤还给他吧，千寻的一滴泪落到龙霖的睫毛上，像一滴晨露，带着初冬的凉，也带着雪片的晶莹。她原本就是北方的姑娘，带着大江以北的凛冽与寒冷。

这种冷会渗透人心，却也会让人爱上，从此不再惦念南方。

泪珠顺着他长长的睫毛滴落在脸上，像是化成了他的一滴眼泪顺着脸庞缓缓滑落而下。

他睁开眼睛，看着红了眼眶的姑娘。

睫毛还挂着她的一点泪滴，反射着六棱角的光影，点缀了她的青丝、雪肤与红唇。他一直知道她有多美，是他心底的秘密，不用让外人明了。

他一直知道，她是谁，知道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别人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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