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元年立秋】

龙霖亲手提着红漆食盒，盒中装着京城有名的点心，慢步上雀阁的阶梯。

迎面，八扇雕花门皆打开着，金灿灿的阳光下，雀丹颬在案前很认真的裁剪着衣裳。他向宫女们新学会了缝纫，学会给小婴儿做衣服。天凉了，影娘不能亲手准备的东西，他要都学来为自己的宝宝置办好。

龙霖走进房间，在圆桌上一层层取出点心，摆好碗筷，然后走到他身边，看他做的衣服，小小的一件件，看起来特别可爱。

“小婴儿的肌肤娇嫩，不能用簇新的衣料，穿起来会毛刺刺的不舒服。这些面料都是我用了好几个月，夜晚贴身睡着，一直把它们睡软睡服帖，再拿来用。还有这棉袄里的鹅绒，一片片的摘，一点点的攒起来，用脸细细揉过来揉过去感受一遍，确保它们没有毛刺，非常非常舒适，这才可以填到棉袄里去做芯。”雀丹颬把做好的一片棉芯贴到他脸上问，“是不是很舒服？”

“特别好。难为你又学会了一门新手艺，你会的东西远在我之上了。”龙霖笑着回答，他早已登基，但与雀丹颬说话不愿用那个朕字，不愿以权势凌驾于他。龙霖看着桌上圆绷中的绸缎，雀丹颬用五色锦线细细绣了一个影字。

“为什么只绣影娘的名字？”

“生孩子这么辛苦，尤其是以影娘的身体……我算什么呢，只是给她带来麻烦的人……孩子只要记住娘亲就好了，我不重要，我不重要。”雀丹颬笑着说。

“对不起。”龙霖惭愧地说道，影娘如今残疾，有他的罪过。

“别说这个，我是有女儿的人了，我很高兴。我让厨房炖了喜蛋，你要不嫌弃，我让他们端来给你尝尝。”

“我正是来讨它的。”龙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锦袋中是一块花朵形玉佩，“这是我的礼物，兰桂齐芳，寓意着娴静高雅。”

雀丹颬兴冲冲接过玉佩，“好寓意，好寓意。”

说着便走出门去，吩咐宫人们把喜蛋端来。回到房间时，看见龙霖坐在长榻上，双手环抱单膝，出神的看着屋檐下的一双相思鸟。

“我过去在雀阁哪见过什么婴孩，这次见到我自己的孩子，这么小，粉嫩透亮，全身像是有一种神奇的粉色光芒，小手掌还不到我小手指这么大……真的，就这么一点点，抱起来特别软，一股说不出来的奶香……”雀丹颬依旧喜出望外地描述着女儿。

龙霖看着他满足的样子，笑了笑，“名字呢？名字取好了吗？”

“生了个女儿，就让影娘取名字吧，不是说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棉袄，她们更亲近嘛。”

龙霖沉默。他清楚真相是什么，宫人回报，影娘压根不接受雀丹颬，不接受这段婚姻，也从头到尾不能接受这个孩子，不愿抱她喂她，甚至不愿看她，若不是乳娘们陪伴打理，这孩子恐怕早被影娘抛弃了。

忘情水原来是如此恐怖的东西，龙霖心想，那个曾经一直追问他是否爱她的女子，应该彻底有了答案，这答案里写满了他的残忍。

他站起身，走到古琴前坐下，默默弹奏起来。

雀丹颬听了一会儿，脸上欣喜的笑容收敛，蹵起眉头形容道：“皎星高照，苍茫天曙，高阁鼓声，银烛成行。”

龙霖继续拨动着琴弦，弦音渐渐铿锵。

“励精图治，中兴治国，夙夜不懈，宵衣旰食！”雀丹颬道。

龙霖依旧埋首弹奏，弦音渐委婉缠绵。

雀丹颬脸上转又恢复了笑容，这一次不描述了，只是悠悠与他道：“这心绪，同我思念影娘一样，难得你心里还有深爱着的人。”

龙霖笑了，停下琴，“很久未弹，生疏了许多，多亏是你在听，能从我粗略的琴音里听出这么真详的画面。”

“是你谦虚了。”雀丹颬转身，见宫人捧着喜蛋等在门外，因他们弹琴不敢进来。他走过去，亲自把喜蛋接过，端到桌上取了一枚，敲裂蛋壳，细细剥净后盛在小碗中，双手递于龙霖。

龙霖终于露出喜悦来，孩子气的两口吃掉鸡蛋，“好了，今天我可是满足了。”

“什么时候可以喝到你的喜酒？”雀丹颬问，“这都一年了，没有你册封王后的消息。”

龙霖下意识摸了一下左脸。自从普摩在半路截杀了鸦神，骷髅面具早就消失，他一个人轻松的当了一年皇帝，无妃无嫔，夜夜独自入眠，手边除了书籍便是奏章。

“喔，我新养了一只煤炭脸的小白猫，特别得我宠爱，要不我就册封它为王后吧。”说完他笑。

“诶，调皮。”雀丹颬摆手，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你我二人，性格都是绵里藏针。天性敏感，心事太沉。但是你看我今天，有一份难得的轻松。而你却还像是在黑暗里站着，盔甲严整，随时等待着战斗。”雀丹颬说道。

龙霖笑，不置可否。

“你恨我吗？”龙霖问。

“九分恨，一分是喜欢，这感觉你一定不懂。”

“我懂。龙王晸死后，你们把京城里的青龙皇族杀得干干净净，若大的皇宫，如今凄凉的只剩你我，我对你也有九分仇恨，一分喜欢。我们就凭这一分喜欢，长此以往下去，互相做个伴。”

“是啊，互相做个伴。”雀丹颬苦笑，点了点头。忽然间雀阁楼下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雀丹颬整个人颤抖了一下，急忙跑到窗边往下看。

“终于来了。”龙霖上前一把揽住雀丹颬的肩膀，“走，快下去迎你的孩子。”

“为，为什么将她送来……”雀丹颬欣喜地哽咽起来。

“大人之间的处境无论怎样尴尬，小孩子总是无辜的。她在你身边应该会更快乐幸福，就让她留在雀阁吧。我还很期待等她长大一些，你我一起教她诗文。”龙霖与他一起往外走，与乳娘们相接应。雀丹颬接过襁褓中的女儿，笑中含泪，亲了又亲。

龙霖也是第一次见她，觉得可爱极了，“长相上完全是你与影娘的优点，将来必定是个绝世美人。”

雀丹颬小心翼翼抱着她回到屋中，宫人们匆匆抬来了婴儿床具，四名乳娘陪伴左右。

“这下你可以给她取名字了。”龙霖说道。

雀丹颬点头抹泪，坐在摇椅上哄女儿睡觉。秋阳之下，父女依偎的画面绮丽美好，龙霖静静看着他们，觉得心中满满都是羡慕。

“希望有生之年，我也能有你这等福气。”

“为什么不能呢，以今时今日的你，又何必自苦。倘若娶不到你心爱的那一个，你坐拥四海，大可以找一些像她的女子来做妃嫔。”雀丹颬说道：“用她们的优点汇集成一个她，不行吗？”

“对你来说，在这个世上有人可以代替影娘吗？”

“我虽不愿意劝人这些，但你和我不一样，你是明事理的君主，若要学我当情种，你先得想清楚自己承受不承受得起，情这个字，比江山难多了。”

龙霖笑而不语。雀丹颬知道他主意已定，便不再说什么，顾自哄着女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龙霖心想。又或许是形形色色的女人见过太多，尤其是凤毛麟角的绝色与优秀，反而麻木了。

“我们好好将她养大，等她长大了，一定为她物色一位好夫婿，绝不似你我这般的男人。”龙霖说。

雀丹颬笑了，点头称是，“绝不能找似你我这般的男人。”

龙霖取来玉佩，亲手为小婴儿带上，亲了亲她的脸颊，视如己出一般珍爱。雀丹颬与他四目相视，往昔之时在两个神仙一般的男人眼中云淡风清。

秋色正浓，秋入横林数叶红。

他很想念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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