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兰霖坐在当初的位置，饮当初一样的江南茶。

衣袍换了，神情变了，地位变了，但初心不改。

他记得当时在这里提醒自己——他必需接受自己的身世，去期望一段从未想象过的人生，尝试熟悉它，了解它，融入它。皇宫还是这座皇宫，失去，得到。

浅酌慢饮，茶是寻常生活，只是情深如故。

人生总是边走边看，恨它，不如顺应它，别做个怨气鬼。

他记得当时每一个瞬间的念头，失意与理想，还好从未放弃过。

这座王宫终于是他的了。

安静得像是一艘小船，圆月，汪洋，苍穹。

突然外面响起了那个铜钟一般洪亮的嗓音。普摩沉不住气，在门外求见。兰霖一直等待着，心想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会来找自己说话。门开了，普摩也卸下了盔甲，一身轻装华服走了进来。腰间佩戴了数块他心爱的金饰与玉佩，走起来铛铛作响，如他这个人一般张扬外放。

“我说，你还没登基，我就不客气啦。”普摩行了个潦草的礼，与兰霖隔案而坐，低头看看桌上的茶，很不满意，“这时候应该好好痛饮满怀，应该换上最好的酒来庆功，你怎么喝这么素淡的茶水……”

兰霖笑，示意宫人捧酒上来。

“堂兄说的对，我也是在等您来，一起暖壶酒，好好喝一场。”

“哟，原来是在等我呀。”普摩听着很高兴，摸摸刚剃干净的下巴，春风得意，好似自己当皇帝，“上次进养心殿后殿，还是我很小的时候，被父亲抱来的，见过你父王，先帝那时候不算老，天人风采。据说他抱我时，我还把他龙袍尿湿了，他倒也不生我气，还夸我是勇猛童子。这么想来，你们父子二人倒是一个脾气，和善。”

兰霖笑了，“我从未见过他……我知道你怪我不该夸赞敌将，我对燎空堺的敬佩，其实是羡慕，我也渴望见一见父亲的天颜神威，可惜……”

“唉，你这么说，我理解了，谁说不是呢？”普摩叹了口气，体会到兰霖的感受。

酒奉上桌，小暖炉烫着玉壶酒。

“兰庭贡酒，一杯阳春现，二杯仙子酥，三杯……”

“忘作神。”二人异口同声道，相视大笑了起来。

“喝到第三杯，连神仙都不想做了，何等的好酒？！”普摩迫不及待的满上酒杯，与兰霖碰了一下杯，“青龙帝业，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二人满饮一杯。

“咝……好酒！春光一线入腹，腹中锦绣光华，美的很！”普摩作手势在肚子上轻轻揉了一揉，“好酒就是得这样，在自己的家中，和自己赏识的好兄弟一起喝！才爽！”

兰霖鼻子莫名一酸，心说为这句话，竟不枉我一直捧抬于你。

“为这家字与这兄弟二字，我敬你。”兰霖为他满上酒，感慨地碰杯，饮尽。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也知道你心事重。只是我有根深蒂固龙族的观念，对你的作为很难理解，你要耐心与我沟通，让我明白你的想法。”普摩借酒抒言，话语与过去相比略有变化，可见此人粗中有绵，心里还是有些琢磨。

兰霖早将自己的身世，一些关键的来龙去脉与他讲述过，此刻聊天，只是些随想与感怀，他把玩着酒杯，看着暖炉内的炭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

“我曾投于内阁首辅屈怀瑜门下，那是一位清廉孤僻的老人家，以他的身份在朝中的处境，甚至能用可怜来形容，门生零落，朋友鲜少。他待我和善可亲，器重提拔，我实在没有想到过，正是这样一位老人家，当年的一念之差，竟与太后联手欺君罔上，谋害妃嫔，调换龙子。我的命运，正是因为他被一生逆转。要说他是纯粹的恶人，他不是；说他善，却又背着无法弥补的罪孽。”

“嗯，老狗材，早一些落到我手上，哼哼。”普摩对他不屑一顾，“也就你人好，原谅了他。”

“我曾经视白鸦如世仇，恨不能千刀万碎它们。它们夺去了兰玥、姜姝、兰桥的性命，夺去江南千万百姓的生命与生计，使我的家人与人民流离失所，造下了深重不可原谅的罪孽。我曾被白鸦掌印无束扔掷于湍急河水，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若今天他站在我面前，恐怕要自尽谢罪，但他就是在这里，被龙王晸一杯毒酒毙命。我想他当时心头千苦万怨，连一个可诉说的知己都不在身边，何等凄苦。”

“也是冒犯过你的奴才，不值当同情。”普摩摆摆手。

“龙王晸，一世霸道风光的人，堕于尘土；燎空堺，誓为英豪的人，化为尘烟；雀丹颬，七窍玲珑心的人，颓废消沉……还有那许许多多，我见识过的人，记住的名字，不能忘怀。”兰霖说罢，仰头饮尽一杯酒。

“男人做事，不能瞻前顾后。要记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犯我天威者，其远必诛。其他的，不要想，不要管。嗯……我为什么要和你讲这些，其实这些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普摩大笑。

“龙出东海，云腾致雨，长风一振，众荫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独步天下，我心自洁。”兰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好个我心自洁！”普摩陪饮一杯，站起来，手舞足蹈一边哼唱，一边跳起西北高原上的舞蹈，看的出他非常非常的高兴。

“等亲眼看着你登基，我就安安心心的回去，找几个我们那里漂亮出众的姑娘，给你送过来。我们那的女子，啧啧，人高挑双腿长，皮肤弹性紧致，别看皮肤黑，那性子野的呀，尤其是床上，那叫一个来劲……嘿呀！”他捏紧了双拳，狠狠扭动了一下胯部。

兰霖愣了愣，连忙摆手回绝道，“不不，我以后不会娶任何王妃，这座皇宫会非常冷清。没有女子欢笑，没有孩子奔跑，就我一个人独自苍老。”

“什么！”普摩咆哮了一声，“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无后？！”

“继承者，我自然会想办法，但是我不会再娶其他女人，不会纳妃。”兰霖苦笑，“我答应过鸦神，她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的王后。”

“她放屁！就凭她？！哇呀呀，你不说，我早把她忘到屁股后头去了，什么东西。”普摩大怒。

兰霖黯然失神，低头不语。其实他心里才不是为了什么鸦神不想纳妃。他确实不要什么女人，不要任何女人为他生育子嗣。他恨不能独自享用着这个王座，直到老死。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与他分享王座，她的名字叫作玄武千寻。

“这是承诺。蓬莱十万白鸦军，不染天下不染尘。我当时没有鸦鼓，也没有龙玺，就自己一人去的鸦神宫，能得她青睐信任，实属不易。”

“不！她不配！”普摩从骨子里厌恶鸦神，“而且我打赌，她以后一定会干涉朝政，会左右你的决定，会颐指气使，拿她曾经帮助过你说事。倘若她为你诞下龙子，成为真正的继承者，青龙皇族就乱了！我理解你当时无奈才与她承诺，但你说要让她当王后，当唯一的妻子，我不答应。”

兰霖沉默，良久才回应了一句，“不能如此，又当怎样？”

普摩皱着眉头问，“她现在是不是凡人女子，没有一点神力了？”

“确实是，否则不能摆脱封印离开鸦神殿。这一世她为我妻子，死后魂归蓬莱，又做鸦神。”

“哈哈，那就好。”普摩上前按住兰霖肩膀，看着他，借着酒力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面具，“她还在安雅城，得知捷报，是要赶来京城的路上吧……这件事交给我了，你不用再过问。你说过这面具是她给你带上的，不让世上其他女子看到你的容貌……哼哼，你等着这丑面具从你脸上脱落的时刻吧，很快就会到来。”

普摩双眸闪过寒光。

“堂兄，这……”兰霖半推半就。

“你就别过问了。”普摩说道，“倒是你啊，为什么还要把雀丹颬留在身边，这么危险的人，直接杀了不就是了嘛！”

“朱雀神魄在他体内，杀了他，神魄又会重新选择主人，回到南海去，不知道落到怎样的人手中，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兰霖坦率回答。

普摩一拍脑门：“喔，对对对，我怎么忽略了这一茬，可他到底是危险，该断其手脚，丢入牢狱，怎么能好生圈养在宫中。龙王晸不就是被他设计祸害死的，你不怕他以后再出什么诡计？”

“他心已经废了，有生之年，唯有影娘一个寄托。”兰霖说道。

“你确定？！”

兰霖点头。

“诶诶诶，既然你胸有成足，我也懒得再问。倒是你啊，记住我的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个也不准少！到时候我来京城找你玩耍，要是瞧不着女人，嘿嘿嘿！我就把你绑上春床！”普摩捏了一下他的脸蛋，邪恶地笑道：“多美的脸蛋，天下妙龄女子谁不会爱死了你？！”

千寻不会。兰霖苦笑，斟酒自饮，一杯续一杯。

普摩也陪他喝着，只当他欢喜，不知他心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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