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甸谷】

凛央子深呼了一口气，一句话也未说，脱下衣袍，将树叶中奄奄一息的女孩轻轻包裹好，心疼地抱了起来。捡到这样可怜痛苦的她，总比永远找不着要强。心痛归心痛，抱回去治好了再往死里骂。逞强，嘴硬，多管闲事，结果呢？

凛央子调过头，眼前多出一个陌生男子。

“你是她嫁的那个？”陌生人问。

神经病，关你屁事。凛央子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往前走。一柄剑拦在他的面前。

剑长四尺，黑色的刃在阳光侧照下像是乌金的蛇皮，篆刻着所有夜叉王的名姓，剑绳上坠着九头鬼挂饰，扭曲的白骨缠绕剑柄，剑锋犹如夜叉牙，森厉，恐怖，带着炼狱的气息。

“幽無三世剑。你，玄武族，冷眼旁观，不问她的伤势，只问我的来历。想要她的神魄？”凛央子几句便分析出来他的动机。

“哟，不是凡夫。”玄武梦寒冷笑，用剑锋沿着他的轮廓游走，很显然，他感应的到，玄武千寻嫁的这个男人只是有见识，战能上却连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凛央子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被玄武梦寒用肩膀撞回原地。

“我这可只是轻轻的碰了你一下。”玄武梦寒一副戏谑的口吻。

“我知道，如果千寻伤成这样是你做的，能打过她的人，都是千百年的老妖怪。”凛央子挑挑眉毛，打嘴仗这辈子他只输给过一个小丫头。

“哈哈，牙尖齿利。”玄武梦寒一把掐住他的面颊，“你俩好生一样的夫妻相！脾性和语调也是一模似样。”

“谁说不是呢。”凛央子挣开他的手指。

“小家伙，敢叫我老妖怪。我可以用这把剑把你剔得只剩一副骨架子，你信不信？”

“信，为什么不信。剔骨，剜眼，剁指，剥皮，只要是想，有什么做不出来。”凛央子回想到过去的自己，真不觉得这些事算事。

“你……挺镇静的哈……”玄武梦寒绕着他走了一圈，怎么看都是普通人，但这傲然非凡的气场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他实在猜不出他的来历，哪一族人都不是。若说是普通人，又多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气势。

“呵，剔成骨架子也能抱她回家。”

“那我倒想试试。”

“你的庙号是？”凛央子话锋一转猛然问道。

玄武梦寒愣了愣，转念一想，不如告诉他，看看他猜不猜的出自己是谁，“蟠魁高宗。”

凛央子抬头思索，“蟠魁王朝，高宗，玄武梦寒，往上推，是玄武千寻的高祖辈……你们玄武真是，呵呵。”

“这声呵呵是什么意思？！”

“老不死的意思。”他冷冷说道，好好抱住千寻继续往前走。

“嘿！以我这脾气！竟然忍你！”玄武梦寒哭笑不得，抬起剑来一下横到凛央子的后颈上，“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你杀了仇人心情正好，估计下不了手。”凛央子却来了这么一句。

“啊？！你怎么知道！”玄武梦寒大吃一惊道。

“左肩到颈部有伤，玄武一族愈合奇快，皮肤上痕迹没了，衣服上的兽牙印与血迹十分清楚。剑身与护腕上都有血污，皮靴靴跟后侧朝右一向磨损严重，必是受重力后剧烈摩擦所致，皮领上还粘着一小丛紫斑豹毛，不过最明显的是你腰上挂的那块金佩，足色的虎贲金，嵌着红色宝礁珊瑚，印铸有白虎族猎王者的号印。以你的身份，愿意屈尊捡来佩戴，明显是一件战利品，证明了一场恶战，而你是最终的胜利者。”

“哈哈哈……”玄武梦寒仰头大笑，透着自负的喜悦，也有对他的激赏，“我为王时，若得你这般贤材是会高兴的……咝……贤能之士，屈为肉胎凡身……白鸦啊？你是白鸦？”

玄武梦寒将信将疑地问，如此见识必曾是异类，但发色并非朱雀族，五官不是西域白虎族，气质非玄武，也断然不是妖魔两道，非王非帝，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

凛央子没说话，一副关你屁事的表情。心说高宗这种庙号，都是给衰亡国家的败家帝用的，配使什么贤材。

哈哈哈！玄武梦寒却笑得肚子疼，大笑着绕到他前方去，对着他的脸指指点点，屡屡弯腰扶着膝盖，“我对这个死丫头佩服到五体投地，你能体会吗？！嫁白鸦，哈哈哈，嫁白鸦，嫁白鸦！嫁白鸦！！！！！！”

最后一声，玄武梦寒猛地咆哮了，地动山摇一般的巨响，山谷中满是回音，银杏叶震得一阵飘扬，密密麻麻的金色，绚烂的竟有一丝恐怖。

“玄武公主！嫁青龙奴才！”玄武梦寒怒吼。

凛央子一脸风淡云清，“又怎样呢，不过是你自己受不了。”

玄武梦寒伸手扼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问道：“狗材！你真的不怕死吗？！”

“以前还没娶到她时，估计怕死，可能跪着求你。现在她就在我怀里，奄奄一息，我不救她，她也活不了，不如同去，没什么可怕。除此之外，你不把她打成这样，怕这次我也会动手，这丫头欠教训，活该。”

诶？玄武梦寒又愣了一愣。好像有些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唉……和她相处久了，我也成话痨了。”凛央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以前一句话说不到，人就杀光了。现在聊了半天，一滴血未见，自己真是变了啊，“觉得她有一堆麻烦，可就是喜欢她，把自己变成了傻子，疯子。卸除盔甲，暴露软肋，沦为凡尘蝼蚁，还是很快乐。”

凛央子笑，人之将死，有什么话说不得，有什么情表不得，他才不怕，也不在乎，管谁听着。

呼……玄武梦寒的剑不知为何，缓缓垂了下去。有些事戳中了他的心，尘封久远的记忆。他喃喃重复，“卸除盔甲，暴露软肋，沦为凡尘蝼蚁，还是很快乐……这种心境……我多想再体验一次……”

玄武梦寒怔在原地发愣。

“哼，真替她不值，上次埋你，说见不得祖宗这样潦草埋葬，将来一定要挣钱给你把墓修上，边说还边落那些眼泪。因为别人羞辱你几句，便又开了杀戒。你为难她这样久，临了她惦记的竟然是血脉亲情，比起今天，她落这下场，不是活该又是什么？”凛央子冷笑。

玄武梦寒又是一怔。

老不死的，竟然还知道傻眼吗？要杀便杀，愣着不动干嘛！凛央子等了一等，但玄武梦寒没有反应。凛央子觉得干耗时间不是事，干脆问道：“你觉得她还能挺多久，是吃了鲜活之物就能复原对吗？你要是不急着杀我们，我就去打只鹿或熊，要是着急，就赶快。”

呵呵。玄武梦寒笑了。这夫妻俩真他妈的一个德性。

凛央子撇撇嘴，比他更不耐烦。

“我和这丫头有个约定，我留她在这里三天，若我回来还见到她，就要她的命。”

“所以赶紧的，别叨叨。”

玄武梦寒出人意料的没有生气，竟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是提前回来的，其实你们已经赢了。”

这句话激得凛央子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头狠狠松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二人还有这种凶险的约定，要是赢了，只要玄武梦寒不负信，就可以安全离开。

玄武梦寒微笑，不含一丝险恶，“我见你，忽然觉得，如同见当初自己，当年的心情纤毫毕现，知道是什么感受，我清楚你还是害怕的，想保护她，想活着带她离开。我都明白。你想不到吧，我这个渴望玄武神魄的凶神恶煞，我这个老不死，偏偏懂你在说什么，我也曾为我的爱人，不顾一切过。今天见过你，我总算是了然了，小丫头她没爱错人。”

说着，玄武梦寒把剑插入剑鞘，凛央子一直抱着千寻腾不出手，玄武梦寒就亲手把剑挂到他腰上，这突兀出格的举动令凛央子大惊失色，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

“别动。玄冥盾我取走了，幽無剑留给她，告诉她别只会后退防守，世上要她命的人除了我还大有人在，唯有剑能保护自己。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什么……”凛央子真的懵了，不理解他的举动。

玄武梦寒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如同和蔼长辈一般，“带上我的那份，就这么傻乎乎的生活下去吧，多生几个孩子，山野田园里的快活去。未来你还会再见我一次，你那个继承神魄的孩子会被我带走。记得用这柄剑来对抗我，无论输赢，记得这是我们的缘分。”

说完，他向他们竖了一下大拇指，就像很久以前，他在巨坑底下，与小丫头遥相呼应的那个手势。帝王家事，有许多不得不为之，也有很可怜的一小部份，能用来惺惺相惜。

小丫头有些事料想的不错，她活脱脱像是继承他脾气性格的后人。

“玄武族么，老不死的……哈哈哈，时间悠长，我可以再等！”

什么？！凛央子彻底迷茫了。

玄武梦寒与他擦肩而过，徒步离开，双脚踩在厚密的树叶堆里，咯嚓的声音轻脆动听，清风拂过，此刻山谷里的金色梦幻迷离。

“我都很久没有好好看过日升月落了……浪汐海潮……是什么样子竟然记不得了……”玄武梦寒喃喃自语，越走越远，心里琢磨起广阔的天下，并非权柄，而是风景。

神经病吧！凛央子骂，看看怀中千寻，又骂，神经病家尽出神经病！

千寻一直昏睡着，没有回应。

他心软了，亲亲她额头，“走了，带你回家。”

她嘴里突突一声，吹了一个好大的血泡泡，仿佛是在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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