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悠悠转醒的时候，双目先睁开了一条缝，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御膳房的打杂工寝房之中，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然后，晕倒之前的记忆才逐渐复苏。复苏之后，却有更多的疑问纷至沓来。

为什么，萧承夙要问皇帝讨要我？他该不会是已经知晓了我传信给叶子衿，想要杀我灭口吧？可是宫中杀一个不知名的小奴才何其容易，全犯不着那么大费周章啊？

“哎哟，姜公公…”耳边突然想起一个尖嗓门，“哦哦、不对，姜姑娘…你醒了？”

听到这话儿，我浑身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似的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杂家的女儿身暴露了？

也难怪。毕竟我混入大殿穿的就是一身宫女的衣裳，又那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我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头，问道，“那老狐…萧丞相什么意思？”

小德子殷切地给我扶了起来，又为我倒茶，“丞相大人的意思是，再给您两日，收拾停当就能出宫了。”

还真的要走？我颓然地坐在炕上，若论以往，我是巴不得跳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四方宫墙，可是那时的我想的是这巍巍皇城之外更为广阔的天地，更潇洒不拘束的日子，如今离宫，要入的是相府——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么？

“姜公公，你不欢喜么？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差事啊。”

我嗤笑，“好个屁。你小子懂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搡他一把，“去给我弄点吃的来，饿死本公公了。”

小德子答应着，一面乐颠颠地去了，我慢慢展开手掌，熹微的阳光透过窗棂，透过指尖的缝隙倾泻下来，虽然明亮，却无一丝一毫的温热。

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三响，其温柔程度绝不像御膳房任何一个公公或者厨子，我下榻穿鞋，一面问道，“云枝，是你么？”

房门被慢慢地推开，云枝慢慢地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托盘，是热腾腾的五谷粥和两碟小菜，幽幽道，“可期，你果真冰雪聪明。”

我的眼睛在看到食物的一瞬间便迸发出饥饿的绿光，然而经她这么一说，反而顿住了，“哟，怎么突然夸我，且慢…冰雪聪明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云枝依着我身侧坐了下来，“你就要走啦。”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轻柔，甚至带着一点笑意，然而那后半句陡然低了下去，化作隐隐的哭腔。

“我真舍不得。”

其实，我本身就没有那离宫的心思，然而本公公生来佛性好脾气，万事随遇而安，但是被云枝这么哀切婉转地一叹，我的心都要碎了，“云枝，你别——”眼见她一大颗眼泪顺着白皙匀净的面庞淌下，我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你别哭啊！唉…说出来恐怕连我也不信，我就不明白撞了哪门子邪性，那老狐狸抓着我不放！”

“我在宫中本就是举目无亲，你不知道见到你也在宫里，我心中有多欢喜！可是…可是如今你也要走了…”云枝泪眼婆娑，呜呜咽咽，让我心里对萧承夙的怨怼又深一层。

“姜姑娘！”寝房的破木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黄大师傅匆匆闯了进来，我倒是不以为怪，云枝忙不迭折过身去，捂住了一张哭花了胭脂的小脸儿，“御膳房外来了两个带刀侍卫，是不是来护送你出宫的？”

“这么快么？”我不由自主地随之紧张起来，微微皱眉，“怎么，丞相还怕这宫禁森严，能放跑了我？”

“小祖宗，你可小声着点吧！”黄大师傅急的恨不得扑上来捂住我的嘴，“怕他们听不见？你当你伺候的这位爷，是好相与的么？”

“让他们门外候着！”我一甩袖，颇有了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黄大师傅眼见劝不动我，连连叹气着说，“你可得快着些，我先请这两位小爷喝一杯茶…”

他折身回去了，房中便只剩下我和云枝，我搜肠刮肚地宽慰她数句，奈何自己心中也难受得紧，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我起身，“云枝，我得随他们去了。你冲我笑一笑好么？你不笑，我不放心走。”

她抬起一张挂着泪的小脸儿，免为其难地扬了扬唇角，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匆匆披了外衣出门去了。那两个带刀侍卫果然在外面等着我，眼见我半晌了才姗姗来迟，竟也不气不恼，只是伸手请道，“姜姑娘，随我们来。”

我一路上都心不在焉地随着他们行走，心中却思绪百转。早在我进宫之前的戏班子里，我就已经知道了云枝的身世——她娘亲是杭州绣房的绣娘，爹是书生，赶考十二年，进士及第，混了个县里的九品芝麻官，而后逢朝廷变动，权数倾轧，似乎是恒安十四年的变法之乱，她爹被无端牵连杖杀，母家所有妻女变卖为官奴。

八年颠沛流离，从衣食无忧到为奴为婢，所以，我懂得她一切的不甘心和多疑多思。

如今我就这样离宫，萧景辰自然对我没什么挂念，而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云枝了。

…且慢。

脚下被横亘的树枝绊了一下，我这才抬头，御膳房若是想出宫要东行，然而眼下这条路却更像是走向御花园，我犹疑道，“两位大人，不是送我出宫么？”

“你就那么想出宫啊？”树丛之中忽然飘飘然走出来一个花蝴蝶般的小身影，我愣了一瞬，笑道，“灵凰公主？”

不论如何，此时此刻见到谁都比看到丞相要好，我屈膝行礼，“公主召见，不知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哦，你真的那么想出宫么？”灵凰眨巴着一双黝黑通透的圆眼睛，长睫卷翘，语调说不出的娇憨，我苦笑叹道，“奴才哪里想出宫啊，奴才这不是…”

然而，话音未落，我的脸上登下着了一巴掌。

我的后半句话全堵在了喉咙里，面上从茫然，一点点变作不可置信。

这一巴掌并不算很疼，起码在本公公宫中这些年的挨巴掌排行里入围不了前三，可是却出自一双白净的小手，我震愕地看向小手的主人。

灵凰，你为什么…？

我看到公主精致的小脸儿收敛了笑意，她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逐渐充斥着一种完全陌生的情愫，冷的可怕。

是入骨的恨意。

不必究其来龙去脉，我先跪了下来。

“奴才有罪，不知公主为何动怒。”

“你，和丞相，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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