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枣低眉顺眼地轻托着左臂立在那儿，大气不敢出。

老太太端正地在红木椅上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蓝瓷茶盅抿了一口。

良久，洪枣才听到老太太不冷不热地缓缓说道：“枣儿，你是宣家的大少奶奶，凡事都要比别人多谨慎些，行差踏错可都表着宣家的脸面呢！”

“是。”洪枣连忙艰难地挪到老夫人面前再次行礼。

老夫人看了看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枣儿，你过来，来我跟前让我好好瞧瞧。”

洪枣不知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微微颔首恭顺地走过去。

“再过来点儿。”

“是。”

最后，洪枣伏在老太太膝前，近的都能感受到老太太口里浑秽的气息了。

老太太伸手抚上洪枣的额角，又虚虚地沿着洪枣受伤的眉骨勾到惨白的脸颊。

洪枣心虚地觉得老夫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她屏住呼吸丝毫不敢动。

“瞧瞧，这小脸儿，真是的怎么搞成这样？还有这胳膊。以后可千万得小心谨慎些。虽说皮相不重要，可是这眉骨额角留下疤到底也是遗憾不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老夫人口里的热气嘘嘘地吹在耳边。

一旁地悦儿听了最后一句有些气不过。景树也只能压抑地听着。

顾颜也只是干笑几声。

洪枣敛声屏气，沉静的说：“枣儿明白，谨记娘的教诲。”

“啧啧，这胳膊上的伤看着也怪心疼的。让大夫好好给你瞧瞧。”

“是，孩儿记下了。”洪枣还是不敢多说话。

“你这孩子，说起来你来宣家也已经三年了。景宏天天忙着染坊的事儿，他待你可还好？”

“景宏很好。”

“嗯！你回去好好养身子，挣点气，毕竟你可是景宏的大少奶奶。”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拘谨畏生的模样，刚开始那点儿心疼渐渐被消磨掉了。

“是。”

“少奶奶，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来了。”悦儿说着挑帘儿把景树和顾颜引了进来。

既然顾颜跟着，他们仨左不过是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

自从叠屏阁那晚的意外后，景树和洪枣从没捞着机会单独说说话。可是对洪枣来说，能见到景树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其实又何必真正的说什么呢？

每次来，景树只是站在顾颜身后看着，有时搭一句，有时只是笑笑。可是这里面的话他们都明白。

比如……

顾颜说：“嫂子，你眉骨上的痂要退了呢！希望不会留下疤。”

洪枣笑着打趣：“反正留不留疤也都是个丑八怪。”

她悄悄看看景树闪烁的眼睛就知道他实际上在说：“你怎样都好看。”

顾颜说：“嫂子，咱们出去走走吧，你的胳膊还疼吗？”

“好。”

看到景树心疼的眼神她知道景树是想说：“怎么这么莽撞，这可是脱臼，多痛啊！”

反正情人之间，语言本就多余，什么都可以变成情话。

傍晚，悦儿出去帮洪枣收衣服。

“少奶奶，老夫人请您去花厅一趟呢！”小丫鬟在门口轻声道。

“什么事啊？”悦儿刚巧迎上她。

“是老夫人的表兄来了，具体的奴婢也不知道。”小丫头被调教得很是规矩。

“知道了，你去吧。我这就来。”洪枣没再让悦儿问下去。

洪枣看着小丫鬟的背影，心里已经开始打起了算盘。

这些天洪枣一直在自己房里养病，很少出门。早晚请安也都已经被老夫人特许免了。这会儿居然特地来请，而且花厅一向只有大节日才用的，这位张先生是什么人呢？

染坊里事情很多，景宏一直在忙，今天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洪枣见得最多的两个闲人景树和顾颜今天也没来。

洪枣在悦儿的帮助下换了件水蓝的罩衫就急匆匆地往花厅赶去了。

离花厅还有一段距离，就已经听到了老爷子爽朗的笑声了。

待到近前，洪枣差点儿没吓得叫出声来。

一个个泥塑一样的军装士兵整齐地排在通往花厅的走廊两侧，他们漠然僵直的眼神看的洪枣心里凉飕飕的，他们手上都拄着枪。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枪？

洪枣壮着胆子伏着悦儿的手硬着头皮往前走。

黑灯瞎火的，这排士兵简直是给阎王爷那里看门的。

西边园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是几辆气派的黑壳轿子车。

那边过来个窈窕的身影。

“大少奶奶，你可来了，快跟我来。”

是臣英。

臣英说得紧急，可是走得并不急。洪枣跟着臣英在窄窄的白石路上走着，终于忍不住道：“臣英姐姐，这位张先生好大的排场！”

“大少奶奶，臣英等着你问呢！”臣英回头瞧了洪枣一眼，缓下脚步跟她并排着，“大少奶奶可知道这张先生是什么人？”

“只听小丫鬟说是娘的表兄。”洪枣想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个。

臣英微微一笑：“这位张先生是老爷的一位老朋友，而且是个大司令。臣英传到了，少奶奶进去吧！”

“嗯。”洪枣朝臣英点头致谢。难怪老太太专门派臣英来通传消息。

花厅里灯火通明，小伙计们已经在顺菜了。

洪枣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位气宇不凡的军人跟老爷一起并排坐在椅子上首，他身后还站着个英武的年轻军人。

听到老爷说话，洪枣没敢接着看。景树和顾颜也刚到，景宏正在为老爷和那位张先生斟酒，显然他早就已经坐在那里了。

“来来来，孩子们快坐下来。让我的老朋友好好看看你们。呐！这是我的铁杆兄弟，你们的表舅，张鸿才，现在是军统直属的军区总司令，厉不厉害？”老爷显然已经喝过酒了。

“厉害，厉害。表舅好。”景树洪枣他们恭顺地行礼。

“哎！好孩子！大哥，快别这么说。”张鸿才连忙作势去扶他们，“李副官，快，快给孩子们。”

张鸿才身后站的那个挺拔军人给他们捧出了一个盘子，里面是方方正正大红包，红红的印着烫金的“福”字。

一伙人说说笑笑地按辈分入座，酒菜上来了。

虽说张鸿才和老爷是一辈人，差不多的年纪，可能是因为张鸿才从军的关系，他整个人除了脸上的皱纹一点儿之外都不见老相。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景树啊！你过来，坐到这边来。”老爷把景树叫到景宏对面，坐在那位张先生的下手。

老爷笑眯眯地说：“鸿才啊，这是小树，我的小儿子，你还记得吗？”

那人直接扳过景树的肩膀来打量着。先是眯着眼一脸思索，接着恍然大悟道：“是这个臭小子啊！长这么大了都，当时景宏才这么高。”张鸿才说着拿手往椅子背上比量。

“是，我们老了啊！”张鸿才说罢，老爷和张鸿才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景树愣愣地看着他俩在那儿狂笑，突然想起来：“是大鸿舅舅！”他记起小时候那个教过他打拳的英武汉子了。

“小子，想起我来了！表舅长年在外，到处跑，好久没这样安安生生地跟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呢！”张鸿才拍拍景树的肩膀，转向宣老爷，“看到大哥表姐一家和和美美的真是羡慕啊！”

“鸿才啊！别这么说，要不是你出去闯荡哪来这个大司令啊？你瞧我，当年退了伍，回来干了啥？也不过开个小染坊，赚几个臭钱过日子。”老爷说着举起酒杯，“来为你这个大司令，干！”

“大哥，慢着。话可不能这么说。还得为咱家这么齐全，乱世里难得啊！要不是你，兄弟我回来哪有这份福享。”

大家都跟着他们干了一杯。

洪枣发现今晚老夫人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吩咐别人来添酒置菜，往常这样的事都是她吩咐臣英来做的。可是这样的老夫人更有那么一丝典雅的韵味在里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老爷这次居然请来了杂技班子，流转灯火里，老爷子和张鸿才喝得很尽兴。老夫人枯木回春般典雅着。

散席后景宏被老爷留了下来。

洪枣正打算和景树顾颜他们一块儿回去。

臣英突然过来悄悄地叫了顾颜过去。

悦儿，洪枣，景树他们仨一起顺着窄路往回走。

“悦儿，去给我拿件外套来，有些冷了。”悦儿迟疑了一下就先去了。

悦儿刚走，景树就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正对着洪枣。

“你……”

“你……”

两人竟是同时说了这么一个字，接着又都沉默了。许多天来一直防着外人，他们已经开始用另一种方式交流了，突然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却又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最后还是洪枣先说话：“小树，我没事，走吧！”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景树知道她是在说她的左臂。

叠屏阁那次，对外只是简单地说遇到打劫被景树救了而已，可是景树知道，当时洪枣是拼了命，拿左臂来赌的。

景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小昭已经变成了这么了不计后果，骁勇善战的女人。

“枣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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