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烨抱着男婴从公孙昊闵的帐篷中走出时，已是午夜。此时的雨已停，风却劲得很。瑟瑟作响，落叶纷飞，却是平白多了一丝沉闷。苏烨理了理怀中的毯子，确保无误之后才将男婴送回到中年女子的手上。

“随我来”

于外人而言，苏烨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大夫，周身总是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初识之时，常会令人倍觉冷漠。是以，在帐篷外等待多时的中年妇女接过男婴时，一脸期待地朝苏烨望去。然苏烨轻吐一语，直接朝棚户区的方向走去。

中年妇女和她的亲属们欲言又止，但又不敢贸然上前，原地对视几眼之后方才跟上。

子骞将一切收入眼底，眸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苏烨刻意放缓自己的脚步，冷眸扫了眼近在咫尺的沧州城。它巍峨高大，威严而庄重；城隍之河静水流深，它护佑着一方水土，也隔绝了瘟疫和流民。借着微弱的盆火，苏烨瞪大双眸——沧州城墙上弓弩成排，护卫兵严阵以待。

苏烨见此，心中疑惑不已。遂朝身侧的子骞小声吩咐：“你先找个合适的由头，将他们安置到咱们之前所在的棚户里好生歇息。然后，沿护城河附近查探一下，可有异常的事情发生……”

“是”

夜色沉幕之下，子骞长身而立，敛去心底的担忧，偷偷凝住身前的娇小，一丝眷恋堙没在寒冷的风中消逝了踪迹。每一个简单的“是”背后，都是身为影卫必达的终身使命。

苏烨交代完子骞之后，独自一人快速隐没身形，缓缓向城墙靠近。她急切地想要去替自己解开心中的谜团：城墙之上安置的弓弩……在她看来是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只是它们不该出现在沧州的城墙之上罢了。太学求学期间，苏烨曾跟随大梁国工部司掌令研习过几年的工体建造之术，虽无大为建树，但品鉴良弓弩剑的本事到还是有一些的。如今，沧州城外流民聚集，稍有不甚，便会有异动的发生？苏烨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惊吓到，“baoluan(和谐）”二字如雷劈下，怔楞当下许久而不自知。

护卫小队不时地从头顶一一路过，苏烨脸色黑沉，趁着护卫兵换值的空档，一个旋身攀上了城墙。

隐匿在城楼一角，苏烨非常小心警惕着周遭行走各处的护卫兵。身手敏捷，犹若一只行走在森林里的猎豹。很快就寻到一处视线死角，几个凌空跳跃，便来到目标弓弩的身前。近距离细致地看着架在城墙上的弓弩，苏烨的眉间怕是再也舒展不起来了。如若她适才的念想只是一种猜测，那么如今……

在大梁，城防和民用的弓弩有着很大的区别。这不仅体现在弓弩的射程距离和制成材质外，还有其品类和用途之间的差异。苏烨身前的弩，看似造型小巧，与普通百姓用来狩猎的木质或竹制的弩在外形上毫无差别，但其触感寒意深深，远不止是天气冷寒之故。细看之下，会发现弩体弹片制作精良，机簧位置也比普通的弩稍微靠后一些。素手轻拿，竟是精铁所铸！

而大梁有明文规定，精铁所制的弓弩，只能军队使用。虽沧州隶属大城，但其城防用弩还未达到需要使用精铁来炼制的资格！

“什么人！”

苏烨已很是小心，将身前的箭弩拿起，可还是在未知的地方触动了机关。“嗖！”凌厉之风而起，架在附近的一把十字弩竟是朝苏烨自动射来一箭。

“快去禀告大人，有刺客！”随着箭矢落地，一声大吼，兵刃出鞘。凌空中飞来一位守卫官装扮的青年男子，遥指苏烨所在的方向。此时城墙上的护卫兵纷纷朝这边跑来。

“该死！”苏烨敏捷地躲过箭矢，却避不及防暗处的偷袭，右肩胛处中了一记飞镖，手中箭弩脱手落地，不大的声响却直接暴露了身影。

“在城楼附近，快！”

“在那！”

“快！”

护卫兵越来越多，而苏烨的双眸此时已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沉，迷糊中身躯脱力瘫倒，只能艰难地靠着城墙喘息。身为医者，她敏锐地嗅到一丝欲盖弥彰的危险味道，却也后悔自己此番的贸然之举。世上若是有后悔之药，只怕苏烨会毫不犹豫地大口服下！

无法自救的感觉糟糕透了，像是主动跳进陷阱的猎物，只能期许上苍的垂怜。

此时的苏烨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昏沉的意识令她很是无奈。直到有人用剑指着她的颈项，频频对她露出些许的讥诮和不屑，甚至张狂地拿剑划上她白皙修长的脖子。可惜，痛意并未能唤醒苏烨，她拼尽全力，可终是……还未来得及看清立在身前之人的样貌，视野中一枚别致的玉石闪过，垂坠于黑褐色泽的腰间。只是片刻间，苏烨眼前一黑，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绑了……”李流收剑入鞘，轻蔑地扫了眼地上的苏烨。“将血迹清洗干净，不然提头来见！”他可不想被这突飞而来的苍蝇，给搅合黄了自己正在精心烹制的粥品呢。

“是”

刚从休息房内赶到的护卫兵队长余广延战战兢兢地点头领命。准备安排人手，却看到李流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顿觉浑身不自在。

立在余广延这位小小的城防护卫兵队长的身前，李流刻意端着身姿——虽然实际年岁比之要小，可这相貌粗犷的肌肤质感，身形高挑却周身带了一丝岁月沧桑打磨后留下的痕迹，比之队长似乎也相差无几。虽有锦服加身威严无限，而这敦厚老实般外形之下，眸间却总是会带了一丝不屑，高人一等的姿态。待他们这些个低下之人更是颐指气使。

“你，来擦！”见护卫兵皆低着头，李流指着迟到而来的队长，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

“带上刺客，其他人跟我走！”李流未有给余广延发愣的机会，直接下令带走了他的手下。独留余广延一人在原地，望着地上那一摊像极了开在彼岸的花朵，血水湿漉黏稠得仿若真实的踏上了通往彼岸的路途。连火把也照不通透方向的彼岸，是否会给众生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刺客，都不带兵器的吗？

余广延手拿火把，再次照了照“刺客”所躺的地面，若有所思，抬头遥看了一眼李流即将消失于拐角的身影。护卫城墙的队长有六，却唯独只有他总是被安排来值夜的那一个。细想下来，这与余广延忠厚老实，素日里木纳不善言谈交流也是脱不开关系的。即便他是这六人中最为体恤手下之人，素日最勤奋刻苦之人，可每次大人要提拔属下之际，他却也总是会被直接排除在外的那一个。十年如一日，他依旧是这沧州城护卫兵的小队长，而曾与他同期的兄弟，有的已经成为了御林军的一份子。站在帝都的土地之上，是份多么令人振奋且羡慕的一件事！

余广延提着水桶，一路思索，偶尔无奈自嘲：“都一把年纪了，还想着些有的没的……”现今的他，虽说仕途无望，但好在上天怜他本分，恩赐了一位温柔体贴且相貌清秀的媳妇陪在身旁，也算幸福完满。抬头望向天幕，余广延发自内心的笑了。

“喲，我当是谁提着个木桶在这城墙附近走动呢。这么冷的夜，还得亲自动手擦地，也只有咱的余大队长有这好福气呢……”

听到尖酸之语，余广延憨厚的笑了笑。未有打算回复，索性直接掠过来人。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此时在这呢？”

是啊，同为沧州城护卫兵队长的李锋，可是三年之久未有值夜过一次！此时却是意外的站在这里，批着斗篷，嘴里叼着根稻草，贼眉鼠眼却依旧是神气活现地在取笑着他。余广延顿在原地，回头望着李锋：“因为刺客吗？”

余广延的话令李锋得意的笑容一时全部僵在了脸上，进退围谷间以为胜券在握，却被对方了然的话语击碎心中的预想。

“擦你的地去吧！”

李锋难掩心中郁结，直接甩袖走人。

而此时的余广延却倍感今夜的冷寒，仿佛冷冬其实早就降临了一般。行至过半的台阶，却着实给了沧州城这位小队长一记惊天之雷的效果，余广延顿觉手中提着的木桶沉重了许多，他更怕自己再也没有走到台阶尽头的气力……一步缓过一步，一步艰难过一步，余广延立在血迹旁，黯然地放下手中的木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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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沧州城门大开。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午时的阳光照耀在人们的身上暖意洋洋，据说远在帝都的皇帝派了最为疼惜的嫡长子即当今太子，更有监察御史等人随行左右，不日便到沧州城来专门负责水灾一事。流民百姓听闻之后自是满心欢喜，一连轻扫几日阴霾，终是撇见了一抹光亮令人期许众多。

布告处，沧州府尹更是一改往日作风，一日之内连发数条公告。言辞凿凿，慷慨激昂。将城中大半的大夫派往城外棚户区替那里的流民诊治，并在棚户区内增设了几处施粥点。还从城中乡绅豪客们那募集到一些物资，且三令五申要求护卫兵们在派发物资时务必要保证公平公正，严格保证每一位流民皆能得到妥善的安置。是以，流民乃至百姓们无不交口称赞。

子骞眸间血丝满布，一脸疲惫，胡茬青黑邋遢，颓废地立于沧州城北的一间唤作“归去来”的茶楼雅间内，靠着窗，远眺着沧州城内最为繁华的街市。冷冽的眸神不停地扫过过往人群，搜寻着那抹可疑的身影。

整整三日已过，子骞眸中的光亮越发的黯淡，冷凉的气息彷如一具行走的尸体。心一次次下沉。苏烨独自前往城墙不过一柱香的时辰，将中年妇女妥善安置到棚户区的子骞向城墙靠近之时，却彻底失去了她的踪迹。彻夜寻遍城墙附近也未瞧见苏烨的身影。而身为随身影卫的他，只怕早已失去存活于世的资格。手中一直握着静月庵归一师太传来的第一张纸条，上面短短几字，却更像一把匕首刺入子骞的心脏，疼痛极致但他却甘之如饴，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赎回心中的那点光亮。

于是他昼伏夜出，白日里混迹在棚户区内与中年妇女他们一起，一到夜里便闪身摸进沧州城内各家各户。飞沿走壁，扫过乡绅土豪名门望族，进过花街柳巷温柔之乡，闯过江湖侠客聚集地……可即便如此探寻，依然是徒劳而返。

而更令子骞难受的是，第二日清晨回到棚户区内的他，却未有看到中年妇女一行几人。几番打听之下才知晓发生了何事——卯时刚过，子骞他刚离开不久，棚户区就突然来了一大批官兵，说是妇女的儿子患有瘟疫，欲将其抱走。然而中年妇女一行几人抵命相拦，最后无奈被领头的官兵以妨碍办公下令乱棍打死。后来，一名自称是代夫的长者闻声而来，主动上前替男婴把脉，确诊其患有严重的瘟疫之症，且时日无多回天乏术。这不仅坐实了官兵处理的方式最佳，且更有说服之力。以防更多的流民被病症传染，岂不是赐死一了白了？如此一来，原本与中年妇女曾同在一个棚内休憩过的流民们惊恐之下纷纷表示支持处死的提议。

而他们的尸身最后被扔在城西的一处乱葬岗。据说那里焚烧了许多同样感染瘟疫而无药可救之人。

子骞去过他们所描述的乱葬岗，那里黑石林立，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唯有一个巨大的深坑映入眼底，一股参杂着焚焦和死亡之息扑鼻而来。血腥味久久飘散不去。走进些许，深坑内布满尸骸白骨，凌乱发臭的尸体中，有些还残存着尸斑；有些不知是被野兽啃食，早已尸骨不全；而距离深坑边缘却有一堆焚化未尽的尸骸，徐徐而起的烟尘许久不散仿佛在与苍生作祷告昭示着生灵的远去……

子骞沿着深坑的边缘找寻着中年妇女几人的躯体许久，好在最后包括男婴在内他都完整的寻了回来。

“听说了没？”

“什么？”

“嘘……小点声，也不知晓这茶楼的隔音效果如何……”

“就你胆小，怂样！说不说，不说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喝茶了……柳儿姑娘可还在等我呐”

正当子骞想独自缅怀之时，从隔壁雅间传来俩个青年男子的对话。虽然对方已经将音量降低了许多，但以子骞的修为还是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诶哟，你这艳福不浅呐……”

“那是……你以为谁都与你这般，一门心思地想入城防军的队伍啊……那里又苦又累，值夜更是要人老命……再说了，就我家里那媳妇一噘嘴，我不还得老实回家继承家业嚒”

“……”

子骞眉宇打结，右手握上背后的剑……若是再有其他声响的叨扰，此时的他并不介意出手解决掉！

“说正事……我崇敬的前辈是谁？”

“余广延？”

“嗯，若不是因为李锋队长嫌弃我的出身，落选……”

“只怕你即使被选上，也只有跟余广延一样的命……天天值夜，又没油水，还非常辛苦……何必呢”

“…………”

“可是……余前辈他……他疯了……”

“为什么？”

“据说是在三日前，前辈的妻子念其辛劳，竟是连夜挺着孕肚从娘家赶回沧州城，给他送去衣物。不幸路过棚户区时染上了瘟疫之症，然后又因夜黑路滑，一不小心从城墙的台阶上摔入护城河中，一尸俩命！当时曹大夫也在，他提议将其妻子投到乱葬岗内焚毁……直到第二日清早，前辈才知晓这个噩耗……但……”

一开始，子骞并没有在意，直到他们口中蹦出“乱葬岗”三字，子骞眸光微闪，原地消失了身影。

“不合常理”

隔壁雅间的年轻男子依然专注地在讨论——为何原本正在值夜的余广延，仿佛却是最后一个知晓自己妻子已经离世讯息的人？难道有要事耽搁，让他连自己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直到外出砍柴的农夫经过乱葬岗时，望着沧州城防小有名气的余大队长浑身染血，坐在大坑的边缘，死命地抱着一具早已看不清面容的带血女尸，双眸无神空洞地仰望着天空，整个人僵硬呆滞，形如木偶。一时吓得农夫舍下柴火跑进城，还报了官。

当时已近黄昏，接到报案的沧州城父母官徐府尹担忧不已，立马派出了府衙最精良的兵，将余大队长从乱葬岗给接回了府衙。据说，还请来了沧州城精品药铺的曹大夫来替余广延多番检查诊治，可最后确诊为——余队长，得了失心病，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失心疯。得此病者，常有时而登高而歌之举，时有弃衣而走之态，偶间打人毁物，不识亲疏，不一而足。为了表以心意，府尹将自己的私邸腾挪而出，将余广延妥善安置在里面。

“这分明，就是软禁……”

子骞所在的雅间对面门口，一只丰润白皙的手从内撩起雅间的珠帘，有着高挑秀雅身形的男子从帘后走出。柳眉星眸中带了一息通透的明悟，瞥了眼仍在议论城防队长一事的二人，宛若一幅山水图画静立过道。男子雅秀的容颜之下，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上等丝绸蓝白滚边剪裁修身的袍子上绣着精致的竹叶，腰间别着一枚玉叶子，思索间，只见一名跑腿的小二非常恭敬地朝这男子作揖一礼。

然后才将手中的信笺双手奉上，并唤了声：

“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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