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恩来回到中南海，向毛泽东汇报他迎接李宗仁夫妇归来的详细情况时，毛泽东说，回来了就好。如果蒋介石现在能回来，我一定到机场去迎接他。十六年了，当初他本不该走的。

周恩来说，李宗仁先生也很后悔。

毛泽东再次说，回来了就好，我们要见一见。

周恩来说，好的。

7月27日下午，在周恩来的陪同下，李宗仁、郭德洁、程思远、刘仲容乘车从新华门驰入中南海。

毛泽东在游泳池旁等待他们。

李宗仁正沿着游泳池往前走，毛泽东热情地迎上来，同李宗仁和郭德洁亲切握手说，你们回来了，很好，欢迎你们！

李宗仁说，这一次回到祖国怀抱，受到政府和人民的热烈欢迎，首先应对主席表示衷心感谢。

毛泽东又与程思远紧紧握手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程思远闻听此言，惊诧得不知如何应对。

李宗仁又说，中国共产党和国家领导人不咎既往，这种宽大精神使我感动。

请坐，请坐！毛泽东招呼客人在池边藤椅上坐下。

李宗仁一行刚刚坐定，毛泽东就说，回来了就好，落叶都要归根，何况人呢。有人不高兴，连白崇禧都在骂你。我看他骂你，一是没办法，二是无可奈何，三是表示遗憾。他是留有后路的，你回来也给他们开了一条路。

李宗仁心情沉重地说，他有难言之隐。

李宗仁显得有点拘谨，加上天气炎热，他头上冒汗了，不时掏手绢擦拭。

毛泽东体谅他的心情，平和地说，台湾通过美国阻止你回来，但是没有搞清楚你是怎么回来的。他不无兴奋地注视着李宗仁。

李宗仁说，在海外的许多人士都怀念祖国。他们渴望回到祖国来，他们的心是向着祖国的。

毛泽东挥了挥手，马上表示：跑到海外的，凡是愿意回来的我们都欢迎。他们回来，我们都以礼相待。蒋介石比你高一级，你是他的部下，他回来我们更欢迎。

周恩来说，毛主席说了，如果“蒋委员长”现在回来，他是要亲自去迎接的！

李宗仁情不自禁地点头赞许说，我想他蒋先生在台湾的日子也不好过，但他也不会捂着老脸主动回来的。

毛泽东说，不要捂着脸嘛！大大方方地回来，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们欢迎他，欢迎每一位从台湾、从海外归来的国民党朋友！

周恩来也说，如果他真的想回来同我们一道共事，现在也不晚嘛！我可以去香港，甚至去台湾迎接他！

李宗仁感慨道，我想现在他在台湾的处境也很尴尬，恐怕是“有心归宋无力还”啊。

毛泽东却风趣地说，我看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吧。

李宗仁首先笑了，毛泽东和周恩来也一起大笑起来。

毛泽东问，这几天看了看，印象怎么样？

李宗仁说，我们在北京郊区参观访问，亲眼看到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感触很深。我们为祖国的日益强大而感到十分高兴。

毛泽东说，祖国比过去强大了一些，但还不很强大。我们至少要再建设二三十年，才能真正强大起来。

李宗仁说，主席谦虚了。海外的许多人都怀念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都渴望回到祖国来。

毛泽东说，他们回来，我们都以礼相待。

李宗仁说：我会把主席的意思，通过一些渠道转达给海外同胞。

李先生可以到全国各地去看看，就更有发言权了。毛泽东邀李宗仁说，李先生，玩玩水，凉快凉快，怎么样？

李宗仁摇手说，不会，不能奉陪。

毛泽东对刘仲容说，程先生是喜欢游水的，仲容老乡，你还能游水吗？

刘仲容说，可以。

毛泽东说，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你很有进步了嘛。

刘仲容说，全靠主席的多次教诲。

毛泽东笑着说，现在我也当你的学生了呢。你是院长，你的教师章含之在我这里教我学英文。只是我的水平不高，进步不大。

刘仲容笑了，说，我经常对学生们讲，毛主席上了年纪，管理国家大事那么忙，还挤时间学英语，以此鼓励他们！

警卫员拿来了游泳裤，给程思远、刘仲容去换。

毛泽东于是拉着程思远下了水。

毛泽东风趣地说，我把你拉下水啦！

李宗仁偕郭德洁到中南海各处散步去了。

在一池碧波中，毛泽东时而仰泳，时而侧泳，时而“站桩”，从容不迫，胜似闲庭信步。

程思远游到他身边，毛泽东鼓励说，你游得不错嘛！

程思远说，哪里，哪里，跟不上主席啊。

毛泽东笑道，我们上岸去吧，不能把李代总统老晾在岸上呀。他率先上岸去。

当程思远上岸准备更衣时，毛泽东的卫士对他说，毛主席请你去。

在游泳池会客室里，毛泽东先问了程思远的学历和工作经历，然后谈了美国的一些情况。程思远说，美国总统肯尼迪生前在他的办公桌上总摆着一部《毛泽东选集》，看来他是要手下人研究中国。近来还有一位国民党的朋友告诉说，肯尼迪也用毛泽东思想办事，肯尼迪把毛泽东思想概括成两句话：调查不够不决策，条件不备不行动。

毛泽东吸着烟笑了。他问程思远：你知道我是靠什么吃饭的吗？

靠什么吃饭？一下把程思远问住了。

毛泽东徐徐说，我是靠总结经验吃饭的。以前我们人民解放军打仗，每个战役后，总来一次总结，发扬优点，克服缺点，然后轻装上阵，乘胜前进，终于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而蒋介石总是吃亏，他可能是不总结经验的。

这样新颖的话题，程思远听得入迷了。

在毛泽东住处书房，毛泽东以闲谈方式与李宗仁、程思远继续晤谈，邵力子、章士钊也被邀请来陪坐。

毛泽东的客厅里到处摆着线装书，甚至摆到了窗台上。

毛泽东看着章士钊，嚷着说，行严先生，我没有书看了，从你那里搬些来吧？

章士钊说，主席想看什么，尽管开书单来。

李宗仁说，宗仁一生后悔与蒋先生长期合作，上了他的当，耽误了好多事，尤其国共合作的大事，自感惭愧！

毛泽东忽然幽默地开玩笑说，嘿！嘿！德邻先生，你这一次归国，是误上贼船了。台湾当局口口声声叫我们“匪”，还叫祖国大陆是“匪”区。你不是误上贼船是什么呢？

李宗仁一怔，不知如何回答。程思远反应快，忙说，主席，德邻与蒋介石合作，才是误上贼船。如今，我们已经搭上慈航渡登彼岸啦！

听了程思远机智的回答，毛泽东亲切地看看他。章士钊、邵力子都会心地笑了。

李宗仁忙接上：是的，是的，渡登彼岸了！

章士钊说，我们是早登彼岸，在此等待德邻呢！

邵力子说，十五年前，我们就料到，德邻会回来的。

李宗仁又从容应对了：还有不少人还在岸那边，执迷不悟呢！主席，德邻深以台湾问题久悬未决而忧虑呀，很想做点这方面的工作。

毛泽东悠然地抽着烟，不紧不慢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也欢迎你做点工作。

李宗仁说，我同美国国务院中国科长克拉伯经常接触，我曾经向他说，美国同台湾签订《共同防御条约》，中国人民怎么能接受呢？如果有一个国家同你们的夏威夷也签订这样的条约，你们美国能接受吗？克拉伯不能回答我。我说，如果台湾当局要废除这个条约你们怎么办？难道你们能派兵去打台湾吗？克拉伯说，不能打，打，一定会遭到全世界反对的。我说，台湾不是个碟子、花瓶，你又拿不去，你们还不如撤走。

毛泽东说，关键是在台湾呀。德邻先生，你不要急，台湾总有一天会回到祖国来的，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

李宗仁赞同说，主席讲得对。

毛泽东旁征博引：德邻先生，你做过三军统帅，现在称三军，过去是六军。

李宗仁疑惑地问，六军？

不信，你的本家李商隐有诗为证。毛泽东说着，念起一首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马嵬》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毛泽东打了个顿，又背诵下去，“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程思远赞叹说，我早就知道，毛主席对中国古典诗词是烂熟于胸，张口成诵。

毛泽东忽然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叫思远呀？

程思远回答得巧：因为对自己的前程总要想得远一点，所以才能回来跟毛主席、共产党。

毛泽东满意地笑了，又问，你有别字吗？

程思远：没有。

毛泽东马上说，那好，我来给你取个别字。中国古代有位大散文家叫韩愈，字退之。你叫近之吧？远近的近，之乎者也的之。之者，共产党也。近之，从今往后靠拢共产党，如何？

李宗仁先表态：这个别字好，别有用意。

程思远：这是主席给我的最大光荣。

毛泽东站起说，我请你们先照相，再吃顿饭，总理已经通知你们的夫人了，一会就到。还有德邻先生的老部下，“和平老人”“和平将军”们。

李宗仁感动地说，主席想得真周到！

毛泽东说，我们有周总理嘛，周到的“大管家”。

说得李宗仁、程思远都笑了。

这是个丰盛的宴会，有各色各样的京津名菜。

参加宴会的除李宗仁及夫人郭德洁、周恩来及夫人邓颖超，还有陈毅及夫人张茜，傅作义及夫人刘芸生，程思远及夫人石泓，以及邵力子、章士钊、刘斐、黄绍竑，还有罗青长等。

宴会已经不拘形式地开始了。

邵力子说，德邻先生，你刚到北京，毛主席就接见你、宴请你，这是你的殊荣啊！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殊荣！李宗仁边吃边感叹。

大家听了很感动。毛泽东笑问，你的老朋友、老对头蒋先生，不知是何心情？

蒋介石是何心情呢？他首先是特别关注。

蒋介石命匠人在台北桃镇溪湖畔栽了许多树木花草，仿奉化故乡样式兴建了一排排平房，为纪念母亲王氏，命名“慈湖”。

在慈湖休闲的蒋介石拿着曹聚仁拍摄的他家乡的照片，对照着眼前景物对蒋经国说，经儿，你看看这一片风光像不像家乡？

蒋经国瞅眼照片，瞅瞅眼前景物，说，像，像极了！阿爸，又想家乡了吧？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蒋介石叹息地说，“唉，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呀！李德邻先回去了，要密切注意他的动向！”

蒋经国说，我给中央社的《参考消息》打了招呼，大陆有关李宗仁的报道，不放过一字一句！

嗯嗯。蒋介石点点头。

在北京中南海丰泽园的宴席仍旧进行着。

李宗仁说，我相信留在台湾和海外的国民党人，都有同样的感触，包括蒋先生。

周恩来说，李先生的回来，为台湾国民党人指出了一条光明的前途，祖国的大门对台湾当局是敞开的！

陈毅、叶剑英端酒杯过来向李宗仁敬酒。李宗仁添酒回敬，一饮而尽。

毛泽东笑说，你们过去是打过仗的啊，现在言和了，互相敬酒，天下没有铁板一块的事嘛！

陈毅说，主席说得好，昨日兵刃相见，今日笑脸相迎！

毛泽东满面笑容地给坐在身边的李宗仁、郭德洁夹菜，周恩来、陈毅、叶剑英则就近给张治中及夫人洪希厚、邵力子、章士钊等夹菜。

已经吃到下午5时了，程思远靠近李德邻，咬着他耳朵提醒：德公，现在可以向主席道谢了吧？

李宗仁“唔唔”地正要说话，毛泽东听见了，用目光盯着程思远说，急什么，少壮派！语气好像很严厉，其意十分慈祥。

李宗仁微有醉意，但意犹未尽地说，我对海外同胞说，天下大势已定，国民党人和海外爱国人士，应该本着服输的胸怀，让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来领导建国，国家搞好了，我们大家都有份儿。

毛泽东高兴地说，德邻先生讲得好，我只纠正你一点，就是我一再跟文白等先生说的，是我们大家一起来搞，国家的担子共同挑。

李宗仁说，还是我在茶话会上对海外同胞说的，深望我这一行动能引起台湾军政人员和海外爱国人士同声响应，相率来归，促成国家最后统一。耿耿此心，天地可表！

周恩来说，你这篇热情洋溢的讲话报道出去后，引起了台湾的强烈反应呢！

傍晚，台北蒋介石官邸餐厅。蒋介石和宋美龄正在吃晚餐，一旁侍立的卫士长给他读“中央通讯社”的《参考消息》。读到李宗仁在北京欢迎他回来的茶话会上的讲话：“……我后来觉得与其坐而言何如起而行，所以决定身先回国，深望此一行动能引起台湾军政人员和海外爱国人士同声响应，相率来归，促成国家的最后统一。耿耿此心，想为海内外所共谅……”

蒋介石把筷子一甩，吼一声：我不能原谅他！

宋美龄劝慰道，达令，你俩早就分道扬镳了，士各有志，你何必生气呢？

蒋介石对卫士长说，去叫经国来！

是！卫士长答应一声出去了。

傍晚，北京中南海丰泽园宴会。周恩来端着酒杯走到程思远夫人石泓面前说，石泓女士，我敬你一杯！你为国家做了很多工作。

石泓激动地站起说，谢谢总理！

周到的周恩来举杯对全体夫人说，我们和在座各位先生经常见面，但同他们的夫人欢宴一堂并不常有，就我个人的记忆，这是建国以来第一次。我提议为党和毛主席所建立的统一战线日益扩大和发展干杯！

举座活跃，一片干杯声。

周恩来走到毛泽东面前，小声说，主席，这顿饭吃了四个小时，是不是该画个句号啦？

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毛泽东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今天很尽兴啊！我们在座的，打也打过，谈也谈过，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最后不也坐到了一起吃饭！

好下棋的邵力子说，天下事一盘棋，和棋，和棋！

毛泽东说，邵老喜欢下和棋，我打麻将也喜欢和牌，让我们为和平干杯！

举座站起，与毛泽东碰杯，互相干杯，一片热烈融洽气氛。

宴席散后，各自走到丰泽园门外上车离去。

周恩来站在车旁，叫过罗青长，对他小声吩咐：青长，通过有关渠道，把李宗仁回来的三个条件……

罗青长接话：是不是“四可”“四不可”“过五关”？

周恩来点头：通知蒋介石！打个招呼。

罗青长心领神会：是！

1969年1月30日，归国四年的李宗仁因病在北京逝世。

在病危时刻，他对床边照顾他的尹冰彦说，我的日子不会有多久了。我能够回来死在自己的国家里，这是了了我一件最大的心愿。

他气喘吁吁，说话困难：回来以后，本想在台湾回归问题上做点工作，我的一些想法还没来得及对周总理提出，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台湾总是要统一的，可惜我看不到了，这是我没有了却的一桩心事。

李宗仁说话时，一滴滴老泪滴在枕头上。他继续说，家里那几瓶跟随我几十年的好酒，送给毛主席、周总理，我口述一封信给他们。

临终弥留之际，李宗仁口述给毛、周一封短信。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了这封信：“我在1965年毅然从海外回到祖国，所走的这一条路是走对了。

“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深深地感到能成为中国人民的一分子是一个无比的光荣。

“在我快要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我还深以留在台湾和海外的国民党人和一切爱国的知识分子的前途为念。他们目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同我一样回到祖国怀抱。”

从八宝山李宗仁灵堂出来，周恩来对刘仲容、程思远等人说，李宗仁先生临终前写的那封信，是一个历史文件！他遗留的和平统一台湾的心愿，我们要把它实现！

刘仲容、程思远说，总理，这也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周恩来说，是的，是一代人的心愿！我们这一代人实现不了，下一代人也要接过去实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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