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芍药便一五一时地将三日之前苏烨从帝都郊外的山谷采药回城时，与御史大夫吴弦韧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因何发生了摩擦，到最后被苏烨砍掉一只手的前因后果皆给说了一遍。登时让苏烨觉得天雷滚滚，竟不知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霸气嗜血。换成此时的她，估计最多就是赏那吴氏子弟几根银针罢了。

芍药知晓苏烨为何会将前尘往事忘却，却是记得出门采药一事——皆因那血脉觉醒之力太过霸道，若是没有足够的护法之血，是不可能轻易便渡得过去的劫难。她不知晓上一任的翁主是如何安然渡过，但她却是知晓九公子当年夭折的其中一个缘由定是因为这血脉觉醒之力。

而她，此时却依然无法对苏烨全盘说出。

“这么说，今日原本是我与那吴氏小子进宫面圣的日子？为的就是将三日前的断手与受伤一事给断个清楚明白？”听了芍药讲了许久，苏烨终是开口说了话。

“对啊，当时若非因为九皇子的及时出现，让吴弦韧那个老狐狸无法糊弄过去。只怕小姐会吃亏呢！”

“吃亏？你不是说，国公爷当时也在场么？怎么，他在外人面前还会让我这个庶出的女儿继续丢人不成？”苏烨不以为然，在她的眼中，她的生父最是晓得如何在外人面前摆正身姿，既谦和又隐忍。当时见到自家女儿像个犯人一般被绑在城门口，始终是落了镇国公府的颜面。即便苏烨再是如何的不受待见，可她却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大小姐。苏擎封不会将她委屈了去的。

“小姐，似乎对国公爷……”芍药迟疑地说着，偷偷瞧了眼苏烨的脸色。见她神游天外，也就未有再说下去，安静地替苏烨琯起了发。

“啊……”被扯到头发，苏烨终是回了神。调笑地说：“怎么，瞧我家芍药这眉眼含笑，莫非是有了心上人了不成？”

“小姐……又拿奴婢开玩笑。奴婢是要一直守着小姐的，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心上人啊？”芍药一边梳着发，一面又征求苏烨的意见：“今日小姐着的是少见的蚕丝软衫，杏黄色泽配以纯白的内衣，可是有何讲究不成？那芍药给小姐如何束发？还是平日里用这根玉簪子？”

芍药指着梳妆盒内的色泽润莹的玉簪子，认真地问着。可却让苏烨眸间一冷，顿时说了句：“不，换上这支竹簪子吧……莫要将长发留一根下来……”从梳妆盒内取出一根成色稍新的竹制簪子，细看之下会发现簪子的末端刻着一个清秀的“烨”字。苏烨想起了那个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位从来不给她吃肉的漂亮男子，总是会变着法子哄她喝下各种药膳，或珍贵稀有的、或价值连城的，也从未见他心疼过。那段时日，怕也是苏烨最为安逸舒适的一段美好记忆了。而这根竹制的簪子，是她在谷内司雪衣替她琯发时用的。

“小姐？”芍药唤了声，望着苏烨稍许发呆的样子，有些担忧。

“小姐最近总爱出神，不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还是如何大夫所说，小姐的内伤其实一直就没彻底好透，若非运气还算不错遇到了个妙手仙医，只怕早就舍了这个烦事红尘了呢！”

师父所言的确如此，若非有司雪衣，她只怕早已见了阎王爷！

敛去繁杂而起的心绪，苏烨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笑了笑说：“芍药的手艺就是不错！走吧，随我一道去皇宫复命……”

“可国公爷吩咐过，若是小姐要去皇宫，得先跟他汇报一声”

芍药适时开口。

“那你替我去跟国公爷说一声，我去门口等……”

“好”

于是，苏烨一身精致的男子装扮、独自行到了镇国公府的大门。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等着芍药。天气晴好，艳阳高照。空气中却能清晰地闻到一丝雨后泥土的气息，萦绕鼻端清新而自然。芍药与她说过，昨日夜里帝都下了一场好大的雨，豆大的雨滴打在墙瓦之上声响好似那敲鼓而舞的节日里那般热闹。所幸，苏烨当时睡得很沉，丝毫未有察觉。

未等多久，苏擎封便是一身官服修身而来。儒雅的气息浓厚得连苏烨很远就瞧到了，理了理思绪，苏烨恭敬地上前行礼。

“国公爷！”

“今日方才醒来，这俗世之礼便免了……既然伤势未愈又何苦非要今日进宫？日前我已亲自禀明了圣上，待你身子好些再……”

苏擎封看着眼前的女儿，神色有些复杂。过往不是黑衫便是白袍，今日竟是换上了妹妹生前特意给她做的衣衫。淡淡的黄色衬得女儿肤白貌美，却独独是高束发，光额头。带着几许英气，或女子的娇柔、或男子的挺拔。美是美，却终是让苏擎封这个当爹的有些担忧。

他是愈发地看不懂女儿的举动了……

就连那双原本还要偏点黑色的双眸，如今已是纯正的琉璃色泽、清澈得仿若一汪温泉令人以为能够一眼见底，却在快要触及之时腾起了大雾，瞧不真切。

“走吧……”

苏烨淡然地接口打断，率先踏上了候在一旁的马车。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苏擎封眸间闪过的落寞和无奈。

父女三人一路安静地坐在马车内，未有任何的交流，车内的气氛有些怪异。芍药见此，瞧瞧地溜到了外面，坐到了车夫提亚的旁边。

很快，他们便抵达了皇宫。然后让宫人上前请示，一路还算畅通之下见到了正在御书房训斥九皇子的大梁帝王。一身明黄加身，头戴冠冕，威严中参杂着稍许怒焰，瞥了眼向自己行叩拜大礼的父女二人，眉宇蹙起。带转眸而来，九皇子梁紫骞紫眸间早已蓄上了担忧之色。更是惹得梁帝心中不满——迟迟未有开口让这前来复命的父女二人起身。

“皇上？”李全安立在帝王的身侧，小声地唤了声。却被一声低沉的恼意让他缩回了脖子。

“多事！”

苏烨低着头，却也明显地感觉得到来自帝王的审视。

“把头抬起来给朕看看！”

威严中带着一抹不屑，冷凉中又带着几许不满。梁帝冷冽地开口。却是恍惚间仿若看到了当年那一舞惊鸿的魅惑，诧异地让他立马从书案之后站了起来。快速地走到苏烨的跟前，伸手捏起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问道：“快说，你到底是谁！”

“苏，苏……烨……”

被突来的大力钳住下巴，苏烨望着近距离的帝王。眉间蹙起，艰难地回复。

“哼……还知道自己是谁，那三日前为何要砍下吴侍郎的小儿子之手？你可罪？”

“烨儿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与其他世家或贵族的女儿家不同，苏烨毫无畏惧地迎上帝王那双冷冽的双目，清冷地说。

“好大的口气！来人，给我掌嘴！”

梁帝些许气恼苏烨对他的威压视若无睹，更有甚者，他瞧见了隐藏在苏烨眸底的厌恶！没错，只怕任何帝王都不会希望自己被臣子呈现出明显的厌恶之感。恼意上涌之际，便是受罚的下场！

在场之人，除了苏擎封外，李全安与梁紫骞皆是担忧地朝苏烨看去，以希冀她能够及时收敛起桀骜不驯的性子……

“怎么，你不是应该来求朕赦免你女儿的大不敬之罪吗？”梁帝突然大力地放开苏烨，从袖内取出一方锦帕擦拭了几下捏过苏烨下巴的手，毫无怜惜地扔在了地上。然后走到苏擎封的跟前，威严地俯视着自己的臣子，眸间快速掠过一丝莫名的兴奋。

“回皇上，小女确实有错在先，受些、惩处乃是天经地义……”苏擎封淡然地说着

“噢，如此甚好！来人，给我掌嘴三十，让这小庶女知晓一下皇宫的规矩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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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小女不才，自小在静月庵中长大成人。到了二十芳华之年才被允准回到镇国公府，规矩呢，自然是少学了点。但烨儿也曾听闻，我大梁的帝王乃是圣贤之后，讲的是明和理、法与情……尊的是孔夫子的儒家经学。试问可有不知者不为过之说法，圣上若是要罚烨儿，那为何不细细指出烨儿所犯何罪呢？若仅仅是因为顶嘴之举……”苏烨刻意顿了下，扫了眼在场众人的神色，唇角缓缓勾起，清雅地补充了一句：“那烨儿……便，任由圣上处置好了……”

苏烨的话落，众人皆以为梁帝会盛怒之下将苏烨给办了。可结果呢，大梁的帝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亲自将跪地之姿的苏擎封将扶起身，并用了仅能二人听到的声量，朝他说了句：“真是像极了她呢！大胆而聪明……知晓朕的底线在哪！”

“既然烨御医说得颇有道理，朕尊得是圣贤礼仪，宽容大度……也就不与你这小小女娃一般计较”梁帝神色恢复自然，威严地坐回书案之后。大手一挥：“都起来吧……李全安，赐座！”

“喏！”

如此，苏烨的掌嘴之刑算是免了过去。

众人刚起身坐定，御书房的门口便传来太监的禀报之声：“御史大夫吴弦韧携同吴公子求见陛下！”

梁帝瞥了眼九皇子梁紫骞，见他摇头，终是威严地开口“宣！”

“宣御史大夫吴弦韧、城防守备队长吴兴觐见！”

苏烨被苏擎封严厉地拉到一旁瞪了几眼后，乖觉地立在角落里一声不吭。随后，她便看到了吴弦韧父子皆是一身朝服而来，有些意外。

“微臣吴弦韧携不肖子吴兴特来陛下面前请罪……望陛下念及小儿已被砍掉一只手，能够对他从轻发落！”吴弦韧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恳求道，在低头间无人看到的霎那里闪过几许怨愤。

苏烨想要上前，却被父亲苏擎封给拦了下来。半是认真半是威胁地对她说：“在没有搞清楚具体状况之前，咱们静观其变……莫要再耐不住性子，不然我会派芍药去乡下庄子……”

无奈，苏烨只能朝后挪了步子。

她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会用芍药来威吓她，让她就范。像不得身为一位异性王爷的身姿，倒更像是一个无赖，抓到人的痛处便死命地往伤口上撒盐……苏烨不曾发觉，原来芍药已经融到了她的生活当中。她甚至无法想象，若是没了芍药，又会有谁来替她琯发呢！

吴弦韧的态度很是诚恳，就连跪在一旁的吴兴虽然一只手被包裹成了粽子般，却是恭敬非常。

“李全安，赐座……”

“喏！”

帝王开了口，眸间淡淡地扫过御书房内一众之人。左手边是自己最为宠溺的九子，右手边是自己曾经最为信任的朋友。而他们同时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权势争霸之下，儿女情长又能如何？梁帝最后的目光落在坐得离他最远的苏烨身上，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众人心绪皆有起伏，却无人表现出来。

吴弦韧微眯着眼看着离他有些距离的九皇子，袖内的拳头紧握。他很清楚的记得——昨夜大雨来临之时，他的书房之内也迎来了这一位令他意想不到的贵客。自己最为宠溺的儿子被人砍掉一只手，结果还未告到皇后那儿，便被这身份特殊的九皇子给拦截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双紫眸间闪过的嗜血和霸道。一句慵懒地说辞：“皇后因为不争气的太子已经腹背受敌过多，试想一下，如今的她又岂会因个同族庶出姐妹家的儿子，而断了自己继续享受荣华的后路呢？”

却是让他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位九皇子。

虽因去年的沧州一案，让太子闭门反思数月，但也未有真正令圣上夺去其任何权利。而如今，太子前段时日不过是派他的伴读暗自寻找一本手札，竟被圣上下令禁足外，还夺了其在户部的权责。委实太过令人诧异。

而这位九皇子自从归来之后，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一路获得令人想像不到的位置。比如这京畿守备大营的最高统帅之位！比如一归来，便被封了王，还有属于他的属地。

“怎么，都不说话了？可朕怎么听说，我大梁的一品王爷与这四品大夫曾在帝都的城门口，因为发生一些口角，最后演变成了骂战？”

梁帝慢悠悠地开口，压了一口茶。仿若在等着什么……

“回陛下，小女今晨方才苏醒过来，便特来拜见陛下。”苏擎封大力地推了一把苏烨，却只见苏烨怔楞片刻之后才回过味来，立马谦恭地附和道：“是啊，那日若非吴公子与微臣开玩笑……都不知道自己的匕首竟会使得此般利索呢。要知道素日里，微臣可用的都是药刀，只会捣鼓药材的……”

苏烨的话很是明显，激得吴兴立马想要起身，却被吴弦韧给硬生生地拽回了位置。只见吴大人眸带狠厉，可出口的话却是清雅无害：

“烨御医真是位妙人，既然是玩笑……我家兴儿也算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听闻你也是今晨方醒，那便算是两清了……”

“国公爷您说是嚒，毕竟都是年轻人，不打不相识嘛……”

吴弦韧的用意很是明显，原本想要计较一番的心思也被九皇子从中阻截了去。如今，看着俩位年轻人，心内有些气愤。吴兴虽然穿着城防官兵的服饰，容貌却是非常一般，周身气质更显匪气浓厚，令人瞧之心中颇为抵触不说，不知是被家人宠得毫无谦和之举，还是被周遭的环境所影响……吴弦韧想及此，神色便暗沉了些许。

“既然吴大人都如此说了，我自然是不会再过多计较……我家小女与贵公子之间的误会解开便好。”

苏擎封抬眸恰巧对上梁帝眸底晦暗莫深的神色，心底一惊。过了一会儿，才清雅的回了如此一句。

“既是如此，若无其他事情……你们这些个小辈，就先退下吧！”

梁帝浅浅地笑道，朝九皇子递去了眼色。于是，苏烨便随着圣意的安排而离开了御书房。那日的阳光格外的刺眼儿，以至于多年以后，当苏烨回想起那一幕时竟也感慨颇多。

整件事情便是在御书房内看似和谐地相互客气间、彼此推诿寒暄间说是误会而草草将其了结。吴兴的手梁帝派出了太医院的首尊，可结果却听说——接是接上了，但日后想要再用力取物件等怕是妄想了。而苏烨也被真正意义上的禁足在了镇国公府几日。直到月上树梢头，一抹黑影悄然潜进苏烨的厢房后。第二日一早，被安排在楼兰小院伺候大小姐的婢女们才惊慌地发现，他们的主子不见了！

而她们的主子苏烨、带着芍药——二人皆是女扮男装之相快马加鞭地在去往沧州城的官道上驰骋，踏尘而来，远远地快要到达城门之下时，芍药勒马停了下来。她的心头依然有些不敢置信，在国公爷明令禁止之下，她的大小姐竟然还敢半夜翻墙离开镇国公府，一连二三日里奔波未曾停歇地往沧州城赶。就为了影卫的一句“疑似兵器库”而着急地赶到这个对她来说不算太平的地方。

“这样真的好吗？”

“有何不妥？”

“既然知晓太子伴读正在找寻药老前辈的手札，小姐还差点被他派来的死士给……”

“你是想问，我为何还要参与其中是嚒？”

芍药认真地点了下头，她确实有些不明白。纵然大小姐的真实身份乃是尊贵无比的凤族翁主，但有着不可干政的家族铁律之下，她这般举止……是否会被四大护法们所嫌弃？

“我看过母亲的手札，很想完成她手札中所描绘的天下一统的蓝图，哪怕只是在背后默默地出些小力……百姓安居乐业，云海大陆不再有战争和杀戮……”苏烨心中如此想着，可出口的却是另外一袭话：“有些想念沧州了，所以回来看看……至于，国公爷令下的禁足，想来三日之期也是够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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