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烨拖着稍许疲倦的身姿回到荣锦堂时，戌时的更邦已经敲响了三次。夜幕深沉，宽敞的街市上鲜少有人走动，感慨自己能够赶在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顺利回城的苏烨，在步入大堂时就一眼瞧出了柜台后，正在整理药材的年轻小药童脸颊上的红肿有些不同寻常。想及某些可能，苏烨沉了脸色，朗声问道：

“今日可是发生了何事？小鱼儿的脸是被何人所伤？”

回应苏烨的是如夜幕般的沉寂无声，有一俩个小药童在触及她的关心眸神之时便急切地回避开了；而有些则索性将头低了下去，生怕会被问及。

“小鱼儿，你自己来说吧！”

“这，这是……我，我……我自己不小心撞到柜台的门罢了”小药童眸带为难之色，却是说出了另外一番话。如此这般模样，更是加重了苏烨的疑惑。

见新来的坐堂大夫姜衡瞥了眼自己，苏烨露出浅显的笑容搭讪着：“这么晚了，姜大夫还在整理病症呢？不知您可知晓小鱼儿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结果却是——没有任何的回复！

姜衡径自执笔在纸上疾书，却是连给予眼神的念想都没有了。苏烨见此，心下突然燃起斗志——无论姜衡准备做什么，她都要去参与一下。是以，当苏烨将书案上的纸张用完，姜衡才气愤不已的“哼”了声。

“姜大夫……”苏烨故意拖起长长的尾音，眸里染上笑意。

似乎是被苏烨缠得有些烦了，姜衡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笔。神色平静，语带感慨之意将白天刘樱雪是如何扇了小药童耳光的事简单的复述了一遍。话刚说完，姜衡就稍作收拾便离开了荣锦堂。

苏烨看着那抹离开的背影，黑沉的天色独自一个人行走，昏黄的街灯下拖起了长长的身影，像个独行侠淡漠地看着这个世间所发生的一切。

原本以为会是一些不好相与的贵族世家们来求诊因为感觉被怠慢所导致，未曾想竟是许久未见的刘樱雪。那她为何会气势汹汹而来？苏烨有所不解，想着过几天寻个时间，自己亲自登门造访看望一二。若是有何误会趁早解开也是好的。

敛去心神，好在今日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前些日子来诊的“霍乱”患者，经过苏烨今日前去村庄查探后的结果，仅仅是因为自家门前不远的一口井被人投了药，导致那些个脾弱者发生食欲不振、面色萎黄、神疲倦怠，脉虚无力。严重者更是腹泻不止，症状与之风寒、霍乱些许相似。也就难免会被人误诊。

“主子，一切已经收拾妥帖。”小鱼儿作为药童的队长，有些胆怯地来到苏烨的面前恭谨地禀告。

看出药童有些害怕自己，苏烨神色转为平淡。

“既然如此，你们下去好生休息。”

小鱼儿抬眸看了眼神色平静的主子，欲言又止犹犹豫豫间终是选择了沉默。今日被子书夫人掌掴一事，究其缘由想来还是自己不够机敏，若是苏小篆或者铃铛在的话，也许结局又会完全不一样吧！

“怎么，可还有事？”

苏烨见众人陆续离开，唯有小鱼儿在原地出神。善意地提醒了句：“再不走的话，你可得留下来陪我熬制丹药了呢？”

话刚落，小鱼儿脸色瞬间变了，逃难似的也离开了。

自苏烨从太学学成归来之后，荣锦堂便由她亲自打理。与之其他药铺不同的是，荣锦堂除了售卖药材、诊病煎药外，还承接一些药草进一步加工的活计。比如，前些日子给帝都的贵女们配置了一种安神香丸，结果供不应求，一颗指甲盖那般大小的香丸就卖上了一两的银子。结果苏烨一时忙碌不过来又心情不爽利，索性就让这种香丸直接从市面上消失了，再也不售卖不配置了。

毕竟，熬制香丸时所需耗费的精神力远多于给病人诊治。而且由于人手不足，常常需要拉着荣锦堂的那些个小药童陪着熬夜通宵配制，长此以往苏烨在荣锦堂的药童心中便成为了“熬夜狂”般的主子。

回到荣锦堂的后院，苏烨先去了客房。行到半途，就遇到苏显飛手牵梅幽朝苏烨这边而来。

“五哥、五嫂！”

苏烨快速迎上去，谦和地作揖了一礼。

“大小姐使不得，还是唤奴家梅幽吧？”苏显飛身旁的梅幽姑娘见苏烨给她行礼，有些不知所措地忙摆手拒绝，清秀的脸上挂着些许紧张之色。

苏烨大眼弯起，忙安慰道：“既是五哥认定之人，唤上一声五嫂又有何妨？”

“可我的身份……”

“在烨儿的心底，你就是我的五嫂。”向自家兄长投去小眼神，苏烨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眼前娇柔清秀的人儿早已被兄长认定，而兄长也已将她的身份告知了苏烨。

云海大陆上除却众生苑、琅琊阁、药王谷这三个不知在哪的神秘而强大的存在外，江湖上还有三庄两派最有影响之力，而这其中又当属青梅山庄的势力最大。梅幽便是来自青梅山庄。她之所以会对苏烨的见礼表示出些许惶恐和不安，是因为她只不过是青梅山庄庄主最为疼爱的小女儿身旁的贴身女侍。

当时青梅山庄庄主有意将其小女儿婚配与在江湖上已混出些成绩的侠客苏显飛。然而世事难料，苏显飛与庄主女儿相见之时，却是对其身旁的女侍一见钟情不能自拔。自此便对女侍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赢得了对方的真心。但好景不长，此事被庄主的女儿发现，盛怒之下严惩了自己的女侍——不但将其绑在柴房三日滴水未进，而且还找来个村野乡夫玷污了她。是以，当苏烨给梅幽检查周身伤势时，心中那份疑虑终是有了答案。

事后不久，苏显飛方才知晓。一怒之下带人闯进青梅山庄的后院柴房将梅幽救出，而在救人的过程之中遭到了青梅山庄庄主的阻拦。苏显飛性情耿直恩怨分明却容不得心爱之人被伤得体无完肤，失去理智之时错手将庄主的小女儿手臂砍断，动静大且搅得整个青梅山庄对他恨之入骨。

虽然将人救出，但是彻底得罪了青梅山庄。没过多久，梅幽的身体状态就一日不如一日。确诊怀孕后，却又因为体弱而突然流产。为了求医，苏显飛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一路之上还要躲避来自青梅山庄的追杀，是以，若非那日有幸被救，只怕眼前的二人早已是青梅山庄派来索命之人的刀下亡魂了。

“都是自家人，何须在意这些呢。对了，你不是说有东西要赠送给烨儿的吗？”

苏显飛一脸爱意的凝住身旁之人，安抚地拍了拍手中的柔荑。女侍又如何，身份地位于他而言如过眼烟云，心之所暖爱之所在才是这世间最为值得付出的美好！

“有东西要赠予？”苏烨快速接口，俏皮地走到苏显飛的身旁环上他的手背：“嗯……让我猜猜看啊……可是我最不擅长的女红，一方锦帕？”

“烨儿妹妹果然冰雪聪明，给，希望你能喜欢……”

梅幽温柔地笑了起来，一边夸赞着苏烨一边从袖内取出这几日在荣锦堂闲暇时的绣品。

“我知道妹妹并不缺锦帕，但梅幽也只有这绣工还算拿得出手……想来妹妹近些日子为了医治我，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梅幽无以为报，就……”

苏烨伸手接过一方白色锦帕，将其摊开、借着过道上的灯火些许惊怔地看着手中的画面——锦帕上针线细密，萤火虫栩栩如生之姿，仿若跃然而起承接着花开日落萤火灼灼，欢快地飞舞在一片大草原之上。令人望而生恋，多想要亲自前往这画中之境。

“哇哟，五嫂这绣功可是不比九哥那成衣坊的绣娘差呢！不对，这双面绣法复杂且精致，比那绣娘强……这锦帕我很喜欢，谢谢嫂嫂！”

见苏烨很是欢喜、并细致地观摩了许久才将锦帕小心地收入怀中，梅幽的脸上终是有了满足的笑容。与心爱之人对视几眼，心下暖意不少。却是极致隐藏了一抹痛苦之色。

“你看看我，竟光聊天收礼物了，都忘记请嫂嫂来我这坐坐、喝口我亲手给你们沏的茶”

见此，苏烨连忙开口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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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厢房之内，苏烨便立马替梅幽把了一次脉，并将之前替她配置好的药丸给她服下。此药丸也只是能够暂时缓解痛楚，而对于这花柳之症，苏烨其实并无多大的把握。从历代的典籍中，花柳近乎等同于阎王下达的死亡通知，无一根治之法。

然而，她也只能与自家兄长表明自己会竭尽全力而为的态度。却在无意间看到梅幽眼底的晦涩，苏烨有些不忍，于是趁自家兄长不注意时，私下承下了对方的嘱托——继续隐瞒兄长真实的病情。或许是来自病人的敏感，梅幽不希望苏显飛为了自己再惹下任何了。

是以，苏烨将兄长和嫂嫂送回客房休息之后，望着黑沉的天色有些心绪不宁索性独自离开了荣锦堂。她没有去找这几日都在忙碌的苏玄，更不想被对方看穿她心底的那些忧虑不安的小情绪，从而替她担忧分散了精力。

虽然知晓苏玄来自众生苑，并且有着不一般的地位，但苏烨却从未主动开口问及众生苑相关的事宜。一如小时候那般，苏烨的仰慕同她的关怀总是如春雨般润物无声。

街市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除了主要街道上灯笼依然亮着外，偶然从巷弄口路过时，会发现那里的黑暗是最令人产生胆寒的呢。苏烨独自一人静默地走着，心绪飘得很远。灯笼照应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随时都会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天幕上星辰几点，闪烁而亮着，像似好奇此间走在街市上的人儿般一眨一眨地双眸。

就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声悠扬的笛音传入耳内。像是突然飞到眼前的小鸟，欢快地吟唱着属于它的歌儿。苏烨飘远的心绪都被这笛音吸引，顺着笛声而行直至经过一条不起眼的巷弄内，苏烨才停下脚步驻足而聆听。

笛声漫漫如倾如诉，缓缓而来带起一份搁置心底的呢喃，丝丝缕缕娓娓道来。既像一位面对心爱之人无能为力时的懊恼神伤，又似清雅曼妙间如似如醉，在这黑沉的天幕下清脆得如一道拂开迷雾的风，轻柔温婉，诚意斐然。

“何人在外，可曾想过此处为私邸之所不能停留？”

听到一声带着醉意的狠厉传来，苏烨有些意外——熟悉的清雅却是不熟悉的音律。索性飞身一跃而入院内，在公孙昊闵玉笛抵在苏烨的胸口前，清冷的开口：“是我，苏烨！”

不仅是苏烨感到些许的意外，公孙昊闵看到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就立在眼前，诧异之余快速地收回手。略显慌乱地稍作整理衣炔，问：“你，你怎么会来？”

“呶，是它将我唤来的……未曾想到昊闵兄的笛音如此悦耳动听，烨儿很是欣赏佩服。”

指着公孙昊闵手中的玉笛，苏烨露出浅浅的笑意。想着自己原本还在纠结担忧的心境，在听到公孙昊闵的笛音后竟是舒畅了不少，言语间也逐渐染上暖意。

“梦婆娑曲调大开大合间又有吹奏者自己的意境理解，让人听起来仿若聆听了一场来自心底的交流。很是考验吹奏者功力的一首曲子，看来烨儿今日的运气还算不错！”

“是嚒，烨儿既然喜欢听，那我再给你吹奏一曲别的如何？那边亭子里有些糕点吃食，烨儿尽可随意……”话落，公孙昊闵笑意染眸、将玉笛放到了唇边。

与梦婆娑不同的风格，此间听到的曲子更像是俩个小孩玩闹时对于未来的大胆言说。欢快的节奏、没有任何的负担恣意游荡的尾音颤然和那急转直下的律动，仿若随时能够抓起人们藏于心底的秘密之盒，打开另外一扇去往别样世界的大门……夜缓缓加深，此间静雅的小院却是灯火通明。苏烨毫不客气地走到凉亭内，抓起糕点细细地品尝。眸神时而向立于荷花池旁的吹奏之人投以欣赏之色——只见一袭倾长俊逸之姿，身着纯白滚边的暗紫色长衫，玉质优雅，笛声绕梁令人沉醉。

一曲毕，苏烨拍手叫好。

“果然是天籁之音……烨儿佩服！”

公孙昊闵凝住身前男儿装扮的美人，眸间的笑意逐渐扩散，暖意蔓延周身。将玉笛别在腰间，款款而入凉亭。

“哪里，烨儿喜欢就好……”

“咳咳，咳咳……”原本想要说话的苏烨却被自己丢进嘴里的糕点给咽到了，公孙昊闵慌忙地拿起酒壶就替苏烨倒了一杯，等端至对方的跟前方才想到自己倒的是酒。准备拿开之际，苏烨伸手快速接过仰头一口喝下。

过了片刻，苏烨症状逐渐缓解。等她一抬眸时，才发现公孙昊闵仿若被惊吓到了一般瞪大了双眸凝视着苏烨。

“大梁的女子都不能喝酒的吗？要不你继续当我是个男人也是没问题的……”

终是无法被人如此看着，苏烨疑惑地问道。

“不，不是这样的，烨儿你别误会，我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对不起，是我第一次见你喝酒……”而且喝的还是他杯盏中的酒。公孙昊闵没有将后面的话语说出口，神色有些懊恼有些小心翼翼。

听到对方如此解释，苏烨了然地点了下头：“昊闵兄以后若想喝酒，可以来找我丫……一个人独自在这喝闷酒，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好啊，就怕到时候玄兄不让了呢……”

公孙昊闵提到苏玄，却是激起了苏烨心底最为不安的根源。那日她在叶子客栈昏迷醒来听到有关歃血契约一事，至今毫无线索让她更是无从下手。五嫂的病情日渐加重，而心尖上的人又身中歃血契约无法破解，双重压力之下，苏烨有些精疲力尽，更是害怕和担忧自己会再次亲眼面对在乎之人的离开。她的无助和痛楚如蜘蛛吐出的网，丝丝缕缕缠绕在心口。

敏锐地感知到苏烨的不同，公孙昊闵关心地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烨儿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认真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男子一眼，苏烨心绪翻转几许。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问公孙昊闵，毕竟公孙家族在云海大陆之上也算是个强大的家族，想来或许会替苏烨答疑解惑。

“不知昊闵兄可知道歃血契约？”

公孙昊闵抬眸，敛去眸间的落寞。朝苏烨点了点头，猜测地回了句：“玄兄怎会？”

仅仅四个字，苏烨已经能够猜到苏玄并不想让她知晓此事。可是，当身边认识的人都比自己要先知晓心上人的最新消息时，内心的苦涩并非是一句“不想让你担忧”所能阐述的明白。

“不，九哥并没有告知我这些……是我无意间听来的。”

“既然如此，烨儿也无需担忧……我们已经在寻找药王谷的九品仙医的下落……”惊觉自己喝酒误事，口出太多讯息，他要如何去面对曾同他结过义的好友苏玄？于是，公孙昊闵无奈间假借醉意上头，用手半支撑着脑袋，摇摇欲坠地靠在凉亭的边缘。

口中喃喃而语，又似吟唱着悠远的诗歌：“大风起兮声声慢，天雷炸兮声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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