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的皇宫沿袭使用了前朝的宫殿，而广凌殿据说原本是前朝一位亡国美人所居住的宫殿，后来因她时刻想着复国大计而行将差错，最终将此处演变成了冷宫。无人轻扫的落叶仿若经年轮回的岁月，片片叠加厚积成山、壁角的苔藓绿得有些无奈、蜘蛛丝网环绕此间之景已是常态。而如今，这里是八皇子梁殒丞的寝宫，也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住所。

来皇宫当职已有段时日，苏烨每日除了会去给各宫娘娘那儿请平安脉，开些调理身子滋补的汤药方子，然后按部就班地回到太医院外。若无特殊情况，苏烨会呆在太医院的典藏阁。因为那里，有着苏烨喜欢的医书典籍，疑难杂症和传说中的稀有药方。今日如常，可刚回到太医院的她就被住在广陵殿的那位给叫了去。

苏烨不是第一次来广陵殿，却总是会替住在此处的人儿感到些许的忧伤。大梁唯一一位没有小厮婢女照拂的皇子，而且还患有眼疾多年。他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生活的呢？相较之下，苏烨会觉得她自己很是幸运，即便三岁之时就被亲爹遣送去静月庵，可至少她有姑姑和几位兄长的默默守护，又哪能算是真正的清苦？

阳光静暖，照在一身素雅的梁殒丞身上。苏烨大眼弯起，轻快地作揖一礼：

“苏烨见过殿下！”

立在院中的皇子，很早就听到了动静，张着空洞的眸脸上挂着笑容朝门口看去。

“来啦？”

“嗯，可是眼睛有些疼意？”看着梁殒丞手中拿着扫帚，轻缓地将扫着院子。苏烨立在原地，想及第一次帮忙清扫的场景，原本想要伸出的手终是放了回去——我希望烨儿，能够当我是个正常的人……是以，苏烨只能担忧地问起对方的眼疾。

梁殒丞浅笑而起，说：“有你这位御医在，我的眼睛又岂会再疼呢？拜托宫人将你寻来，只是有个人死皮赖脸地霸占我的书房……无奈之下，想求你帮忙呢？”

话落，只见一袭玄色锦袍的梁紫骞雍容华贵之姿从梁殒丞的身旁走出。紫眸一眨不眨、毫不避讳地凝视住苏烨，仿若要将她溺在浓烈的情意之中。

“这便是那位霸占你书房的人？”苏烨直接无视那道炙热的目光，声音逐渐转冷，眸间却是看不出任何情绪。恭敬地向九皇子梁紫骞见了一礼。

“微臣苏烨，见过殿下！”

于苏烨的脾性而言，她此生最痛恨的无非三种人。一种是自视甚高，穷兵黩武之人。而且还十分听不得他人提出的不同意见；一种是擅于伪装自己，带着目的去接近别人的人。这样的人就如山间清晨突起的大雾，瞧不真切而且还容易迷失其中；另外一种人，欺骗就是常态，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哪句出口的话才是真实。

梁紫骞曾利用易容之术，令他完美的运用了三重身份来靠近苏烨，虽然最后皆被苏烨彻底发现，但这些无一不在告诉苏烨——他不真实！是以，无论是影卫子骞、面具公子公孙焱殊，还是身份尊贵的九皇子梁紫骞，在苏烨的眼中，每一层身份之下对方都符合了这三种讨厌的特质。

是以，当苏烨在此见到对方之时，心中的怒火油然而生。

听出苏烨话语中的冷睨，梁殒丞有些无奈。一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个是在皇宫中对自己诸多照拂的兄弟。受人之托……他该如何是好？

“烨儿……”

“八殿下这个忙，只怕烨儿无能为力了！太医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微臣前去处理，还望殿下能够体谅一二，若无其他要事的话……苏烨告退！”

不想让对方为难的苏烨开了口，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

苏烨下意识的退后之举恰巧落入九皇子梁紫骞的紫眸，一丝怒焰缓缓而起，拢在锦服之下的手无奈地摊开又握起。一声痛惜的疑问：“为何，你就是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我并非有意要瞒你，也不曾想着要去害你分毫！”

唇角轻撇，苏烨冷笑道：“是嚒？那微臣还想问问尊贵无比的九皇子，您当初化身我的影卫时，图的是什么？还是说，图的是镇国公府的什么？您摇身一变而成为公孙家族的公子时，与镇国公府联姻，又图得是什么呢？回归九皇子身份之后，故意让后宫的娘娘们指定非微臣前去看诊，又图的是什么呢？”

“我……”紫眸微敛，却无后话。

“既然无法回答，九皇子又何须在微臣面前惺惺作态，甚至仗着是八皇子的兄弟而利用他的这份善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休要胡言！”俊美的脸上挂着怒焰，却只能立在原地远远地看着苏烨。心下呢喃自语：为何总是不懂我的心呢？

“怎么，生气了？素来以优雅自持的九皇子又岂会因为微臣的几句不识大体之言而恼羞成怒呢！”

“烨儿……”紫眸里闪过一抹受伤的难过。

“不要如此唤我，九皇子请自重！”

八皇子梁殒丞虽然眼睛依然无法看清楚东西，但经过苏烨的解毒诊治之后，已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光影。此时，耳际传来一阵强劲的风，梁殒丞下意识地朝右侧躲去。却不曾想，他突然挡在苏烨的身前竟恰巧拦下了梁紫骞伸来的手。

“对不起……”

一切发生的太快，梁紫骞没有想到眼疾还未痊愈之人竟会突然挡在他的面前，更不曾过他的掌风会真的扫到苏烨。是太过气急败坏了吗？有些无措，有些难过……大梁国帝王最为宠爱的九皇子，此时逃也似的离开了广凌殿。

苏烨眉宇微蹙，看着那抹有些张皇失措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院门的拐角。喂了梁殒丞一粒药丸，有些无奈：“你啊……把这颗药丸吃了。夜间休憩之时若心口感到些许的憋闷，直接让人带你来荣锦堂。知道吗？”

见梁殒丞有些诧异，苏烨好笑地说：“怎么，八皇子难道还不清楚烨儿的身份吗？”

苏烨的直接让梁殒丞有些意外。寻着声源抬眸，脸上带着一丝浅笑。这般直率的人，与之他所接触的那些个世家贵女真的很不相同。她对在乎之人的全心相护，竟让他感到无比的感动。

“的确，当九弟告之我，你的身份之时……我承认很是意外。一直以为你过得潇洒，原来只因真实太过无奈……你能轻易饶过太子的伴读，收下尚书夫人送去荣锦堂的厚礼，为何却无法释怀九皇子多重身份之事呢？”

听到梁殒丞疑惑地问起，苏烨将扶着他坐到院中的木凳子上。然后悠然地叹息一声，缓缓将心底的真实和盘托出：“八殿下深处皇宫内苑，自然是知晓生存下去该做出何种选择……既然有选择自然就会有所牺牲。皇族如此，贵族又岂会不一样？如今九皇子回朝未有多时就被册封为王，虽有帝王的宠爱，但又会毫无背后之势支撑其在这朝堂大潮中脱颖而出？苏烨原本乃是镇国公府一介庶出女儿，略懂些医术，若非有人想要拉拢镇国公府，又岂会愿意促使苏烨来这太医院赋闲自由？李流之辈，不过是为主而行，纵然可恶至极……然，苏烨并不想参与其中，只想简单的救病医人而已……”

“哎……聪慧如你，原来是在向御书房里的那一位证明——你既非是九弟的牵绊，自然也不会是任何人的牵绊罢了？”

梁殒丞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苏烨心底的无奈。伸出自己的手放到空洞的视野之内，隐约中的白光纷杂而来，一丝苦涩从唇角划过。聪颖又能如何，他们的身份都注定了……身不由己！

她并不是真的无法原谅九弟，只是她不喜欢九弟这个身份所带给她的一切因果。若非因为九弟情愿当她的影卫也不想回宫，又怎会惹来帝王的一纸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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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太医院的典藏阁内，一位白发老者，精神烁烁地望着身穿白纱的苏烨穿梭在二楼的书架间，慈爱地开口问道：

“苏御医，可是还未解开昨日之惑？”

透过书架，苏烨看向门口的老者。大眼弯起，浅笑安然：“付爷爷，您来啦？昨日的疑难杂症早就解开了，呶，答案就在您的书案上呢！我现在找的可是有关霍乱的典籍……”

被苏烨唤作“付爷爷”的辛付，是这太医院典藏阁的唯一管事。据说，他在这一呆就是五十多年。从前朝的覆灭到现今的大梁鼎盛，他皆未有离开过，而这一呆就呆了如此多年。而这典藏阁素日里鲜少有人光顾，除却需要查询典籍之时，会有统一的人员拿着允准令牌而来外，像苏烨这般堂而皇之而入者，只怕整个大梁也难出第二个人来。

而苏烨至今未有遭到驱离，这还得感谢眼前这位白发老者对她的诸多照拂——

那时，因为九皇子梁紫骞的一番话，苏烨被各宫娘娘派来的小厮们追着讨要各种调理的药方，心下烦恼，想着在附近寻个地方躲上一阵也是好的。于是，无意中看到一处的花草造型特别，像是被人特意剪裁而成。是以，她寻着沿途的草木，竟是走到了传说中太医院的典藏阁。

只在师父口中听说过典藏阁的苏烨，耐不住好奇索性走了进去。

可刚踏过门槛，从内就射出三枚淬过毒的银镖。

“何人胆敢擅闯典藏阁！”只见一袭素衣的白发老者眼神威严，声如洪钟而来，将苏烨从上到下给审视了遍。瞬间便堙没眸间一闪而过的惊讶。

“晚辈苏烨，为躲宫人……无意间走到此处。若打扰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你是太医院新来的苏御医？”老者冷凉地问着。没有再看苏烨，径自捧着一丢典籍去了二楼。留苏烨在门口不知是进还是退。

“来都来了，既然是躲人，那想必会留些时辰……来，帮我把这些典籍放到楼下的书案上……”

不知是否因为心中那抹亲切之感，苏烨竟飞身而起跃上二楼。笑颜嫣嫣地接过老者手中的典籍，张口就问：“我能翻阅一二吗？”

“只要不带走，随你……”

自此以后，苏烨就成了这典藏阁的常客。而这老者也成了她医术上的朋友。有时她疑惑不解的问题，从老者这儿皆能寻到意想不到的答案。一老一少，便这般有缘地相识、相知。

“为何会寻有关霍乱的书籍册子？”辛付走到属于他的书案，瞥了眼书案上一沓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唇角勾起，抬眸看着已经从书架间走出的苏烨。

真是愈发地相似，虽是男儿装扮，可这眉眼间英气飒爽之姿依然如故呢！

辛付想及第一次见到苏烨的场景，仿若看到故人立在眼前……接触一段时日之后，他是越发的喜欢上这个灵动的娇俏之人了呢。

将抱在怀中成堆的典籍放置妥帖，苏烨砸吧着小嘴，嘟囔道：“前几日，有位病患来我荣锦堂求医，恰逢我休沐，所以亲自替他诊治一二。可病患回去之后未出俩天，他的家人就寻到荣锦堂来讨要说法，说我给他开错了药方……对方的村庄有位途径而过的郎中给看了，声称是霍乱。烨儿想着，若当真是霍乱，为何症状却丝毫不像呢？”

“呵呵，怎么……被江湖郎中赢了？那位病患被治好了？”

苏烨摇了摇头。

“那你可有亲自前往那个村庄看看？一般若当真是霍乱，症状可一分为二……干绞痛者，欲吐不吐症者亦不少见……有时，病患所处的环境对于诊治病情也会有所影响。”辛付见苏烨摇头，好心地开口建议。他虽未亲自医过人，但呆在典藏阁多年，许多医理之上的典籍，他早已熟记于心。

“对哟，我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被辛付如此提醒，苏烨似乎想到什么。道了声“谢谢”之后，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典藏阁。

白发老者望着很快就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转眸看着书案上堆成一小堆的典籍，无奈地晒笑。

“年轻人，跑得还真是快呀……”

与苏烨风风火火、着急忙慌赶着出城不同，苏玄此刻正慵懒地侧卧在逍遥窟的顶层榻上听着房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

“芙蓉阁此番无非就是针对我轩辕阁，为何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如此久？十一公子虽然才华横溢，可终究不是擅于这经商理财之道！”魏旭铁着脸瞪了一眼身姿有些妖娆的苏青，闪过一丝不屑。

“对方一直采用低价手段来拉拢轩辕阁的宾客，你让我有何之法顺利将宾客赢回？”

“方法自是有的，只是公子混迹欢场多年，快忘记了身份吧？”

“执事这话有欠妥帖，芙蓉阁平地而起。你作为轩辕阁的执事，未曾尽快查出对方底细，是为失职。如今却在这质疑主子的决定，是为何意？”江柄睿见苏青涨红的脸色，无奈地训斥了一旁轩辕阁的魏执事。

“江掌柜此言差矣！本执事也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芙蓉阁来势汹汹，想来定是准备了万全才打算与我轩辕阁作起了对手？”想及某些，只见魏执事朝榻上慵懒惬意休憩之人求助道：“还请主子多派些人手给属下，定能将芙蓉阁幕后之人给彻查清楚！”

“喔？是嚒……我怎么听说魏执事的妻儿最近常光顾芙蓉阁的易水斋呢？怎么，偌大个轩辕阁执事竟是无人可用到连自己的妻儿都派了出去？”

苏玄依然闭着双目，稍稍挪整了下身姿，冷凉的开口。

“求主子明鉴，魏旭绝无二心！”苏玄的话就像是抓紧魏执事咽喉的大手，稍稍一用力这混迹商场多年的执事只怕就会消失了踪迹。魏旭吓得双膝跪地，连忙叩首发誓。

“绝无二心？”

只见榻上之人缓缓张开双眸，星眸深邃如天幕星辰璀璨间令人陷入其中而无法自拔。俊逸的容颜却是半分笑容也无，周身清冷的气息仿若高山之雪环绕。

熟知苏玄脾性的江柄睿瞥了眼跪在地上瑟缩发抖的魏执事，敛去心中的无奈，小声在榻前骂了声：“你这添得什么乱啊！”想着一直未曾得到大小姐谅解的主子可是未有睡过一次好觉，难得现在有些许空隙拿来休憩却又被这不知死活之人给搅了睡意和兴致。

苏玄抬眸看了眼立在榻边的江柄睿，心内说了句：老狐狸！这看似是在骂魏旭的不知死活，实际上却是在替他求情，以免让被搅了清梦之人怒焰横生之下而错手杀掉吧？他有那么的霸道而嗜血吗？

像是印证苏玄心中的猜想一般，江柄睿立在那儿摇了摇头否定。

双手按压了会儿太阳穴，苏玄依然是慵懒地站起身。

“苏青留下，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见魏旭依然跪在地上，苏玄俯身相对。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中年执事，冷眉而蹙坚毅的面容甚为忠心不二之象。

“怎么，魏执事是想让我亲自扶你起身？”

“属下不敢！”

“那你这是？”

“属下只是希望主子可以收回轩辕阁的管事之权，然后再派些人手给属下前去核查芙蓉阁背后之人是谁？至于属下妻儿若当敢背叛主子，属下定会亲自给主子一个回复！”

“噢？是杀了他们吗？”星眸冷凉，却是震得江柄睿连忙上前，将跪地的魏执事连拖带拽地给拉出了厢房。只听门外传来一声：“你是嫌九爷的需要烦心之事操得不够多吗？竟是在一旁添乱……安心做好你的本分之事就是给主子最大的支持了……你呀，何时能够清醒些呢！”

苏玄听着江柄睿的话，唇角几不可见地上扬。

见苏青一直静默不语，却是直接问起了另外一事：“这次大梁与雍和的互市协议最终以握手言和的局面收场，但在协议执行期间势必会影响到我们产业在雍和的发展。如今，皇商代表子书家主又被对方出手教训……十一弟可曾有想法？咱们是否要做出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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