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了？”

一声略显熟悉的浑厚之声，打断了苏烨想要关上房门的举动。一抬眸，一袭儒袍纯白滚边褂衫的苏擎封立在院口，他的身旁是一身天蓝色绸缎长衫的苏辰逸，俩边提着灯笼的护卫见苏烨朝他们看过来，纷纷低下了头。

“有点闷，出去走了走。”苏烨从厢房内走出，款身优雅地迈步而来。在离苏擎封还有几步之距时，利落大方地向他作揖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回复道。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对上自己的亲生父亲，虽然那一夜初见之时并没有第一眼将他认出来，反而要莫名地挨上一箭之后，她才有了再次见到他的机会。三岁就被遣送到静月庵，这张儒雅俊朗的面容似乎也只能存在于午夜梦回之间。她甚至幻想过许多彼此再次相见的场景，也试图用过各种方式来发泄那根被扎到心肺里的刺痛要如何才能够被彻底消除？

只是，当这张被期待又被憎恨的面容出现时，苏烨却没有办法亦如幻想中那般，对他大声质问……她甚至连张口质问的气力也无，唯有优雅自持方才使她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

苏擎封简单的“嗯”了一声，眸间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扫了眼自已最小的女儿。适才那一记优雅的拜礼，身姿挺拔，大方从容。是在向他演绎何为大家闺秀的风范？

苏擎封独自领头，走向厢房。

“那一夜，我……”

“都已过去，不必再提。”苏烨推着苏辰逸刚入厢房，就听到苏擎封语带迟疑，索性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的她，仿佛连一声近似于“对不起”的言语都不想听到吧？

“不知国公爷深夜来访，所谓何事？”疏离的语气，淡漠的容颜无一不在告知苏擎封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敛去眸底的一丝落寞，苏擎封温润开口：

“明日晚宴，圣上点名让你参加。今夜你好生歇息，明日我会派人送来相关一应服饰用品”

话落起身，直接向外走去。临近院口，浑厚的声响再次传来“切莫丢了国公府的颜面！”

一直未有开口说话的苏辰逸双眸盯着眼前的娇小，冷冽的气息中还有一丝察而未觉的颤戾。伸手握住苏烨冷凉如冰的手，眸内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爹他……只是……”

苏烨任由自家兄长握住她的手，安静地坐在一旁。眸神却是望向门外那早已黑沉的世界，纵使站立起身，她的视野之中丝毫也瞧不见一颗星辰。好在，这一路之上还有兄长们的陪伴！

桌上的烛火摇曳，火舌灵动，像只萤火虫在厢房之内俏皮地飞舞，所到之处扬起一片欢乐。苏烨望着床榻旁多出的药材柜子和书桌，冷漠的眸间缓缓升起些许的湿润，隔着雾气的眸子向苏辰逸撒起了娇：

“六哥，把芍药和牡丹叫过来吧？我肩膀的伤口裂开了，有点疼……”

“好”

苏辰逸叫来下人，嘱咐几句之后。再一转神，就看到他疼若至宝的妹妹正半蹲着身子，一手拿着烛台，一手轻轻地按上他的双腿，从膝盖、小腿、脚踝，然后将烛台递到刚被叫来的芍药手中“照这边”认真地替他褪去鞋袜。

“牡丹，去打盆热水来。芍药，你去那边的药柜中取些串菱草，配上半盏茶的水给我用药盏碾了。”

“是（知道）”牡丹和芍药各自忙去，苏烨眸神严肃地起身。

苏辰逸了然地笑起，秀雅的容颜上出现了少有的快乐。他一直望着苏烨手中的银针一根接着一根地没入他的腿上穴位，由一开始的毫无知觉到现今仿若同时被数十只蜜蜂蛰了口，短暂过后是痛意全无。十年前的那场劫杀令他失去自由行走的能力，轮椅代步成为了他现今的标志。

虽然幕后黑手仍未找到，但每年的秋季，他都会迎来他的收获。苏烨就像位不知疲倦地蜜蜂，每年都会寻到他的身旁，替他驱毒替他扎针，给他送来各种稀有的药材，陪他熬过每一个浸泡药浴的痛苦时刻。从瘫痪在床，到能够轮椅代步，他已经很是满足。

“会不会觉得像蜜蜂蛰了你？”

苏烨盯着自家兄长脸上的神色变幻，认真地问道。

“开始像，后来就……”苏辰逸没有骗她，苏烨一直调整着针灸的位置，时刻还关注着苏辰逸脸上的变化。“没关系，才十年而已。若不是有烨儿在，只怕六哥活不到现在呢！”苏辰逸温声劝慰道。

“可能是我肩膀受伤的缘故，针灸……不然等明晚……”话未尽，苏烨的脸色闪过一抹尴尬，她似乎把宴会给忘了。

此时，芍药将配好的药草递来“大小姐，您看这般可行？”

“大小姐，水来了”牡丹端着一盆热水而来，刻意地低着头。

“把头抬起来，趁本小姐的火气还未烧起！”苏烨冷漠开口，扫了眼牡丹左半边脸上的红肿“刚被打的？”

“奴婢没关系的”只见牡丹欲言又止，眼角含泪直接跪在了苏烨的面前。苏辰逸故意未有开口，他很想知道他这个素日冷情的妹妹会做到哪一步？

“可我有关系。这个巴掌印严重影响到了我的心绪，心绪不稳又如何给六哥看诊。影响到看诊的最严重后果是什么，你想知道吗？”

“快说，谁干的？”苏烨冷眸一挑，从靴中拔出匕首，狠厉的样式倒是将牡丹直接给震慑到了当场。一声略带惊恐的“大公子”在黑夜中显得特别清晰。

“他？”苏烨看了眼自家兄长眸间的了然之色，些许无奈道：“六哥，你是不是？”

苏辰逸点头微笑，从芍药的手中接过杯盏，压了一口茶，才开口：“嗯，就送了点补药而已。谁曾想，堂堂国公府的继承人远没有他的母亲稳得住心性。”

一丝冷嘲堙没其中。苏烨虽是十几年未有回过国公府，但不等同于她对这个遥远的府宅中的人和事全然未知。相反，小到国公府的园艺工匠大到朝堂之事，她身边之人皆未有想要隐瞒她的念头。是以如此多年，关于夫人那边的消息也是不少的。比如夫人将自家弟弟的女儿当成了国公府的大小姐来教养，其用心显而易见；夫人的大儿子苏敬寒，为人阴险狠辣却又耐不住性子，脾气暴躁而且常会虐、待婢女。

苏烨径自去药柜取了个小瓷瓶，递到牡丹的手中“睡前让芍药替你抹上一些，明日一早起来，你就恢复如常了。”

“你俩先去替我熬些姜汤、还有今日未有喝的汤药……”苏烨冲芍药和牡丹大眼微笑道。

见婢女离开，苏烨一边替苏辰逸泡脚，一边抬眸与自家兄长对视。

“我回来的消息，是三嫂传出去的吗？”

苏烨眸中带着一丝难过，回想这几日呆在楼兰小院内的日子。即便苏辰逸有意隐瞒她一些事实，但她也从面具男的口中窥得一些现下的局面讯息——皇帝岁数渐大，诸位王子蠢蠢欲动。太子上位之心日益明显，诸王内战势在必行。而作为开国元老的国公府，如若端正不了自身的位置，只怕很快就会由一只众人争相拉拢的香饽饽而变成被人丢弃一旁的废纸。

“三嫂出自魏家，而魏家是音贵妃的娘家。音贵妃正是晋王的生母，而晋王，又是能与太子相抗衡的第一人……”

“烨儿？”苏辰逸眸底闪过不忍，温润地唤了苏烨一声。

“所以，三嫂会模仿六哥的笔迹来向我求助？只因为，我若应下，势必会牵扯到九哥对么？”苏烨越说越生气，转身背对苏辰逸。

苏辰逸心疼地望着眼前的娇小，为她的那份聪慧和通透。她只是不愿去计较，那每一分嫁接与她身后的算计……苏辰逸伸手抓住苏烨的衣角，神色转为严肃，歉然一笑道：

“刚听到三哥战败的消息是在你生辰当日，三嫂一介妇人六神无主，遂跑来竹轩寻我商议对策。我于心不忍，打算出手。可不知晋王从何处得知你曾求学于太学之事，点名要让你回帝都医治三哥。”

“重点不是医治三哥的伤势，而是替晋王夺回其在军中的势力。三哥此次失利，虽有战术上部署等问题，但多半是人祸之事罢了。”苏烨记得在沧州之时，九哥无意间提起过关于太子和晋王针对兵权的争夺如今已近白热焦灼状态。

苏烨替自家兄长擦拭着双脚，冷漠地说了一句。她真是越来越不喜欢留在这儿了呢。

“烨儿，九弟有没有夸过你？”

苏烨想了想自家兄长的问题，大眼灵动摇了摇头。手中动作不停“的确，九哥教会了我许多夫子不会教的……”

将苏辰逸的鞋袜重新穿戴整齐，苏烨起身伸了个懒腰。“啊……真累。六哥明日赏我点零花钱吧？在帝都，这有钱人的日子和没钱人的日子可是有着天差地别呐！”

“我先眯会儿，呆会让芍药她们直接叫醒我即可。”

苏烨一个旋身，坐到榻前朝苏辰逸微微一笑。然后径自躺了下去。

一室恢复安宁。

轮椅上的苏辰逸瞥了眼榻上的小身影，闭目再睁开，已是心神重塑一般。“相信我！”然后缓缓架着轮椅出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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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烛火摇曳着曼妙身姿。有限的照明范围之内，一位双鬓微白，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的老者，佝偻着瘦小的身子骨，坐在一张四方桌前用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未有一会儿，老者将手中的笔放置一旁眉头紧锁，仿佛他遇到了一些难以解答的疑惑。立起身，在有限的范围内不断行走着。

“他这样多久了？”

徐良友透过一方石砖大小的门洞朝里看去，被关押在此多年之人近日居然开口愿意配合他们。再次瞥了眼手上的记录笔记，唇角闪过一抹高深莫测的凉意。

“回大人，从昨日午夜开始，就是这般模样……”负责看管的狱卒一脸谄媚地向徐良友解释道。三年以来，他都只是沧州府衙的一位小小狱卒，如今被差遣来帮府尹办事，定会把握好机会。狱卒如是想着，心绪有些兴奋。

而被狱卒当成是橄榄枝的徐良友，此时唇角勾起。“是么？那日后就得辛苦你了……”话落，只见狱卒腹部一疼，整个人颓力倒下。只怕他到死都未有明白，此次将他调出便是如此下场。极致的黑夜之下，又有多少楚楚欲动的心灵来找寻生命背后的意义……

“找个地儿，处理了！”徐良友看了眼出现在狱卒身后的下刀黑影，淡然地吩咐了句。

“等下……”一声苍老而局促从铁门背后传来，徐良友从门洞看去。这位被他从密室移到府衙地牢未有几日的老者，深邃的眸中闪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之色盯着已经死去的狱卒。

“你一直不都是拿活人来做试验的吗，怎么，现在连死人也不想放过了？”

徐良友眸带嫌弃，讥诮地问。

“你们若想成功，他也许就是关键……把他放到我这里，或许……”老者伸手拨开挡住眼睛的乱发，露出额前的一块大疤痕。通过门洞看向端着身姿的徐良友。猛一见，竟有些恐怖恶心。黑焦的肌肤上有一条裂开的口子，褶皱的纹理沿着口子像数只蜈蚣攀附其中，甚为惊人。

徐良友自然也被这突来的疤痕给吓了一跳。满眼的嫌弃，指着黑影丢下一句：“你来处理！”。然后佯装镇定离开了牢房。

但他并没有瞧见老者眼中逐渐转变的癫狂。黑影将狱卒的尸体快速有效地直接扔进牢房之后，也消失了踪影。

“晦气，当真是晦气！若不是瞧他有一丝本领，本爷才不会耗费功夫养着他呢！”

徐良友嫌弃地拍了拍身上染着的尘土，愤恨地向牢房的方向骂了句。刚走出府衙未有多远，就见到自家府里的管家额头冒汗，疾步向他而来。

“老，老爷……不，不好了……打，打起来了”

“成何体统，如此慌慌张张……哪还有管家应有的样子？”徐良友眉间蹙起，心情不悦地批判道。

“什么叫打起来了？谁要打起来了？”

只见管家深吸一口气，朗声回复：“是夫人与柳姨娘……”

“轰……”徐良友一听整个人仿若被雷击中般无力地倚在管家的身上，任其搀扶着自己缓慢朝马车而去。

“说吧，都怎么一回事？”

坐上马车，徐良友开口询问管家。

徐良友在询问管家之时，归去来的江掌柜正在书房内向苏玄汇报他这几日收到的几件大消息。神色少有的认真，半跪在苏玄的面前。

“起吧”苏玄努力平息心底的怒焰，过了许久才开口。他果然没有猜错，烨儿回到帝都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开心。当晚就被自家亲爹当成是刺客射伤，又被当家主母设计成为联姻吐蕃的候选之人？而这竟比公孙家族提出联姻一事要早上一个时辰？是他忽略掉了什么吗？“啪”应声而起，苏玄手中的毛笔断成俩节。

“还有何事？”

江掌柜起身，躬身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终是开口：“大小姐的影卫子骞近日已获得晋升死士的资格”

“但核查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身份，对吗？”苏玄想及那一日从福来客栈将妹妹接到归去来的途中，静默安然的子骞气息内敛到连他身后的那一位都探寻不到他丝毫的武功修为。事后，他才借口将他支去逍遥堂。未曾想，一般影卫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才能获取到的晋升资格，他居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获取到了。亦不知晓，这是妹妹的幸，还是不幸呢？

“是！”江掌柜不无意外地看了眼自家主子。“逍遥堂派人来询问主子的意见！”

“那就让他好好地给烨儿当死士！”

苏玄略显疲倦，双手按压住太阳穴，闭上双眼。缓慢按压着穴位，声音带了一丝的沙哑：“烨儿在沧州城墙遇袭一事查的如何了？余广延是真的疯掉了么？”

“回九爷，大小姐遇袭一事可能真的与当今太子有关……而且依据何大夫的诊治，余广延更像是被人逼疯……”

江柄睿将收集到的消息汇总，直接得出以上结论。

“派人送信给晋王，就说若他能够帮忙解决掉烨儿远嫁吐蕃的可能，我不介意替他断掉太子的财路！”

眸带冷寒凌厉而张开，姿态慵懒而闲适优雅。苏玄起身，像只从容大气的狮子直接走到窗前。抬眸望着黑沉的天幕，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派人去请公孙少主过来一叙”

江掌柜领命而出。

沧州城的另一端，同样是听到不好消息的徐良友，却远没有苏九爷那般从容优雅自持和冷静。徐良友的马车刚到府宅大门，他就直奔后院而去，着急忙慌的样子彷如换了一个人。

徐良友并不是什么爱妻疼妾之人，在马车上，管家也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阐释清楚。妻子与妾室一直不相友好，但也未曾正面打过架。今日午后闲暇，妻子想外出置办些首饰物件本想属于情理之内，试问又有哪个女人不爱装扮自己？于是让管家陪同，可行到后院假山旁，妾室在那附近散步无意中发现一具已经成形的六个月大的婴孩尸体。一口咬定那婴孩就是之前她怀的那一个，然后确定妻子就是幕后真凶。并扬言势要替她的孩子报仇雪恨，于是就在假山附近打了起来，任下人们如何费劲想要拉开她们俩皆未成功。无奈之下，只能去把徐良友这个一家之主给叫了回来。

可是，当徐良友赶到后院假山处之时，地上已是俩具流血喷涌而抽搐不止的尸身。下人们见到徐良友皆纷纷无力跪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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