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烨再次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厢房之内，像被镀了层厚重而华丽的金色。简洁的室内陈设无一不透露出此间主人的简单直率。天蓝色的帷幔如瀑而垂直，除却桌子和凳子等一应必需之外，整个房间内再无其他。

收回眸，苏烨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近脸。倾长的身形半倚在轮椅之上，俊美的睡颜中，长如羽毛般的睫毛忽闪其中，甚是好看。苏烨刚想挪动肩膀，可稍一使力，便是锥骨烧心的痛意袭来。迫得她只能任由自己像只乌龟一样继续趴在那里，额上渗起不少汗意。

“看你以后还敢逞强……”一分责备，九分担忧。苏辰逸听到动静缓缓张开眸，瞥了眼趴在床上的人儿。脸色严肃，却是长臂一伸，将苏烨给扶着坐了起来。

虽是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唇干欲裂之象，但好在，人是救回来了！

“谢谢……六哥！”

苏辰逸望着妹妹消瘦的脸颊，回忆起昨夜拔箭之时的紧张，整个人仿若从阎王殿内行走了一遭，深吸一口气。才得以缓缓回过神来。

“要我说你什么好……回个家，还能把自己整成这副样子。是嫌你六哥的命长吗？”

苏辰逸轻柔地抚上苏烨的头，一边还不望数落苏烨，可眸间的疼惜以及出口的语气丝毫感受不到埋怨。只有满心的担忧和宽慰。

“同一个伤口，被伤了俩次。诶哟，咱家的烨儿何时才能不淘气啊……”

“我……累……了”

苏烨任由苏辰逸说她淘气，眼角的余光一时瞥到自家兄长双眸下的青黛。稍显愧疚，不忍打断。只有找了个由头，让苏辰逸去休息。“六哥，你也……去，去休息吧？晚膳一起？”

话说完，苏烨缓慢地挪动着身子骨躺下，闭上了眼。

苏辰逸见此，会心一笑。替苏烨整理好盖被，才轻缓地推着轮椅出了房门。阳光温暖，映照在侧颜如玉般的人儿身上，仿若从天而降的仙人淡雅而从容。

“看护好大小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院子半步！”

冷冽地留下一句，苏辰逸回头望了眼房门的方向，若有所思方才安心地离开。

“你是谁？”

苏烨艰难地起身，半倚靠着床沿，朝窗口的位置冷寒地开口。六哥刚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那么此刻窗边那抹倾长的身影又是何许人也？背着光，苏烨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左手时刻防备着一切的可能。

“一个想来调戏你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身影突然飞到苏烨的身前，长臂一伸，揽上苏烨的头。低头间蜻蜓点水般吻上毫无血色的唇！尽管苏烨左手动作很是迅速，但终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拦下，一时竟也动弹不得。任由对方在她唇间肆意妄为，辗转而流连忘返般加深了这个吻。

“果然……”

声落的同时，身影已经放开了苏烨回到窗前。只见他修长的指腹轻抚而上自己的唇，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

“你就不怕，咳咳……”苏烨第一次遇见如此情况，而且还是在她重伤在身之时。又气又恼，却着实拿对方没有任何的办法。能够突破六哥的机关和影卫突然而出现在这的人，自然不是一般常理所能想得到之人。一双大眼望向背光而立的身影，眉宇蹙起。

“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会立马大叫出声”

倾长的身影背对着阳光缓缓向苏烨靠近，更像来自天界的使者神圣到不可侵犯。一步一驱间世间流年而过，静水流深处，是笑颜。走到近处，苏烨才看清来人的外貌——金色的莲花面具将整张脸一分为二，紫色的眸像颗宝石般镶在雕刻完美的左半边脸上。浑身上下仿若包裹在一片黑色之中，仿若如绸缎般的黑发笔直地垂于肩膀，迎着窗口吹来的风，竟也调皮的跳跃了起来。

“啊……连发带也是黑色的呢。”苏烨侧着身子，心下暗叹一句。任由对方在自己的面前搔首弄姿。没错，就是搔首弄姿……只见对方不时地向她投去魅惑之笑，挑眉低首，最是那眸间一抹的温柔。

苏烨淡漠地望着身前不断放大又时而飘远的男子身影……左手敏锐抓起突然伸向她领口外衣的手，右手强行使力，一枚银针准确地没入对方的掌心。

“该死！”只见面具男低咒一声，看了眼苏烨眸中的冷漠。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从左半边脸极致诱惑的美颜之下更显得危险而魅惑。将银针轻巧一拔，捏在手中仔细端详。

他的嗓音其实还不错。苏烨自嘲着，只怕也唯有她在危险人物面前还能如此潇洒地想及其他了呢？

对方的身份乃至一丝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留给她，她要如何自救？

“为何你的银针从来不抹毒药？”面具男把玩着手中的银针，肯定地问道。像位老友在跟苏烨提着很多人都会好奇的事情。

“解毒……费事”苏烨强忍着右手适才强行使力，右臂的伤口再次裂开的疼痛，沙哑而艰难的答道。

似乎对苏烨的回答很是满意，面具男“哈哈”笑了起来：“很好，你是第一位敢说解毒费事的大夫……”

“…………”

苏烨很是无语，不再看向黑衣金色面具的男子。她需要足够的休息，不然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是否会真的离开这个她既眷恋又很无奈的俗世？

苏烨索性闭上眼，强迫自己去忽略房中之人。

“看来，你的伤很重！”面具男坐在床榻之前，俯下身，指腹从苏烨的秀美的脸上划过，紫眸中带着一丝发现宝物后的欣喜。“不如，我来救你？”

苏烨未有给予任何反应，安静地躺在那。内心却已隐忍许多。如此近距离被一个除哥哥之外的男子靠近，已经是犯下她的大忌。左手指尖亮光一闪，凌厉一记手刀而下，可惜……被对方飞身而走躲了去。

“有意思……”

躲过苏烨攻击的面具男不怒反笑，深邃的紫眸越发的晶亮，仿若有道光芒折射其中带走了眸间的雾气，令人看得更加清晰。

“累……有事，说事……好吗？”

苏烨实在无力应付面具男偶尔对她的调戏之举，肩膀上的黏腻已经不断在提醒她，伤口裂开了。

面具男若有所思地望着躺在床上虚弱张口的苏烨，然后突然伸出食指“嘘”了一声“你听，有人来了……而且还是一波人”

面具男的话刚落下不久，苏烨就听到小院外的动静——

“老爷，您看这……也不清楚烨儿她是否醒来，伤势可有好转？”

“请大公子见谅，没有六公子的首肯，属下恕难开门！”

“难不成我这堂堂的大公子就是一个笑话？来人……给我拉下去重责五十军棍！”

“恕难从命！”

“你！”

“好了，走吧……没啥好看的……”

苏烨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脸色由平静转为复杂。三个人的声音她都似曾相识，仔细想来身份也是好辩。但却着实刺痛到她尘封许久的记忆，疼得她眸间蓄满了泪水，混着疼意无声滴落。国公爷、国公夫人和大公子亲临，你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

苏烨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的亲爹能够近距离的来看望她，哪怕只要一眼也好。如今一墙之隔的落寞又岂是一句“没啥好看的”所能够诠释？

“你恨外面的中年男子吗？”面具男讥诮的问，紫眸丝毫不想放过苏烨的任何表情。

“无爱……何来恨？”

“那我杀了他，如何？”面具男优雅地再次开口。仿若杀人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自然。

“那你……可要……做好，被我断子绝孙的准备！”苏烨冷凉地回了句。然后再也不想打开双眸了。耳后残存的湿润痕迹令她心绪不稳，而面具男又仿若在试探她的底线。

“很好，我很期待……”

额前温热一吻，苏烨感知到面具男的消失。再睁眼，眸间已是一片清明。

突然出现的面具男如他出现的方式一样，消失在苏烨的面前。未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不，苏烨伸手拭去额前的湿润，若有所思间再次起了身。

朝外唤了一句：“来人，去请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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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大梁国的朝堂近期有三件大事发生。其一，常胜将军苏乾云在与宿敌辽国战于燕云之境时，竟意外遭到敌方的全面埋伏，损失惨重，身负重伤，回帝都当天就被剥夺了带兵的权利；其二，吐蕃使节提前来访，原本定于下月初十的日子，硬生生被对方挪到这个月的月底到来；其三，一向素有“铁面无私，公正冷面”的李谦李大人被晋升为大理寺丞，主管各地各州司法案件的复审。

李大人虽说官职才七品，却有着很大的职责。经他手的案件最终都以挖掘出合理的真相而结束。是以，有人恨他，会威胁他，拦在他去大理寺的路上；也有人敬他，会拥护他，并视他所参与编写修订的法条为圣品，将其供奉着。

而李谦本人，据熟识他的同僚官员说起之时，却只有一条：在家，他是个“妻管严”，妻子彪悍，令其往东之时，他绝不会向东；在大理寺，他就是位不为强权的“冷面判官”即使皇帝亲临，若未有合理的缘由，他也不会轻易妥协重判。他更是位一沾酒水之后，便会对陌生人念起那一句“水至清，则无鱼”的毫无酒量的酒鬼！

李谦的妻子吕氏，出身于沧州城附近的郑家村。据说其家境一般，与李谦算是一见钟情。当时还是一名秀才的李谦与吕氏在沧州城内结下姻缘后，李谦在来年科举中上榜，当职于大理寺。这一呆，便是十几年的光景而过。而最近，吕氏母亲来信言其病危，李谦念及吕氏多年陪伴不易，遂向朝廷告了假陪同妻子一同回到郑家村。

如今探视假期已到，吕氏母亲的病情也已好转，李谦打算留下妻子再陪同岳母几日，然后他自己先行回帝都当职。然而马车刚走到村口，就被一大批村民给拦下了去路。还口口声声向他喊着：

“求李大人明察……”

“求李大人体恤民意……”

“求李大人为我夫君做主……”

车夫为难地向李谦开口询问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眸带惊惧地看着跪在马车之前的村民，有老有小，有妇女，有青壮年……在车夫看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啊。

“何事？”

李谦在车厢内闭目而开口，马车外的情形他大概可以猜出一二来，但在假期里面，他始终未有随意接手事件的想法。更何况，他此次出行较为低调，已来村中多日也未有村民上来叨扰，如今他要离开沧州，竟会如此这般？

是他人刻意为之，还是？

思索间，跪地的村民突来由中间让出一条通道来。只见四个壮汉架着一个竹子简单搭制而成的架子，架子上躺着一具尸体，而且用白布盖住露出一双属于男人的脚。他们把架子放在李谦的马车前，再次跪了下去。其中一名相貌粗狂的村夫带头说道：

“求，李大人替我们主持公道……我等山野村民自知此番举动略有胁迫大人之嫌，但还请大人看在您也是郑家村女婿的份上，给予村中的诸位一个可以知晓真相的权利。”

村夫正襟地磕头，然后毫无预兆地将白布掀开。

一具早已浮肿到面目全非的男尸出现于人前。只见男尸的口中，舌头的位置早已被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所取代，长满锯齿的条形叶子宛若巴掌大小遮盖住了眼睑以下的面容。双目微张，瞳孔放大。印堂处已长有类似鱼鳞的斑点，以致整张脸看上去变了形。俩只手双拳紧握笔直，虎口处能够清晰地看到类似藤蔓的植物攀附整个手臂。腰身和四肢差不多粗细，发白的肌肤之下还能撇见一条类似蚯蚓之物在其周身上下正不停地游走。

车夫见此，直接跳下马车，忍不住跑到一旁呕吐了起来。只怕他是再也不敢小瞧这帮村民了呢。

李谦掀开车帘，正好瞧见这一幕。他看了眼架子上的男尸，然后淡然地说了句：“盖起来吧……”

“如果只是想知其死因，你们大可去沧州城内找县官老爷，请出最好的仵作，一查便可……如今你们此等抬与我的面前，所谓何意？”

“不敢欺瞒李大人……该尸体正是我寻了近达一月之久的弟弟。原本我替他在城防营寻了份打更的差事，不曾想，这刚去打更没几日，在本月月初当夜当职之后就再也未有瞧见他的身影。原本想去县官老爷那里报案，无奈未得见亲面。不日之前，我还去了沧州城青天老爷那鸣了鼓，可……可依旧是未能领到办事大人受理的公文……”村夫一脸难色，恭谨地再次向李谦行了个大礼。

“大人，民妇的夫君与他家兄弟在同一地方当职，不过是本月月中失去的踪影。一开始民妇以为是夫君当职太累，定是在沧州城内大舅家的粮铺子休憩。谁曾想，一连三天，都未见到他的身影……民妇这才觉得不妥，跑去粮铺子内一问，才发现出大事了……”话未说尽，双眸已湿。最后极近哽咽，难以自持。

见其中一位村妇直言后，李谦并未有打断任何。其他跪地之人也开始陆续大着胆子往下说了起来。

“大人明察，我一乡下老妇。独自抚养俩个儿子成人，见他们能够在城内谋份不错的差事，我已很是感恩……只是，老妇我还未见着他们娶妻生子，心有不甘……如今二子生死不明，还望大人给老妇做主！”

言闭，老妇人长身一拜，众人相随。见此，李谦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亲自扶起头发霜白的老妇人。

“老人家，我听您如此说起，自觉此案非比寻常。您且容我好生派人核查取证之后，方能给予您答复……至于，众位相亲所说的不知去相之人，可有人整理出来个名单来？”

李谦的话刚出口，旁边就有一位年轻的少年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名单递了过来。李谦扫了眼少年一身学堂装束，眸间多了一丝柔和。

字迹清秀，名单上包含了失踪之人的名字、岁数、失踪时间、相貌特征和一些生活小癖好。共计十二人，平均年龄均在二十五左右。李谦看着纸张，久久未语。再次扫了眼学堂装束的少年那一脸的青涩，终是不忍，言语间开始有了松动。

如若此案为真，那么他该如何开始？县令、府尹都未想接手之案，他一个帝都七品又能真正的起到何等之用？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沧州城的府尹阶位可是比他还要大上了一级。

李谦自嘲地想，一脸凝重。

仿佛过了许久，当夕阳的霞光洒在郑家村村口这棵粗壮的针叶松上时，咱们大梁国最有正义之能的李谦李大人，神色严谨，望向跪地的村民们缓缓点下了头。

“本官定不会辜负乡亲们的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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