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暖，苏雅就像一般的大家闺秀一样，在后花园赏花解闷，按着蛇蕊夫人的原话说，她没有梦到《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也没有碰上《西厢记》里的张生，她碰到的是个贼，还是个长得像癞蛤蟆的贼，那贼让苏雅吓了一跳，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对那人咤道：“你可知道这是哪里？速速离去，我就当作没看见你！”

那贼人自然就是孙三，他当时已是绿林之中响当当的贼盗，官府的赏金也就比木大师的低那么一点，可他的武功却比木大师低很多点，全凭那过人的轻功才活到了今日，他当时对自己的本事极其自负，与人打赌说要在白昼行窃于苏府，事后还要将偷来的东西放到苏家的牌匾之上以炫耀自己的本事。如此心高气傲，自是对苏雅的话置若罔闻，直言道：“贼不走空，哪有贼来到金主家，没偷到东西就离开的道理，况且你虽然当作没见看我，我却无法装作没看见你。”

苏雅怒道：“无耻！”随后便与孙三交起手来，苏雅自幼练习暗器，准头自是极佳，可偏偏每一发暗器都擦着孙三而过，甚至连衣袖也没割破半分，她自己倒中了孙三几发石子，受力处顿时起了淤青。孙三最后停在一棵树上，道：“你站着一动不动，就是个木桩也比你要抗揍。”

苏雅看出对方的暗器功夫远不及自己，不论是手劲还是准头都差很多，可偏偏自己躲不开对方的石子，对方却能躲开自己的飞刃。到底是年轻气盛，苏雅咬紧了牙关，不愿意认输呼救，可她又娇生惯养，自小就没受过伤，就是破了点皮，母亲都要责骂伺候苏雅的奴婢，更别说被人用石头砸的淤青，强忍着又交手了几合，苏雅终是忍不住委屈，流出了眼泪。

孙三见状，连忙停下手来，走向苏雅，可就在这时，苏雅忽从袖中发出了最后一把飞刃，饶是孙三身经百战，这下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匆忙闪避之间，飞刃在他的脸上划过了一道不浅的血痕，鲜血顿时从他脸上流了下来。可他也不着恼，仍是看着苏雅道：“你别哭了，我出手没轻重，是我不好。”

苏雅却只是哭，半点不听孙三的话，孙三见状，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用力砸向了自己的手臂，声音闷沉，若是发出这种声音，别说淤青，恐怕连筋脉都错了位，苏雅被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别砸，别砸，我不哭了。”

孙三这才停了手，他的左手与右脸都是渗着血，有些可怖，可他却笑得很开心，后来他的伤好了，可右脸的疤痕终是留下了，左手发起暗器来力道也不比从前，孙三曾笑着对苏雅说，他本来就长得丑，脸上多道疤也没事，左手筋脉错了，扔出的石子力道小点，打在人身上就不会那么疼了。

后来几天，孙三每天都来苏府，教苏雅怎么预判身怀轻功之人下一步会走哪里，甚至还让苏雅打自己来练习，又教了苏雅该怎么躲开兵刃，苏雅的武功底子本来就不差，只是少了临敌经验，经过孙三指点了十日之后，她也能做到用石子砸中孙三，孙三似是比她还高兴，说有苏雅在，自己以后再也不敢来苏府偷东西了。

又过了几日，孙三开始带着苏雅去“走街串巷”，他们去了姑苏最好的首饰店，苏雅戴上了满头的首饰，压得头也抬不起来，最后又把金钗都取了下来，在柜台上堆成小塔，还把书院的书都从书柜上取了下来，在大门后摆成了“光头重八”的字样，吓得那个老学究早上刚进书院的门就立马从里面锁上，外面的学生还不明所以，直敲着门，叫着先生。

他们还做了好多好多事，好多坏事，只是隐藏的很好，家里人偶尔发现苏雅夜不归宿，也以为苏雅是去抓姑苏城中闹得正凶的贼盗，哪会猜到苏雅是去和那贼盗“臭味相投”。可苏雅错就错在不该怂恿孙三向苏府求亲，去求一个所谓的正大光明，只是话说回来，世间又有哪个女子愿意一辈子躲躲藏藏，没有个名分呢？

苏雅忘了提亲那天父亲说了什么，骂了什么，只记得父亲怒如雷霆，母亲泣不成声，孙三却跪在厅堂，一动也不动，硬生生挨了父亲三掌，肋骨当场便折了几根，口角流着鲜血，却没皱一下眉头，直挺挺的跪着，若不是苏雅拼死相护，孙三也许就真的死在了苏府，后来父亲把厅堂中的桌椅统统砸得粉碎，砸的累了就骂，骂完了又砸，最后如铁打的父亲也流了眼泪，瘫坐在地上道：“你若是嫁给他，我护不住你，整个苏家都护不住你，你也别连累我苏家，你这个女儿，我只当没有生过，我苏家也再没有苏雅这人物，你给我滚，滚的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苏雅搀扶着孙三出了苏府，身后除了母亲的哭声，便再也没有声音。此事在姑苏城传的沸沸扬扬，城中不少大户都被孙三偷过金银珠宝，可唯独苏府是被偷了人，苏家一时成了姑苏城最大的笑柄，可苏家毕竟人人习武，他人取笑归取笑，倒没有一人敢当着苏家人的面提及此事。

苏雅和孙三在一处医馆养好了伤，父亲下手虽重，却避开了经脉要害，断开的骨头也没有错位，很轻易便接了起来。只是有了苏雅这个拖油瓶，追捕孙三的人很容易就能追上他们，好在苏雅的武功很好，孙三的脑子也够灵便，二人总能化险为夷。往后的事情，也如蛇蕊夫人之前所说的，他们就这样逃了六年，直到碰上了那个叫池鞅的青年枪客。

这个故事并不出奇，与说书人说惯了的穷小子与富家小姐的故事很有些相似，可故事中的人就在木大师与小盈面前，这故事听来就另有一番滋味了，小盈回味了良久，对蛇蕊夫人道：“你的故事可真好，你爱上的人也爱着你，可真让人羡慕。”她倒不是出言讥讽，也不是忘了孙三已经身死，在小盈看来，一对相爱的恋人，哪怕彼此凝视一秒也是让人羡慕的，更何况蛇蕊夫人与孙三在一起六年，那该有千千万万次的凝视吧，哪像自己人，只会对自己翻白眼。

蛇蕊夫人露出了微笑，道：“可我羡慕的却是你，人总会忽视自己的幸福，对吗？”

小盈抬头看着月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木大师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蛇蕊夫人说完这句话，起身拍了拍小盈的肩膀，道：“时间还早，只是怀孕的人总要为孩子着想，我可不想让他也做个夜猫子……我的故事讲完了，你的才刚刚开始。”随后她忍着心头涌出的悲痛，对小盈使了个眼色，只是眼眶之中，尽是点点星光。小盈还以微笑，目送着蛇蕊夫人向着村落走去。

木大师待到蛇蕊夫人走远，对小盈道：“她的故事你相信几分？”

小盈一愣，她没想到木大师竟对这个故事也有怀疑，随后看着木大师，恳切的道：“十分，我不相信她这个故事作伪。你难道觉得有什么破绽吗？”

木大师道：“我也完全相信，她所说的与当年姑苏城的一些传言与迹象完全相符，这恐怕是最合理最贴切的故事了，合理贴切的往往就是真的。”

小盈嘟了嘟嘴，道：“你这样说话，未免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木大师道：“你若是再多走几年江湖，你的人情味也会磨光的。”随后他抬头看着月亮，眉头微皱，似是在极力思索。

小盈看了出来，道：“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

木大师没有说话，良久，眉头才缓缓舒展，道：“没有了，我刚刚只是在思索池鞅追杀蛇蕊夫人的缘由，但这已经不是什么事了。”

小盈道：“难道你已经想出来了？”

木大师站起身道：“不，线索太少了，我没有想出来，但不论有没有这个缘由，我总是要保护蛇蕊夫人的，至少在她生下孙三的孩子之前。”

小盈笑出了声，道：“你果然还是有点人情味的。”

木大师却已经迈步向村落走去，道：“人情味倒谈不上，听人说了的故事，总得给说书人一点报酬，你说是吗？”

小盈摇摇头，没有去反驳，也没有去承认，她觉得就这样挺好，对她来说，的不是木大师究竟怎样想，而是她认为木大师到底是怎样想。

那晚小盈睡得很好，好到甚至没翻一次身，没蹬一下脚，更没有碰一下蛇蕊夫人，或许蛇蕊夫人讲这个故事的初衷并非是想小盈对她心生怜悯，可这个故事讲罢，却不由得人不去怜悯她，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世人都不愿意向他人讲自己的悲伤过往，这事说来奇怪，一个有着悲伤过往的人，往往也是最看不得怜悯的人，不论那怜悯是真心还是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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