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碍于祖母罢了。他这样一个看重仕途的人，即便是再厌恶她，也不肯搭上一丝利益。

若没有祖母……

她，恐怕早已葬身那只，曾食过娘亲尸体的畜生口中了吧。

他这般看重杨簌，甚至不惜在楚侯面前失了颜面，一味地冲着叶思皖威胁着，当真是护犊心切。

她看着他宽大的袖袍遮住了身后少女的形体，将杨簌整个人护在身后，一幅深仇大恨的模样死死地盯着她。

他们明明是至亲的父女，明明有着这世上最深的羁绊，却站在了彼此难容的对立面上。

杨牧狰狞着神情，好似拼了命般，又好似在扮演着某种难演的角色，难以控制着自己。

他是最丑陋的戏子，却有着最深的演技。于叶思皖看来，虚假的令人作呕。

“爹爹。”杨簌怔怔地看着眼前为她奋力而起的人，又轻轻呢喃了一声，“爹爹。”

她的爹爹，在保护着她。

哪怕她曾经做过见不得光的事，他的爹爹，也一定会站在她面前，如这世上无坚不摧的盾，如这天地间最安心的巢。

杨簌扬唇，极灿烂的笑开。她本是绝色，一颦一笑间，满堂春色。

可这时候呆在室内的，只有一怨女，一戏子，一面瘫。没人多抬起一双高贵的眼，去欣赏她这难得的笑容。

杨簌若有若失地瞥了一眼楚墨，却发现那人微垂着眼帘，似是平稳地呼吸着，睡着了。

就在这么紧张的气氛中……他睡着了。

三人，还在僵持着。

忽而，叶思皖灵光一闪，她今日是来找杨簌的，除了撒气，可是还有一目的。

不该这么下去了。

她要问清楚娘亲是否真的难产而死，是否真的……是因为她这个天煞孤星，被好端端克死了。

叶思皖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杨牧。”

“……”

如预料之中的寂静。

叶思皖微抬眸子，直盯盯地看着他，歪歪头，唇角轻勾。她俯身上前，用着极轻极轻的声音在杨牧耳旁说：“楚侯夫人一诺，换此次与我这姐妹的感人重逢。”

她眉眼带笑，好似笃定了他会答应一般。那样自信的神情，晃荡着，晃荡着，在杨牧的眼中，逐渐形成了一红衣少女的模样。她意气风发，策马扬鞭，转头有几绺发窜过她的耳边，同看呆了的他道：“喂，书生！你可曾见到这姻缘树下的锦囊了？”

左相嫡女，叶如。

那是他们的初见，他满眼惊艳。如今思来，至多不过假惺惺的感慨一句：“不过一见罢了，既不相交，何必相识。”

她是那样的骄傲，让他自卑到了骨子里去。直至最后，将叶如的尸身扔给了那饥肠辘辘的野狗，他这才感到畅快淋漓，扬眉吐气。

杨牧突然神色狰狞，阴森地道：“楚侯夫人，一诺？”

他重复着方才的话，本想冲动地说出“不可”，却被生生地压下了喉咙。

无论什么事，牵扯上了他的仕途，唯一字尔——舍。

她看着他神情变化，看着他深皱起眉，最后无可奈何地同杨簌道：“簌儿，爹爹……对不住你。”

他演的那样真，以至于，让他忘了他还在戏里。

杨簌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眸子。

她张了张唇，方才还万分疼爱着他的父亲，方才还以身为盾的父亲，怎的一瞬之间，就变了？

目光匆匆略过，她颇为狼狈地撞上了叶思皖暗含戏谑的眸。

我亲爱的庶妹。叶思皖歪歪头，无声地笑，这，是不是很疼呢？

他让你坚信，他会一直护着你。在现实的轻轻抨击下，你才会懂那诺言的脆弱不堪。

既不守诺，何必许诺。痛的，不过如此。

转念之中，叶思皖想出了这么一个让自己觉得悲哀，令杨簌心神大乱的法子。

这世上那么多的人，为何偏偏是他们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可自拔。

她看见杨簌微垂眼帘，长而浓的眉睫掩住了真实的情绪，半晌，缓缓抬头，巧笑倩兮：“爹爹，我怎会怪你呢。”一字一顿，尾音发颤。

杨牧的两个女儿，一个，他不喜欢，却让她学会了成长。一个，他关切有加，却让她学会了心伤。

叶思皖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幸运，杨簌强作着微笑的面庞让她不忍，可她和她，本就是敌人，又怎会出去安慰。

幼时，杨簌喜欢呆在她的身边，揪着她的衣服，奶声奶气地喊“姐姐”，却被她一掌拍下。

当时她穿着破旧难看的衣裳，浑身油腻，杨簌是那样的漂亮，她怎配得一句“姐姐”，又怎配去玷污这样干净的孩子。

后来，时过境迁。当初的糯米团团长大了，在碧环的有意教育下，不再怯怯地追着叶思皖的裙角，趾高气昂。

杨簌变了，她开始喜欢去争夺叶思皖的一切，喜欢呆在叶思皖的身旁，粉嫩的口中，说出刺骨的话。直至叶思皖恼羞成怒，她便开始吧嗒吧嗒掉着眼泪。杨牧好巧不巧的，总是在这时候出现，嫌恶的面容，让一个欢喜，一个咬唇。

她们本是亲姐妹，一个活在云端之上，一个处在泥潭之中。一个开始仇恨，一个享受荣华。

直至如今，再相遇。

叶思皖撕破了杨牧的那张脸，看见了现实之后杨簌疼痛难耐的模样。

她没有任何欢喜。

这也不值得欢喜。

爱恨之中，何曾有过真正的赢家。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还想赢回一局，却陷得越来越深。

她淡淡地道：“我亲爱的庶妹，走吧。”

她知道，杨簌此生最大的心结，便是“庶”字。

她的妹妹那样的好，却因为这一字，久久不得欢。

果不其然，那张秀丽的面容，闪过一瞬的狰狞。

她不再是当年喜欢追着姐姐步伐的孩子，早已有了一颗蛇蝎心肠，一堆枯骨，一张美人皮。

叶思皖又何尝不是。

她们目光交错，深深沉沉，不约而同地道：“去荷池。”

话音方落。

两人错愕半分，叶思皖先偏过头来，同一旁的杨牧道：“……给侯爷加件衣服，别着凉了。”

真是的，这样都能睡着。

杨簌的目光投向那面容安详，早已入睡的人，微扯嘴角。

她和姐姐素来相像，这喜欢的人，也是可以共有的吧。

只要她杨簌想要，从小到大，叶思皖何曾抢得过她。

她比谁都要贪心，贪爹爹的全部目光，贪日后的富贵荣华。偏偏是这么贪心的人，活得却比谁都要好，得的，比谁都要多。

恍惚之间，杨簌抬起目光，瞧着那正启唇吩咐的人。

依稀看见，年幼的自己，泪眼朦胧，奶声奶气地问：“阿娘，为什么姐姐不理簌儿？簌儿今天很乖，没有犯任何错哦。”

美艳的妇人便轻轻地笑了，她说：“只要抢了你姐姐的所有东西，又何愁她不肯理你？”

只要……抢来。

她要叶思皖，为儿时对她的轻蔑，付出代价。

杨簌的眸中，燃起一簇火花，掩在眉睫之下。

……

荷池。

这个地方，不管是对于叶思皖，亦或者是杨簌，都有着难以介怀的感情。她们在这里，曾欢歌笑语，曾天真无邪。

雪花覆盖阴沉沉的天色，目光所向，一片纯白。

这世上的一切，被这孤单寂寥的颜色，不耐其烦的一遍遍渲染着，最终，成了眼中唯一的色调。

湖面已经结冰，层层叠起，隐约看得见下面游动着的锦鲤鱼。

杨簌裹着一件狐裘，手中拿了些饲料，洒向冰层之上。她轻轻地道：“吃吧，快吃吧。”

一群一群的游鱼钻来，努力冲破这厚重的冰，却累得筋疲力尽。

杨簌见此，“咯咯”地娇笑起来。她转过头，声音轻柔，对叶思皖道：“姐姐，你瞧。多好玩。”

“看着它们努力做着无用之功，有意思么。”叶思皖抖了抖身上的雪，神情淡然，却含了一丝怒气，“它们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为此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却不知，这只是你的戏弄罢了。”

“我亲爱的嫡姐，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这般假仁慈。”杨簌挑唇，“真让人作呕！”

她前倾身子，目光讥诮。这副模样，却让叶思皖沉静下来。

“我是你的敌人，对么。”叶思皖神情自若。

“是！当然是！”杨簌冷笑，“若非你抢走了嫡女的位置，我怎会受此屈辱！你怎么不去死？去死了，皆大欢喜！”

她尖利地叫起来，眸中闪烁过的不甘，一瞬之后，化为杀意。

“你信不信，我今日，便可以要了你的命，将你推入这荷池之中？”她说。

“……”

叶思皖不答话。

她站在那里，微抿着唇，目光浅浅淡淡。

杨簌忽然一怔，有些委屈，她都这般挑衅，为何姐姐还不理会她……

那就去死吧！她的姐姐，去死了，就会理会她的吧？

她喃喃着：“姐姐……”

话音未落，她仰起头，看着那人居高临下，微蹙着眉的模样。

她恍了神。

下一刻，一双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入了冰冷的荷池。瑟瑟的寒风灌入她的脖颈之间，却不及方才的冰凉。

“冷静了么。”叶思皖淡淡地问，手狠狠压下，让杨簌挣扎不得。

“叶思皖！叶思皖——”她发了疯地大叫，“你不能这样对我，叶思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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