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风小月离世时一样，李文修是闭着眼睛的。

他的神态安详，唇角甚至有着一抹如释重负和期盼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笑容在林墨眼睛里，怎么瞧都觉得有些羞涩。

没错，不是苦涩，不是懊恼，不是愧疚，不是忏悔，是羞涩。

这种羞涩给人的感觉十分奇怪。

就好像，李文修是个初来乍到、懵懵懂懂的小婴儿，他惴惴不安，生怕别人会不喜欢他的降临一般。

林墨非常固执，明明一眼就能瞧出李文修是溺死的，她还是穿好白衣、戴上手套走过去，亲自将绳套和石头从李文修的脖颈上取下来，开始认认真真验尸。

刘诚也不劝她。

他只是在林墨身边蹲下，目光紧盯着李文修的尸体，随着林墨的动作，一点点搜寻线索。

李文修身上仅着中衣，没有外袍，也没有任何饰物。

在他怀里，却贴身藏着一本书。

书已经彻底被水泡烂，看不出是什么书。里面的字迹也晕染得一片狼藉，无法分辨。但林墨还是拿着书瞧了许久，最后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书小心翼翼用白布裹了，放进药箱。

做完这些，林墨将视线重新落回李文修身上。

李文修的皮肤苍白，粘稠感严重，呈鸡皮状。双手双足发白、膨胀、皱褶明显，皮肤浸软。

他的肩膀上被自己老父亲留下的咬痕，以及手臂上沈初夏留下的抓痕，都已经愈合，经过河水浸泡，只呈现出微微不同的色差。

他的身体很僵硬，湿冷、冰凉，并未表现出常见的溺死者那种剧烈挣扎抽搐现象，体表也没有出现尸斑。但脖颈上，有一圈明显勒痕。

倘若忽略掉尸僵的程度，林墨觉得李文修是自己躺在水里，心甘情愿沉下去的。甚至在溺死的那一瞬，李文修颇为享受。

和所有溺死者一样，李文修的口鼻部位有大量蕈样泡沫。扒开眼皮，眼睛微微有些充血。

林墨将双手平放在李文修的胸腔上，用力往下摁压了几下，立刻有少许积水从李文修的鼻腔中溢出，可以清楚瞧见，积水中混合着河底泥沙。

见林墨一言不发地开始给李文修整理衣裳，刘诚终于忍不住问：“死因能确定吗？”

“可以！溺亡，而且是自杀。死亡时间大致在昨日午时至未时之间。”

“如果是自杀，他为什么要在脖子上吊那么大一块石头？还有，这根绳索是从哪里来的？”

林墨的眼眸猛地一眯。

不过，她没有回答刘诚的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刘诚一眼。

然后，抬眸环视四周，林墨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冰面上。

那里有一块被人砸开的窟窿，边缘看起来比较平整，没有二次结冰的痕迹。

目光闪了闪，林墨突然问旁边一名虎贲军兵士：“现在是大冬天，河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你们是如何想到破冰下河去打捞尸体的？”

兵士回道：“是一名老乞丐主动跟我们说可能有人投河自尽了，我等才破冰打捞的。”

“下河打捞尸体的兵士们，可有伤亡？”

“没有！尸体脖子上坠着石头，跳下去之后并没有移位，就在冰窟窿下面，非常好找。

而咱们负责打捞的那两名兄弟水性极好，我们不过将再次结冰的窟窿砸得大了一些，他们就顺顺利将尸体和石头一起打捞上来了。

墨姑娘尽管放心，怕他二人生病，我们一早就准备了姜汤。一上岸，便让他俩喝下去了。

眼下，他俩正在兴隆镇县衙沐浴休息呢！”

“那就好！”林墨点点头，继而挑眉又问：“那个老乞丐，何在？”

兵士立刻回头，冲身后人大喊道：“快！将老乞丐带过来，墨姑娘要问话！”

一转眼，老乞丐便被带到。

林墨尚未开口，那老乞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文修的尸体旁痛哭起来：“恩公？你怎么就想不通去了呢？早知你会寻短见，我昨日何苦拿你的银子？”

林墨怔了怔，不由劝道：“老伯，您先别哭，到底怎么回事儿，能否仔细说给我们听听？”

“好！”老乞丐擦擦眼泪，又依依不舍地看了李文修一眼，才将视线转向林墨和刘诚。

“回大人们的话，我是昨日早晨遇见恩公的。

当时，我正带着几名小乞丐在桥洞下面御寒。

因为四岁的小豆子饿晕过去了，还有点发烧，孩子们急得都在哭。

而恩公他……”

“等等！”刘诚突然打断老乞丐的话：“秦州府衙刚立秋的时候不是就将御寒银两拨给各县衙了吗？眼下冰天雪地，你等怎么没去救济大营，反而在这护城河的桥洞下面御寒？”

“这位官老爷说笑话吧？”老乞丐一脸苦笑：“御寒银两拨给各县衙，岂会发到我们这些乞丐的手里？

生怕兴隆镇聚集太多乞丐不好给上面交代，县衙连废弃的土地庙都给拆了，还救济大营呢？

若不是我年老体弱，又要照顾那群可怜的孩子们，我也早跑到富庶的临县去避寒了。”

“简直是混账！”刘诚大怒：“连州府衙拨发的御寒银两也敢贪墨，这兴隆镇县衙当真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咳咳！”扯了下刘诚的衣袖，林墨轻咳两声，悄悄将偏离的话题转回来：“那老伯？您昨日带着小乞丐们在桥洞下御寒时，这位死者，他当时在做甚？”

“他在漫步！”

“漫步？”林墨皱眉：“您没看错吧？”

“我虽老眼昏花，但是不是漫步，还瞧得出来吧？

当时我还曾想，这大冬天的，河边又湿又冷，风也大，恩公好端端的，怎么跑来这里漫步？

可他就是在漫步，来回走了好久，走得很慢。

因为恩公长得十分俊俏，这般在河边慢走，就是……就是书上说的那什么闲庭漫步吧？跟神仙一样好看。所以，孩子们连哭闹都忘记了，都瞧着他发愣。”

想了想，老乞丐面上又露出一丝不解：“不过恩公身上背着个包袱，又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只是，他在这护城河边来来回回转悠，怎么看都不太像急着赶路。

我也搞不清楚恩公他究竟在做什么？但就是觉得他在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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