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妹妹家出了事，秀媛的大哥和三哥找了几个人连夜置办东西，天没亮就上路了。高老太爷岁数大了，不再管厂子的事儿，交给儿子们去打理。老大高树仁处事圆滑，经验老道，凡事有个算计劲儿，袜厂由他主操持。老二高树义聪明过人，能说会道，负责原料采购和产品推销，常年不着家。老三高树礼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又没啥本事，老太爷不让他掺和厂子的事，整天东游西逛，没钱花了就找大哥要，家里人都不待见他。老四高树智自幼喜欢念书，家里一直供到大学毕业，留在省城进了一家外国商行，娶妻生子，平时很少回家。　　广厚家在钱家庄虽然一家独大，但到了广厚这辈儿，跟谁家都不走动，所以没啥亲门近支儿，赶上有事儿也没人上前儿。　　高家兄弟傍晌午才赶到，见钱家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树仁立刻联想到妹夫的为人和钱家的处境，不禁为妹妹感到惋惜和同情。进门后兄弟俩跟妹妹打过招呼，先去后院看望老太太，转达了父母亲的问候，又安慰了几句，然后来到前排灵堂祭奠。这时候，高家带来的人已经为广厚穿好了寿衣，灵堂也重新布置好了。多日不见，秀媛憔悴了许多，跟过年回家时相比，仿佛换个人儿似的。一双儿女身穿孝服，跪在母亲身后。见到这个场景，树仁想到妹妹当年是为了高家才下嫁到这儿，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如今丈夫自个儿躲清净去了，扔下这孤儿寡母的，今后的日子咋过呀！气得心里直骂，这个钱广厚，真是混蛋到家了！　　哥俩儿行完礼，树仁叫树礼陪着两个孩子，把秀媛叫到西屋，商量丧事咋办。秀媛脑瓜儿清楚，看得透事儿，她说：　　“我本心就不想大办，但是担心老太太这关过不去；要是大办呢又觉得时候儿不对，土改的事我早听说了，闹不好惹火烧身，招灾引祸，可也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树仁说：“你的想法没错，现在是不能闹腾，老太太想大办也不能说不对，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人之常情。可是你们这儿马上就要土改了，有些事情不能不顾忌。”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个话儿谁去跟老太太说呢，我可张不开嘴。”秀媛十分为难。　　“你没法儿说，我也不能去说，得找个德高望重，能压住事儿的人去说。你们钱家有这个人吗？”树仁问。　　秀媛想都没想，“广厚就是个闷葫芦、杵窝子，是人都不交，有事儿了去找人家，谁肯出头哇！”　　“不行就找村干部，名正言顺，村里谁家有事儿都能管。”树仁出了个主意。　　“那我去找张长喜，他是农会的头儿，人也是个热心肠儿，村里人都挺服他的。”秀媛说。　　“你热孝在身，不能去。我看让满囤去，他人老实憨厚，又是本家，他去请肯定来。”　　“我这就去告诉满囤。”秀媛转身出去了。　　树仁回到东屋，真应了秀媛那句话，钱家在村里没什么人缘儿，来吊丧的寥寥无几，心头掠过一丝悲哀。　　土改工作队队长张长顺也是钱家庄人，满囤的远房哥哥。早年长顺的爷爷得了一场大病，没钱医治，将家里的十亩地抵给钱广厚的爷爷，借了二十块大洋。钱花光了，病没治好，地也没钱再赎回来，就归了钱家。长顺打小不大安分，父亲担心他闹出事儿来，早早地给他成了家。日本投降前两年，村里来了武工队，动员年轻人参军抗日。长顺没跟家里打招呼，跟着队伍就走了。一去几年都没消息，家里都以为这个人没了，直到家乡解放，他才托人捎话儿回来。再见面时，儿子已经八岁，没见过面的闺女也已六岁了。　　长顺带领的工作队负责五区将近六十个村的土改，大部分是三五百口人、两三千亩地的小村。参加完县里的土改工作部署会，长顺在心里也掂度掂度，真要是划分阶级成分，好多也就是个中农，连富农都够不上，象钱广厚家这样能划地主的不过十来个。如果照这样儿推开土改，县里肯定通不过，分不到地老百姓也不答应。真要是每个村或者一半儿以上的村都抓出个地主来，长顺又十分为难。他是在当地土生土长的，周边各村的情况也都知道个大概，即使一家有个百八十亩的地，也都是兔子不拉屎的盐碱地，有没有收成老天爷说了算。单就过日子来讲，大都是省吃俭用、口挪肚攒积累的，没几个舍得雇扛活的，至多麦大二秋找个短工搭把手，家里有头毛驴子就不错了。　　长顺正为选定土改试点村犯愁，钱家庄农会派人来报告了钱广厚自杀的事。县土改委员会刚刚就落实土地改革法开会，再三强调只对罪大恶极的、群众痛恨的和破坏土地改革的犯罪分子进行惩处，严禁乱捕、乱打、乱杀和变相肉刑，防止地主自杀。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想到钱广厚这个窝囊废给凑条儿来了。长顺和广厚年一年二，对他的人性有所了解。真是自杀还是另有隐情，会不会带个坏头儿？该怎么向上面报告？长顺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他必须亲自去一趟问个究竟，顺便回家看看，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回去了。　　长顺进村后没回家，直接去了农会主席张长喜家。长喜是长顺的堂兄，两人相差十来岁。长喜从小给人扛活，善良正直，干庄稼活儿是把好手，谁家有个为难着窄的事儿乐于帮忙，法子也多，所以选农会主席的时候数他票多，名正言顺地当选了。长顺进门，只有长喜嫂子一人在家，赶忙让进屋，说长喜去广厚家了，正要去找，长喜推门进来了。　　长喜把钱广厚自杀的前后经过和刚才去钱家制止他们大操大办的事说了一遍。　　“有人看见钱广厚跳井吗？”长顺问。“没有！有人看见肯定拦着。”长顺又问，“钱广厚为啥跳井呢？”“害怕呗。”“他怕什么呢？”怕挨斗！”长喜脱口而出。“谁说要斗他啦？”长顺追问了一句。长喜想了想，“还真没人说过。”　　“这不结了，”长顺接着问道，“土改还没开始，又没人说要斗他，他自哪门子杀呀！就不会是失足落井？”　　“那他为啥还换了身新棉袍儿，头朝下在井里呀？”长喜有些不解。　　“他走之前给家里撂啥话儿了吗？”长顺又问。　　“这个我还真没听说，也没问。”　　“长喜哥，咱们当干部的，遇事儿得多过过脑子，琢磨琢磨。”长顺知道长喜没文化，性子直，得多点拨点拨，“抛开广厚咋死的咱先不说，眼下土改刚刚布置，你这儿突然冒出一个地主自杀了，划不划成分他都铁定是地主，不光在咱区里报头子，肯定还要惊动县里，搞不好就会拿你这儿当个点儿，派工作组，这不就闹大了吗！假如我是说假如广厚是失足落水淹死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根本不用上报，土改也可以照常进行了，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长喜挠挠脑袋，“你是说广厚是自己不小心掉井里的？”　　“我没这么说，得让他家里人这么说，”长顺觉得对长喜这种农村干部，话必须说透喽，“对广厚的家人来讲，反正人已经死了，肯定不是谁害的，咋说都无所谓；对你们村、对咱们区，怎么说性质就大不同了。你好好琢磨琢磨，我这个话对不对？”　　“话都说到这份儿了，还有啥不明白的。”长喜对长顺的能力是很佩服的，“要不咋让你当干部呢，就照你说的，我这就找他们说去，肯定没问题。”　　“你去说可以，但甭说是我说的，也别扯上土改和区里的事，就说是为他们家着想。至于大不大办，是他们自己的事，这里山高皇帝远，入乡随俗，办一办也无所谓。”　　长喜说：“我先去跟他们说，你等我一会儿，让你嫂子做饭，回来咱哥俩好好聊聊。”　　“别了，我还没回家呢，如果说不通就去家里找我，说通了就这么办，有啥事儿随时告诉我。”俩人一起出了院子。　　秀媛把长喜送到大门口，原本十分压抑的心情好了许多。长喜第一趟来，没几句话老太太就答应丧事不大办了，让秀媛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儿。第二趟来说的事儿，完完全全是替钱家着想，等孩子们长大了也不用替他爸背黑锅了，好好办办丧事又了却了老太太的心愿，真是两全其美，秀媛打内心里感激长喜。她要赶紧去跟老太太说，把给信儿的亲戚朋友定下来，还要跟哥哥们商量置办酒席的事情，抓紧派人出去采买。♂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