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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循循善诱

作者:空谷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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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能从盐州偷偷回长安来,我的仲棠,果然本事了得。”

延光嗓音甜糯得和她的年纪不相称,眼睛里那杂糅着赞叹、依赖甚至一点点讨好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投向李升的面庞,再也舍不得挪开。

李升对于在这个半老徐娘面前粉饰出违心的深情,早已驾轻就熟。不过,时隔一年,他在自己的唱腔里,又加入了新的花样。

他知道,控制一个曾经熟悉权力斗争的女人的头脑,未必是那么容易。或可借鉴战争中的那些故事。一支孤军被困数月,虽未献城投降,一口硬气还憋着,但终究是从焦躁滑向茫然的边缘。偏偏在这个时候,逃出去求援的伙伴出现了,狂喜之时,往往也是守军最脆弱的时候。

这样的时机转瞬即逝,必须在弱者再次清醒前,给她坚决的指令,告诉她,那是唯一的路。

李升很快便放开了延光,后退几步跪下,行了个大礼。

“升终于又见到公主,但再是心潮澎湃,亦不会忘了向公主禀报正事。公主命我见的人,不管是唐人还是回纥人,不管是儿郎还是女贵人,升,都见过了。一切安好,公主放心!”

说着,他拿出了四块光溜溜、黄灿灿的铜牌,皆是走兔模样,却都只有一半。

因太宗皇帝的曾祖叫李虎,故而唐人避讳“虎”字,对真的老虎也改称“大虫”,前朝惯用的虎形兵符,在本朝更是被一律改成鱼、兔或龟的形状。

延光见了兵符,喜意更炽“薛都尉统兵如何?”

李升道“五百人一营,比得上玄宗皇帝时一个上镇的兵力了。四营皆在灵盐朔方交界的山中驻扎,毗伽公主带我去的。薛都尉是个万分谨慎之人,起初对我亦有提防。但若升不是受了公主的信任,拿着这半爿兵符又有何用,哪里能调兵。想来薛都尉也是这般思虑,故而他终是将四营兵符都交由升带回长安,好叫公主看到放心些。”

延光点头道“薛都尉,在马嵬驿之变时,便护卫过我,也是他,在郑王之事后,劝我养些兵,留条后路。兵饷呢,可有异样?”

“薛都尉四五月间已去沙州柜坊提了,毕竟现在敦煌城还在唐人手里。他未再派人来盐州找我,应是无恙。不过,公主可曾想过,这几万贯用完了,后头的军饷从哪里来?”

延光恨恨道“若不是圣主如此无情,我还在胜业坊好好做着我的大长公主的话,每年所得之财,再多养几千甲士,又有何难!”

李升叹道“奈何,公主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

延光闻言,盯着一旁炉中如游丝般隐约飘出的细烟,突然面露异色,一把又拉住李升的衣袖道“圣主无情,但不至于绝情,他若要杀我,一年前就可下旨了,对吗?”

李升捂住了延光的手,轻轻地拍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作出陷入沉思的模样。他要慢慢地,一点点地用听上去模棱两可的语言,在这位大长公主心里,种下疑惧甚至恐慌。

稍顷,他感到延光的手不再颤抖了,才缓缓道“去岁事发,终究只关涉风月二字,銮驾又刚刚回京,公主还是元从奉天的宗室表率,圣主怎好下手太狠?然而,公主,实不相瞒,升在盐州多过一月,对公主的担忧便更增一分。升所想的是,只怕圣主在用这一年,试探太子与太子妃的态度,以及,试探公主在朝中,是否还有帮衬的臣子。”

延光刚刚和缓些的面容,又现出不安来,不安中还带着一丝寒心与恨意。

“太子,怕是巴不得我这个岳母,莫拖累他。一年来,他夫妇二人,哪怕派个小内侍来看看,都不曾有过。”

李升趁势感慨“人心总是这般一言难尽,升实在不明白,太子为何对公主这般凉薄。公主都已经将萧氏嫁与他为妃,这在当年,是明摆着为他在圣主面前撑腰,莫教他被普王比下去。如今倒好,反而是普王,大约也树一树宽厚大度、孝敬尊长的风范,公主越是落难之际,他越是未落井下石,也不忌讳让自己的女眷来探望公主。”

延光心中一动,突然发问“仲棠,我私养甲士之事,你未曾告诉李谊吧?”

李升正色道“升与普王,素无交情,也就是去岁被贬盐州之前,因听闻太子要圣主杀我、却反倒是普王劝圣主息事宁人,升才去向普王道谢攀牵,也是想着,若升要见公主,或可求普王相助。”

延光细忖,普王就算一心取代太子,应也是想着勾连朝臣罗织针对太子的罪名,去要自己在边关的那点兵又有何用,于是放松了口吻对李升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我若不放心你,当初便不会让你去找毗伽公主和薛都尉,还将柜坊凭证交与你。”

李升低下头,轻声道“正因为公主对升这般用情,又这般信任,升才自愧万分,无法救公主出这冷宫。”

延光将头靠在李升的肩膀上。

马嵬驿的那一夜,看着第一任丈夫裴徽杨玉环姐姐虢国夫人之子被禁军乱刀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大唐公主们虽身为妇人,却多有一股悍勇,马嵬驿兵变,眼看着祖父玄宗皇帝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的禁军,她冲上去,也抽出了剑,和身为太子的父亲李亨,以及高力士高将军一同护在祖父左右。

战乱中累积的,以及太上皇和新帝的嘉赏,令延光变得空前自信。这种充满了权力核心的的自信,膨胀到大历八年,终于促使她和侄儿李适合作,除去了郑王这块心病。

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得到的地位,令延光产生一种错觉。她总能被服从,被满足。

然而,从贞元元年冬末开始的幽禁,一点点蚕食着延光的骄横。须依靠已成盐州司马的情郎李升,私递来的鸿雁传书才能打起精神,这本身已足够说明她可能无法再也独自建立心理防线。更何况,对于普王的孺人,她也转为依赖,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伏低。

李升敏锐地感到,延光的动作,与其说是亲密,不如说是一种乞求,乞求她信得过、并且已经高看至极的男儿,帮她作个决定。

李升将延光扶正,低沉地但是坚定地说道“升也不知,圣主的白绫或者毒酒,何时会送到这九仙门下。但是,太子与太子妃,对公主再是避之不及,至少不会加害公主。”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并不展开,而是直接塞到延光手中“其上记有数条巫祷之法,是否一观,全在公主。升恨自己不是那些虎狼藩镇的悍帅,手下无一兵一卒,否则,必倾全镇之力,迫李适不与公主为难!”

他这最后一句,直呼皇帝名讳,着实叫延光大骇。但果断地丢弃臣礼,又怎比得上手中这一页黄纸更决绝。

“仲棠!”

延光的手又抖了起来。

李升却没有言语鼓励的意思,而是直接将帮手告诉延光“杨五郎仍住在长安,公主若有所需,不妨叫那宋孺人带信给杨五郎,暗语亦在这纸笺中,那宋孺人就算拆了信偷看,想来也未必明白。何况,普王也从升这里,知晓了不少西北边镇的布防、各将之间的亲疏远近,公主使唤使唤他的孺人,就说让亲信家奴送些冷宫中没有的玩意儿,普王也无暇理会得。”

李升所说的“杨五郎”,是延光府中从小养的家奴,也是极少知道李升与公主关系的人。

延光似乎平静下来,“哼”了一声,道“我就说我这侄孙,对你我之事竟在圣主跟前回护,哪里就只是在满朝文武前矫作君子之风。”

李升道“公主,普王就算另有谋划,眼下也仍是疥癣之患而已。公主如今的安危,才最紧要。升无法营救,才出此下策。但升在灵盐地界,从往来商贾处听得甚多,这些巫祷之法,当真有效,遑论西域那些小国的王位更替,就论回纥与西蕃,王公贵胄暴病而亡,也因这祷祝之故。”

延光不语,脱离开李升的怀抱,起身从榻下寻出一个盒子,不知在那卯榫结构的外壳上摆弄了些什么,盒子竟无须钥匙,应声而开。延光将李升给的黄纸放了进去。

同时,她从盒子里拿出了几个小件。

也是四爿走兔形状的铜块。

“这兵符,你带在身边。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以兵符告诉薛都尉,去投吐蕃也好,去投回纥也罢,只要与大唐为敌,我在泉下,谢他尽了人仆之忠。”

李升接过兔符,将它们与方才置于案几上的兔符一一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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