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伙人扮装怪异，三分似人，七分似鬼，还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突如其来，单雄信麾下军士见状，惶恐不已，面露怯色。当下情势急迫，单雄信无暇再与郭士衡继续较劲下去，他操起手中长槊，与左右呼道：“邪魔外道，装神弄鬼，诸位莫怕，随我应敌！”言未毕，他已率军冲上前去，两军接战，绞作一团乱杀，飞石走砾，昏天暗地。

单、郭二人交战之处，相去首阳山裴行俨之营不远，此刻营中，程咬金得人来报，知魏、郑两军于首阳山东麓大动干戈，他只怕错过了好戏，便急急来寻裴行俨、陈智略。三人聚齐一合计，谁都不愿将此役头功拱手于人，这便商定出击助战。三人点起兵马两千有余，相继而出，未几，一行人奔抵战场，遥遥望去，只见魏军与一路着装怪异之人斗得正酣，程咬金即举起大斧，指着郑军，调笑而道：“想必是东都人屡败得慌了，扮作牛鬼蛇神，相互壮胆。”裴行俨也是哈哈大笑，漫不经心说道：“如此丑陋扮相，实乃自欺欺人，你且稍待片刻，看我取敌将之首来。”说着，他不待人搭话，已舞起双锤，直冲敌阵杀去。

裴行俨一马当先，突冲在前，忽瞧见敌阵中一人，身着道袍，手持金枪，指指点点，吆喝不止。看那人模样像是敌军头领，裴行俨便来了兴致，抖擞精神，断喝一声，可他正待拍马而上，却乍见一道电光掠起，原是一柄金杵横来，贯顶而下，迎面袭至。那金杵势大力沉，又夹风雷之劲，不过裴行俨自诩膂力过人，倒也未将其放在眼里，他猛然举过大锤，当空一交，迎上金杵，但闻哐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他双锤正将金杵架住刹那，只觉一股雄浑刚劲压顶，排山倒海，直迫得人透不过气来，亦教他双臂一颤，两柄大锤险些脱手。裴行俨仗着天生神力，自出道来历经大小百战，未逢敌手，怎料如今这一击交锋，竟然略处下风，他大吃一惊，再细看那操杵之人，只见他金甲玉带，头顶凤翅盔，坐跨龙骧马，一双眸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更令人莫敢直视。

裴行俨见他样貌不凡，气度脱俗，便知今日终算是棋逢对手，他也不敢怠慢，全神贯注盯着那人，暗自运劲，蓄势待发，还又说道：“柱国将军、绛郡公裴行俨在此，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那人冷哼一声说道：“乱臣贼子，竟也敢自封公侯！我乃真武尊胜大将军宇文博，今日特来取你性命！”说话声中，宇文博又挥起金杵，直捣裴行俨胸膛而去。眼见敌手金杵骤发骤至，快准狠辣，不留余地，裴行俨立刻挥锤招架，单杵双锤再度相交，铿锵不绝，星火迸射。

裴行俨手中一双黄铜大锤，各逾两百余斤，一般人触之，早成齑粉，可宇文博仗金杵与之角力碰硬，竟还显得游刃有余。两人斗作一团，只见宇文博越战越勇，一柄金杵劈天盖地，驱雷策电，拔山超海，分涛擘浪，其招数刚烈之余，亦不失奇诡多变，来去迅捷，转眼四五十合，裴行俨已被逼得手忙脚乱，险象迭起，只得勉强自保，却丝毫无力还击。而此刻，程咬金已赶上前来，正在一旁掠阵观战，他越看越是震惊，若非亲眼目睹，怎能信裴行俨那双叱咤风云之锤，竟会处处受制于人，被打得全无脾气。瞧这形势下去，裴行俨落败已是迟早之事，程咬金心中一急，这也顾不得许多，抡起板斧，大喝一声，拍马而出，跃入战圈，不由分说，冷不丁便是一斧子劈去。

程咬金半道杀出，横竖劈了两斧，宇文博不得不分神招架，如此一来，他攻裴行俨之势略缓，倒是令其得以稍稍喘气，裴行俨即刻振作起来，卯足劲势，开始伺隙反击。三人缠斗一团，还难舍难分，不过宇文博以一敌二，依旧泰然自若，不慌不忙，一柄金杵左右挥扫，密不透风，裴行俨、程咬金此起彼伏，左右夹击，不知觉间又是数十招换过，仍然寻不出他半点破绽。不过，此刻另一头单雄信与郭士衡两军战得胶着时，虽有陈智略引兵上前相助，却怎知郑军将士舍死忘生，无所畏惧，个个杀起敌来，以一当十，如有神助，其兵锋所及，尽皆披靡，亦教人望之生畏。

魏、郑两军溷杀一团，直至日上三竿，单、陈二人之部不堪郑军勇猛，士气崩坏，斗志丧尽，已开始弃溃，兵卒纷纷四下夺路逃散。显然败局已定，陈智略哪还顾得建功立业，为保性命要紧，他赶紧命人鸣金收兵，即往首阳山方向撤走。而裴行俨正与宇文博斗到激烈之处，他本就技不如人，早已折了威风，此刻再闻得金声响起，又瞧见魏军失势，他顿时气馁，心神大乱，一连几锤砸去，不仅毫无章法，亦是外强中干。上阵对决，乃你死我活之事，无手下留情之理，宇文博乍见裴行俨露出怯缩之意，岂会错失良机，此刻，只见他一杵荡开程咬金大斧，长啸一声，趁人不备，猝然发劲，挥臂横杵劲扫。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通一声响，裴行俨慌遽之际，尚未看清金杵来路，已为杵头砸中当胸，千钧之力透来，直教他气血逆流，惨呼一声，吐血落马，翻滚在地。所幸裴行俨铜甲护心镜厚实，卸去几分力道，宇文博这一击，只敲断他一排肋骨，尚未震碎其心肺，可尽管如此，这重伤还令裴行俨趴在地上，几欲昏厥，久久都起不了身来。

程咬金骤见裴行俨被打落下马，大惊失色，他自知不是宇文博对手，不敢恋战，赶紧虚晃一斧，拨马回走，一躬身拽住裴行俨腰带，将他提上马背，两人共乘一骑，向首阳山大营狼狈而遁。但宇文博还不甘教他二人全身而退，提杵正欲去追，却忽见王婉儿纵马而至，与他说道：“将军莫追了，只是摆个小阵试水，此役志在李密，将军还是留些精力以备来日决战。”宇文博说道：“敌军主力未动，如此走脱敌将，还怕打草惊蛇。”王婉儿转头又望郭、单交战那边，瞧着单雄信已是独木难支，正往偃师且战且退，她不禁得意一笑，说道：“此乃欲擒故纵也。如今既已挫了敌军两路先锋锐气，还当适可而止，这就收兵回营去吧。”

首阳山东麓这次交锋，虽只是小战一场，可重创裴行俨，击退单雄信、程咬金、陈智略，并另有斩首千余，郑军不仅大获全胜，更是首次破了魏军不败之身，又如何不令人万分激动，倍受鼓舞。及至午后，王婉儿、宇文博、郭士衡等人敛兵回营，郭士衡将此战经过绘声绘色描述一番，王世充及其麾下众将闻之，个个喜跃抃舞，还抢着上前请缨再战。

眼下决战时机成熟，且王世充又急于速战速决，他便于众将说道：“偃师、首阳山敌军草率出击，遭致落败，已成惊弓之鸟，想必也会谨慎行事，固营而守，正可我等当趁机拔寨而起。传孤之令，全军今夜渡通济渠，绕偃师东，往北邙山去，明晨当与敌决一生死。”说着他又起身走到帐中案上地形图前，伸手一指图上魏营所在，又说道：“含嘉城东北溪谷小道，可登北原，谁可于孤领两百兵卒，沿此路迂回敌营之后，待明晨战时，约炮响为号，劫营烧寨，以乱敌之军心？”郭士衡闻言，即刻说道：“李密邙山主营，不设壁垒，定是诱我等前去劫营，此行还怕是自投罗网。”王世充说道：“不论敌营虚实，此策亏只损两百兵卒，成却可决乾坤，无论如何，该当一试。”说着他又正色再问众将道：“谁愿做死士前往，长驱贼庭，一战扫定？！”言方毕，宇文博起身说道：“末将愿往！”王世充一愣，随即大喜而道：“贤侄无愧真武尊胜大将军，有贤侄出马，则大事成矣！”可他话音刚落，王婉儿又起身说道：“劫营事关重大，牵系此役成败，爹爹容我与宇文将军共去，也好彼此有个照应。”想王婉儿这一去，凶多吉少，饶是王世充心狠手辣之人，竟也难下决定，他不禁沉吟犹豫起来。不过王婉儿却是信心十足，她又说道：“爹爹已明死志，女儿亦有觉悟。此去潜登北原，关乎成败，爹爹切莫优柔寡断。”王婉儿话已至此，王世充也无法再拒，他只得说道：“也好，婉儿此去，当自行保重。”

战略已定，但郭士衡似乎还有顾虑，又来说道：“李密主力虽在邙山，可洛口、巩县敌军前来驰援，可成夹击之势，主公不可不防。”王世充说道：“洛口、巩县敌兵，届时孤自有计议应对，郭将军不必担忧。”说着，他猛然拔出腰间长刀，奋力一斫，劈断桌案，厉声说道：“我等纵深敌境，孤注一掷，存亡只在此举。但今夜发兵，唯进者生，凡退者死，孤亦与汝等勇往直前，一同血战到底！”帐下众将闻言，已是群情鼎沸，也纷纷跟着举臂高呼，作誓效死。

是夜，郑军一顿饱食方毕，又聚于校场，由张永通再次开坛作法，祭祀天地，而后各路将士持“永通”幡陆续出营，至渡过通济渠，兵分两路：王世充亲率主力，面东绕偃师城去；王婉儿与宇文博则另引两百精骑，面西寻北原溪谷小径而走。时至三更，月没参横，北斗阑干，郑军西路小队，衔枚裹蹄，卷旗束甲，隐于漆黑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地绕过首阳山魏营，正抵溪谷小径道口，只见前头谷中深处层岚叠起，滃滃翳翳，冥冥茫茫，还一眼望不到尽头。

宇文博勒兵而停，正警惕着查看四周，王婉儿却上来说道：“此处该是溪谷入口，小妹初来东都之时，曾与家父走过一回，谷中山道虽是捷径，可路途狭窄，若是李密着人设伏于此，我等必死无疑。”宇文博听罢，忽然间又想起当年崤山断云峪下之事，还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王婉儿见状，似乎看破了他心思，笑道：“据闻大业九年，令尊往崤函平杨玄感之乱，将军引兵过断云峪时，破了一个奇阵。这情形与今日倒有几分相似，或许前头还真有故人迎候在那。”宇文博沉默半晌，正经说道：“前次破阵，实属侥幸，若真有九宫阵在前拦路，在下确无必胜把握。”王婉儿原本只是说笑，岂料宇文博竟然当真，可她再转念又想到童山之役，李密也使人绕道偷营，如今就算李密再是自大，也不该于此毫无防备，此中确实可疑。于是王婉儿又说道：“如此入谷，还显得有些冒失，将军且稍后片刻。”说着她又回到队前，询众骑而道：“诸位之中，可有东都人士，或曾于北原后山登过邙岭者？”

王婉儿这一问，倒还真有一人应声而出，说道：“小的自幼在洛阳外郭长大，少时上山打柴，也曾数度登过北原。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王婉儿说道：“北邙山非险峰峻岭，登山之路，不可能仅此一条，汝可知这附近是否另有山道，能上北原？”那人思索片刻，回道：“北原依靠黄河，沿岸峭壁上确实另有一条山道可上后山，即便东都之人，也鲜有知之。不过此路荒废已久，沿途坎坷崎岖，我等骑兵，决计过不去。”王婉儿沉默片刻，说道：“骑兵虽过不去，但步兵绝无过不去之理！传令将士，弃马而行，改走悬崖山道。”众骑闻言，正纷纷依令下马，宇文博又上来说道：“且慢，此路虽绕过溪谷，但若谷中隐有伏兵，知我登上北原，还可来袭我之后。为求万全，我引五十骑仍走溪谷，如遇伏兵，还可牵制敌军，王姑娘亦可从容登山劫营。”王婉儿虽不愿与宇文博分离，可事到如今，还当以大局为重，于是她只得轻叹一口气，还恋恋不舍说道：“如此也好，将军保重，盼你我能再会北原山头。”说着，她即带着一百五十人，舍马徒步，取途往北，由人引路，去寻悬崖山道。

王婉儿早已远去，可宇文博仍在谷口徘徊，踌躇不前，一想到若是杨玄瑛真以九宫阵在前埋伏截击，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许久，一名小校等得有些急了，上来说道：“将军，已近四更时分，再不前进，怕要误了时辰。”宇文博闻言，如梦初醒，暗嘲自己于这等关键时刻，竟还有胡思乱想，而后，他举起金杵，于小校说道：“传令军士，以布严实塞耳，若遇险情，看我金杵指向进退；另带上那些空闲马匹，或许我等能用得上。”说着他将手一挥，便引着众骑，入谷而去。这正是：

踯躅马前意何促，纠缠系念还难休。

怨男痴女总遭弄，不是冤家不聚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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