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际，有人喊道：“郑王驾到！”话音刚落，即见王世充携郭士衡、董浚等人，领一队人马，往这边过来。自那日洛阳宫廷兵變之后，东都人对王世充皆心存畏惧，乍见他到来，围观众人便欲回避散去，张永通却喝止而道：“且慢，欲解灾厄，非郑王不可，诸位随贫道一同前去，迎谒郑王，为民请命。”有九玄玉清无上真人在此为之壮胆，众人倒也似吃了一颗定心丸，便随着张永通一齐上去拜见王世充。礼毕，张永通报上名号，王世充即刻下马打拱而道：“未知方外高人莅临，失敬，失敬。适才闻家丁来报，东市集上寻见一尊神秘古碑，孤一时好奇，便来瞧个究竟。敢问张真人可否也为此事而来？”张永通还礼而道：“正是，此碑镌金文颂周公，正乃姬公旦之墓碑也。”说着张永通便将先前那些话语，一五一十向王世充再叙一遍。王世充听后，摆出一幅惶惶不安模样，问道：“周公之灵为贼子李密激怒，欲降厄于我等，真人法力无边，敢问可有祛禳之法？”张永通正色说道：“还请郑王设庙开坛，贫道可登坛作法，告慰周公在天之灵，以免除东都劫难。”王世充还犹豫之时，余众人闻得张永通愿施法消灾解厄，已相继跪拜，恳求王世充应允此事。王世充见状，这才说道：“为城中百姓禳灾，亦是孤份内之事。外郭东恰有无名之庙一座，稍加修缮，便可作开坛之处，真人可择一黄道吉日，升坛作法。”张永通拜谢道：“郑王能为民求福祉，贫道替百姓先行谢过。不过择日不如撞日，今九月初九，九为阳数，复九重阳，日月并应，明堂值神，正宜作祈禳法事！”王世充闻言，连声称好，随即便命人前去东庙，依张永通要求，着手准备法事坛场。

作法之事在洛阳城内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未多久，便已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及至入夜戌时将近，外郭东庙香案坛场布置就绪，庙外不仅早已引来数千观礼百姓，连东都朝中文武大臣，闻讯亦蜂拥而至，济济排排，压肩迭背，直把里外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张永通抬头一望天色，只见黑云骤集，遮罩星月，这便于王世充说道：“阴云乃周公之灵怨气所聚，月色变，将有殃。还请速速降令升坛，以免延误时辰。”王世充点头称诺，即刻传军士鸣锣打鼓，令开坛作法。

坛场设于庙前旷地，外围以校刀手按六十四挂分八方位罗列护坛，坛下东南西北角又各立七名道童，掌灯演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二十八宿之形，而坛顶祭台处，七星官各执祭旗一面，分守北斗之位，另尚有郭士衡、董浚身着皂罗袍，顶戴束发冠，司左右阴阳护法之职。鼓罢三通而止，全场鸦雀无声，万籁俱寂，张永通披青黄道衣，散发跣足，缓缓登上祭台，焚香于炉，注水于盂，口中念念有词，先祷祝天地，再参谒五方大帝，仪式做的有模有样，坛外围观众人亦随之行跪拜之礼。

王世充瞧这场面，心中窃喜，可他依然不动声色，立于祭坛之侧，继续静观张永通施术作法。此刻，只见张永通拔出一柄紫青宝剑，取咒符一张贴于其上，凌空挥展，剑锋过处，飒飒有声，须臾之间，凶风大作，惨雾笼聚，一片凛森妖氛，严冽煞气，直令人毛骨悚然，肤粟股栗。不过张永通依旧全神贯注，一面奋舞宝剑，一面取三星符、四星符各一张，引火烧符，又阴阳怪气呪道：“三才一所，乾坤混合；阴阳有给，太冲木极；元始混炁，统摄万应；上穷碧霄，下洞太渊；百神归命，千将行随；降精辟邪，以存正气！”言方毕，但闻轰一声巨响，壮如雷霆，石破天惊，在场诸人无不胆颤心寒，惶恐万状，尚不明就里，又乍见祭坛下七色烟瘴弥漫而起，袅袅腾空，汇成一团云霾，变化奇彩幻光，四射炫目异芒，诡秘谲诞，深不可测。这云霾古怪可怖，斑驳陆离，还映出张永通狰狞面容，举手捏了一个剑诀，继续妖里妖气呼道：“神举吾意，神不离吾，九玄玉清无上真人敕令急招，忿魂游鬼，怨魄亡灵，速速化形显身！”话音刚落，半空迷云砰一响散去，左首护法郭士衡忽然凄厉惨呼，两眼翻白，口吐涎沫，仰面翻倒在地，抽搐不已。

这一下变故突然，坛场内外诸人还道法事出了岔子，教郭士衡中邪身亡，众人连连失声惊呼起来。可郭士衡抽了半晌，噌地蹿起身来，双眸呆滞，一脸木纳，却手舞足蹈不止，恍若魂魄出窍一般。张永通也是一怔，正待上前瞧个究竟，郭士衡却已压着嗓子，逐字念道：“吾奉承文王之志，辅佐两代英主，救乱图存，克殷立周，伐叛践奄，分藩屏邑，卜都定鼎，制礼成乐，行政七年，鞠躬尽瘁，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诸侯咸服宗周，天下四海归心，古往今来，千秋万代，皆颂吾功德。今汝等凡俗狂徒，安敢僭慢越礼，毁吾社庙之基，扰吾魂灵安息！”张永通闻言，赶紧施礼，毕恭毕敬说道：“原来是周公大人显圣。贫道开旗升坛，召周公大人之灵，还为洛邑民黎请愿，此事乃是金镛城李密作孽，与东都百姓无关，乞望周公大人高抬贵手，莫迁怒于民。”坛场内外众人听到此处，方知郭士衡乃被周公之魂附体，纷纷下跪磕头参拜，而此刻王世充亦跑上祭坛，伏地顿首，垂泣而道：“周公大人明鉴，李密专横跋扈，恣意妄为，得罪圣人，实与我等无干。”郭士衡依旧一字一顿念道：“说话者何人？报上名来。”王世充答道：“某乃左仆射、郑王王世充也。”郭士衡说道：“吾本不愿累民，何奈社庙被毁，魂魄流落无依。郑乃畿内诸侯，姬姓宗亲，当从吾令，讨伐元恶，重修庙舍，使吾宁息，自当可保国泰民安，丰亨豫大。”王世充再度涕零顿首而道：“周公大人之命，某等莫敢不从。只是李密淫威太盛，军势浩大，某等屡败于其手，还难与之抗衡，有心无力！”郭士衡忽转高音调，厉声斥道：“凡事在人为，汝等尚未竭力，何敢妄言有心！”王世充战战兢兢而道：“周公大人教训的是，还望周公大人指点破敌之法，某必定全心以付，不遗余力。”郭士衡乌珠迸出，青筋暴盈，突现忿怒之相，喝道：“汝等君臣士庶当同心戮力，众志成城，吾在天之灵，必会庇佑汝等！今借阴兵三千于汝，火速进兵，不得有误，此役许胜不许败，凡消极怠战者皆疫死！吾言尽于此，汝等好自为之！”言方毕，砰一声七彩烟雾迸射，郭士衡又扑通栽倒在地。

郭士衡直僵僵躺在地上，不再言语，可坛场内外王世充及一众人依旧提心吊胆，跪伏于地，未敢支声。许久，郭士衡似乎转醒，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还浑浑噩噩，一片茫然。而张永通见状，唤人将郭士衡抬下祭坛，这才上前扶起王世充，说道：“周公之灵已去，郑王还请起身说话。”王世充大汗淋漓，惊魂未定，便于张永通说道：“周公令我等急讨李密，可孤之兵马屡战皆败，此实非我等视为畏途也。”张永通说道：“郑王顺应天意，又有周公庇护，更拨借三千神兵，此役出击，必能克敌制胜，郑王毋需担忧。”正说道此处，有小校来报，朝中诸多武将前来请战，群情激烈，陈词慷慨，候见于外。王世充连连点头，尚未发话，张永通又继续说道：“郑王可制幡旗，上书'永通'，每部众各执一幡；另改此处为周公庙，祭周公碑，逢兴兵，贫道先于祷祝，执幡者可得嘉佑，则师出必捷！”王世充喜极而泣，说道：“此番有周公护佑，又有真人祈福，定能出奇制胜，马到功成。”

张永通作法招魂，周公之灵附体郭士衡，勒令东都出击李密，为其夺回社庙旧址，果然不出人所料，洛阳城中军民信以为真，主动请缨者，争先恐后，不计其数。兵将斗志空前高涨，这打铁还需趁热，次日午后，洛阳城中鼓角齐鸣，三军将士集聚校场，持戈试马，整装待发。此刻东都兵将今非昔比，一改往日颓气，精神抖擞，姿容面貌焕然一新，王世充穿过校场阅毕，也是欢欣鼓舞，志满意得，已迫不及待，急欲挥师东进，寻李密决一死战。

及至是日傍晚，出师在即，张永通再次于众将士前升礼祈战，刑牲畜，歃鲜血，祀天地，祭周公，正礼毕时，天地色变，雷响大噪，黑云滚滚，乌烟沉沉，又一支军自幽冥之中骤现，轰轰烈烈，浩浩荡荡。观此一路军，士卒个个赤发青面，巨口獠牙，着五色铠，蹬高跷脚，横眉竖眼，张牙舞爪，实乃王世充府下三千江淮骁勇，面带鬼具，身着异服，籍着夜色烟雾，扮作妖兵。可尽管如此，张永通见此情形，仍大声呼道：“此乃周公践诺，借吾阴兵，今夜出师，所向无敌！”

眼下万事具备，再不出击，更待何时，王世充一身戎装，匆匆登上将台，拔出将剑，仰天一指，扬声说道：“今有神助，亦有天兵为我所使，背城借一，必不挠北！”王世充越说越是兴奋，直涨红了脸，一面投袂挥剑，一面嘶声呼道：“今日之战，非直争胜负；死生之分，在此一举。若其捷也，富贵固所不论；若其不捷，必无一人获免。所争者死，非独为国，各宜勉之！”说着，他将手中剑锋一转，往左手掌心一勒，又捏着淋淋鲜血，振臂举拳说道：“孤当身先士卒，以明死志，旦今出击，有进无退，非胜不还！”众将士听到此处，早已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连连齐声呐喊助威，其声势之盛，豪气之壮，凌云干霄，并吞山河。

而后，王世充简练精锐，得两万余人，马两千余匹，与其江淮鬼兵编作一起，点将分拨，每部各携“永通”玄幡一支，相继发军，雄赳赳，气昂昂，连夜出城，奔赴战场。大军一路东进，至十一日清晨，已抵偃师地界，王世充着人勘过地形后，便于通济渠南傍水扎寨安营，并另派董浚往渠上筑桥以作渡水之用。而后各营兵士积极备战，王世充亦与诸将议事帐中，却有一名小校来报：李密于通济渠北岸窥探军情，已为董将军擒获，正往大营押来。此言一出，满座惊愕，毕竟众人皆抱着必死决心，期待着一场浴血恶战，怎知尚未见着敌军踪影，不费一兵一卒，竟轻而易举便将敌首拿下，实在大出人意料。

王世充半信半疑，于众将说道：“我军昨夜发兵，尚未闻金镛城中有所动静，李密又岂会亲身前来窥营？此事蹊跷，诸位随孤一同去瞧个明白。”王世充说着，立刻与众将一同出帐，赶抵辕门，恰见董浚趾高气昂，驱马而至，一见着王世充，便下马施礼，欣喜若狂而道：“主公，李密乔装前来探营，已为末将擒获，特来献于主公。”说着他将手一招，两名小卒拖上一人，将其死死按在地上。王世充走上前去，细细打量那人，只见他蓬头乱发，衣衫褴褛，可这眉目生得，却是李密无疑。王世充日思夜想，便是如何击破斩杀李密，怎知这死敌忽然成了阶下之囚，反倒是教人一时间手足无措，王世充懵愣于地，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而正此时，那囚人忽嚎啕大哭，苦苦央求而道：“大王明察，小的冤枉，小的确实不知那李密是谁，还请大王放小的一条生路！”这囚人一开口，王世充立刻听出此非李密声音，看来此人无非貌似李密，让董浚误会错认，教人空欢喜一场。想到此处，王世充心生不快，一摆手含愠而道：“管他是谁，拖下斩了！”话音刚落，刀斧手便上来拽人，那囚人撕心裂肺呼喊，连连哀求讨饶。王世充听在耳中，不胜厌烦，正转身欲走，却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又赶紧喝止而道：“且慢，待孤问个明白！”说着，他走到那囚人面前，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汝是何人？为何来窥孤之军寨？从实招来，或可饶汝一命。”那囚人早被吓破了胆，面无人色，屎尿齐流，许久方结结巴巴说道：“小的名作牛万有，乃偃师人士，这些日乡里饥荒，小的见有大军来此，便欲入伍讨口饭吃，实非刺探军情，恳请大王饶命。”牛万有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王世充知他不敢撒谎，闻得此言，沉默片刻，又突然放声大笑而道：“好！周公碑、张永通、牛万有，皆天之所赐。此番还真乃天亡李密也！”这正是：

妖作法，鬼还阳。

沥血宣死志，挥师趁激昂。

狡徒更有连环策，只争一战定存亡。

预知郑王有何妙策破魏，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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