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地之前，苏小娱恍惚觉得被那少年提着衣领，带进了金笺娘娘庙。

那里绝对不是什么人间仙境，搞不好是住着全套蜘蛛精的盘丝洞。苏小娱摸出几根针，攥在手里戳出点血迹，沿途扔在地上。

不知道谁会想起来找自己，如果有人来，沿途散落的针可以算作一点线索。她第一次觉得，无牵无挂的滋味也不大好受，自由，但也孤独。

如果有人能记得找我，如果有人……苏小娱迷迷糊糊地想，不放弃我的人，我也决不会背弃他。

很少有人能真正踏进金笺娘娘庙，远远看去，那只是间青砖白瓦的小庙，比寻常的寺庙，少了点缭绕的香火气。在高手眼里，小小一间庙堂四周，布满了玄妙机关和奇诡阵法。

“你带她进来做什么？”沙哑的声线，从帘幕后面传出来。

“她跟踪你。”少年惜字如金。

“杀了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血脏，我给她下了六夜梦回散，一样的。”少年的话，如果给苏小娱听见，只怕要直接气死过去。要杀她，还嫌她的血会弄脏自己的衣衫。

帘幕后的人转过来，低头在苏小娱身上看看，踢了一脚说：“一时半会死不了，扔到后面去。今天的事情办完，就回汇贤山。”

……

午时刚到，向阳坊里的忘乡楼，照旧人山人海。邺都城外，一辆马车四面围得严严实实，马蹄在沙土地上，卷起沙尘无数。

马车精准地停在金笺娘娘庙前，车上踏下一个黑衣身影。衣袖半举，风帽遮住口鼻，略微侧头向驾车的人一瞥，桃花眼角飞散出无数风流韵味。

抬手在庙门上一处半圆凹痕上轻按，庙门打开，黑衣人影轻跨进去。绕过供奉在正中的白玉雕像，小庙后院竟然别有洞天。

几丛青竹散种在一角，竹子旁边散落着一大三小四块青石，刚好凑成一套桌椅。大块青石上，已经备好了茶。

三步开外，一个蓝衫少年抱着剑站着，五官清秀，神情却冷冰冰的能冻死人。

来客除去外罩的黑色长袍和风帽，随手往青竹上一挂，露出惯常的素白衣衫，自己坐在青石小桌边，斟了杯茶慢慢地喝。茶水润湿了嘴唇，唇角微微一勾，来客看向少年开口：“净月宗主，谷泉？”

少年没否认，也直接叫出来人的姓名：“容念屹。”

容念屹点点头，多斟了一杯茶，侧着头问：“要喝杯茶么？碧口银芽，火候稍微欠了点，不过这点涩味倒也恰到好处。”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喝着别人的茶，还能摆出主人的姿态，也就只有他了。

谷泉直盯着眼前三尺地面：“东西呢？”

容念屹从怀中摸出一个暗色玄铁小盒，轻按在青石桌面上。谷泉飞快地扬起剑尖，穿入小盒与青石之间的缝隙。正要用剑尖把小盒挑起，盒上忽然被一只修长手指按住。以他的剑术，用力两次，竟然不能拨开手指上的力道。

“你要反悔？”谷泉清冷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点人间烟火气。

“正是！”容念屹大大方方地点头，“酬劳不变，这个仍旧给你，我要的东西变了。”

“你要怎样？”谷泉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在金笺郎的剑尖前，直截了当地讨价还价。

容念屹指尖加力：“我要今天天亮以前，你们捉住的那个人。”进入金笺娘娘庙前，他已经发现了苏小娱留在地上带血银针，不动声色地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一个有把握的时机。

“你想好了就可以。”谷泉露出一丝诡秘笑容，原本的任务是刺杀魏国皇子，这个交换，怎么看都是自己一方更划算。

指尖突然一松，谷泉顺利把玄贴小盒挑到自己面前，墨色盒面上，用古朴字体写着两个字：“即墨”。他拿起盒子晃晃，周身严丝合缝，看不出哪里能开启。

“人呢？”容念屹把眼睛一挑，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焦躁神色。明知金笺郎从不失信，他还是压不住深深的不安。

谷泉把手里的剑劈手一掷，剑身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接连斩断三根悬在半空的粗绳，又擦着第四根绳索而过。四根粗绳原本吊着一块巨大的石板，随着绳索断开，石板倾斜，石板上放置的少女，无知无觉地滑下来。

容念屹从座位上跃起，刚好接住苏小娱，把她搂在怀里，伸出一只手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

失去平衡的青石板，坠着最后一根绳索，刺啦啦几声连响，最后一根绳子也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断裂。

石板下坠，容念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苏小娱身上，等感受到迫近的危险，已经来不及躲闪。电光火石间，他把身子向下急压，一只手压住苏小娱的后脑，把她紧紧压在自己胸前。

轰然一声巨响，青石板砸在他肩背上，碎成小块，无数粉尘飞扬而起。容念屹生生挨了这一下，禁不住闷哼一声，却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掩住苏小娱的口鼻，免得她被呛到。

谷泉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冷冷地看着。以他的剑术，要同时斩断四根绳索，不是什么难事。他却故意斩断三根，留下一根摇摇欲坠。

碎屑尚在半空飘荡，容念屹忽然把苏小娱往肩上一放，伸出手指扣向谷泉的咽喉。

谷泉没料到他会忽然出手，转瞬之间，来不及思索，伸手探向他的肩头。两人身形交错，容念屹的手指，刚好停在谷泉的喉骨上。而谷泉的手，也刚好搭在容念屹的肩头，袖筒里露出一段竹节，是他用来盛放毒药的武器。

“给我解药。”容念屹维持着剑拔弩张的姿势。苏小娱身上的毒，一定来自这位净月宗主。

“没有。”谷泉仍然是一贯的清冷简练。

容念屹慢慢松下手指，正要撤回，谷泉也跟着心里一松，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跟这位金笺郎的财神闹翻。

就在这时，容念屹的手在空中忽然改变方向，握住谷泉的手腕向前一拉，竹节的尖端“哧”一声刺入容念屹自己的肩头。

“现在，给我解药。”容念屹勾一勾嘴角，灰败色泽迅速漫上他妖异的面容。

谷泉的脸色变了变：“真的没有。”他一向用毒杀人，从来没想着带什么解药在身上。

“去取，在我死透之前，给我送来。不然，金笺郎就等着散伙吧。”容念屹把苏小娱抱回怀里，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他中的毒，并不比苏小娱的浅，之所以没有倒下，全凭意念支撑。不能倒在这里，他相信金笺郎为了自身利益，不会杀他，可是怀里这个人怎么办？

进入马车，驾车的清明吓了一大跳，就要奔过来查看。容念屹对他摇摇头，用虚虚的气声说：“去静园。”

苏小娱一直紧闭着双眼，气息微弱，连身体也有些微微发凉。容念屹扯过车上放着的大氅，连她带自己一起盖住。左手搂着她，右手抓住她的手，跟她五指交扣，苦笑一声说：“你终于乖一点了。”

怀里的少女一动不动，软软地贴着他的胸膛。长睫覆盖在眼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眉微皱，唇微启，跟往昔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没有了往昔的精灵古怪。

静园是容念屹在邺都近郊置办的私人府邸，主人名字用的是假名，以防不时之需。

清明不知道公子带回的人是谁，看见公子走路都不稳，急得不得了，却又没办法说话。几次要把人接过来，容念屹只是勾着唇笑笑，不肯松手。

清明看得奇怪，公子似乎很担心，可是又好像有点隐隐的欢喜。难道毒药的作用，也包括让人犯傻么？

到第三天，谷泉果然如约叫人送来了解药。容念屹倚着床榻，时睡时醒，睁眼时，先下意识地去摸苏小娱的腕。没摸到人，手却被床边的人抓住。

“小屹，你怎么会跟金笺郎动起手来了？”风炎一脸焦灼，坐在床边。身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尘土味，应该是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

听见他叫自己小屹，不是九殿下，容念屹明白他半是担心、半是责怪。他只是浅浅地笑：“风二哥，不要怪我。”

多少年了，无论是在凶险的魏王宫，还是烈风扑面的北荑草原，风炎永远承受不住这一声“二哥”。正因为这一句话，他才一接到清明传递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从桌上拿过药丸，捏开就要送进容念屹嘴里。容念屹抬手一挡，自言自语似的问：“他们只送了一份药来，是吧？”

他已经猜到，谷泉是要毒杀苏小娱，却不知为什么，药效没能完全发挥出来，导致她只是昏迷。所以他才不惜自伤，要挟谷泉交出解药。

谷泉倒也聪明，只送来了一份药，他不相信，有人会放着解药在眼前，却先拿来救别人。

容念屹拿过药丸，对风炎仍旧只是浅浅地笑：“风二哥，你先出去，我会好的。”

知道他看似性情柔弱，其实心里决定的事从无更改。风炎就算再怎么不放心，也还是退出门外，虚虚掩上门，从门缝里偷偷向内看。

容念屹费力抱过苏小娱，把她散落的头发拢好，眼睛看着她，手里捏着那一颗药丸，久久不动。似乎想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手，把药丸放进自己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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