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韩琦又道：“我看张兄脸色不太好，还是少熬夜。”

“谨遵钧令。”张亢暗道，咋熬个夜，全衙门的人都晓得了。

“当真？”韩琦问了一句，见张亢笑而不答，只道，“裴磊，待会你把那只百年山参给张兄送去。”

“韩兄你这是把我当病人了。”

“非只我把你当病人，不信可问问别个。”韩琦说着向裴磊使了个眼色。

裴磊咧嘴一笑，“那个……张先生，你这脸色确实有点像病书生。”

张亢莞尔，随口问道，“韩兄和圜方阁阁主相识？”

“识得，偶尔去老阁主那儿借些书看。”韩琦顿了下，“张兄何有此问？”

“嗯，先父曾拜在老阁主门下学过几年。今年某去拜访时，隐约听老前辈提起过韩兄。”张亢心道，果然如此。可藏伏大野的龙蛇绝对不少，独孤黯就这么看好韩琦？

韩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张亢又道，“都转运使韩璲可是韩兄族弟？”

“正是我伯父之子。张兄看过账本了？”

“看了些。”

“张兄想必已瞧出些端倪。我这儿有弟韩璲近来整理出来的两本帐，对张兄应该有所助益。我弟久在大理寺任职，张兄若信得过我，那这簿子上的东西应该可用。但如何处置，还望张兄慎之。”韩琦随手抄起案上的两本簿子，像早就备好在那儿。

张亢接过一翻，不觉便沉入其中，他像一个猎人追捕一只老狐狸般兴致勃然。

账本上记录的只是一宗宗钱谷调拨、取用之事，回想昨夜看的那些账本、文书，不得不感叹背后那人的狡黠老辣，算计之绝甚至有点可怕。这是一个庞大的假账体系，从发给朝廷文书上无丝毫破绽，内部亦运转畅通。就是从韩琦给出的两本真账中也只能推知一个事——一大笔钱谷不知去向！且真若彻查，只怕陕西路半数官员都要受牵连。而此正用兵之际，这烂账之事还真得放一放。无怪韩琦事先诫他慎之。

还有若这两账本情况属实，那只怕不出一个月，陕西路十余万大军就有断炊之虞，而郗靖说粮秣撑不过三个月已近乎误判。

张亢从晌午看到日落西山，方合上账簿。

听张亢喟然一叹，韩琦放下手头的卷宗，笑道：“张兄这是看到狐狸尾巴，却抓不着而叹么。”

张亢收敛心神，只道：“前些天还向大帅立军令，容一个月的时间，给大帅一个解决粮秣短缺的对策。如今看来，若等上一个月，早已误事。”

“张兄可知大帅勾管的鄜延、环庆二路具体有多少兵员？”

张亢初一听之，有些莫名其妙，才端起茶杯，倏地眉梢一挑，眼中掠起幽光。

曾听郗靖说，天下财货所入概三千万贯，官俸居十之一，吏禄居十之二，兵廪居十之七。而实际养兵之费，禁军一兵之费岁约五十贯，厢军一兵之费岁约三十贯。禁厢军满额六十万，按禁厢军二比一算，总费为两千六百万贯，远远超过了郗靖所说的七成两千一百万贯。而据他所知，一兵之费三五十贯与实情相符。那就只剩一种可能——兵员缺额。

军中吃空饷张亢亦素有耳闻，只是不清楚具体到何种程度。若以簿子上的实际拨发到各处驻军的粮秣计算，禁军每月给粮九斗，厢军每月给粮七斗五，则陕西路号称十五万大军，实则还不到十万。

“不想军伍缺额已至如斯！”张亢咨嗟一声。

韩琦道：“张兄可知是和缘故？”

“请韩兄赐教。”虽说军国大事系悉决于两府，但近半数策略源于翰林院。韩琦这种人物在翰林院一呆就是十余年，怕是大魏的底子都给摸清了。

“赐教不敢。这病根便是土地兼并，大量百姓失去土地称为佃农乃至流民，而这些豪强门阀各使神通，脱免赋税和徭役。故本朝概五千万口，比圣宗朝多了将近一千万口，而一岁赋税比之反而少了数百万贯，以致国库空虚，朝廷拨下的粮饷更本养不起这么多兵，守边将领便只能虚报数额。”

听韩琦说完，张亢并未点头应肯，因他隐隐觉得兼并亦不过是一个更深层次的现象，而非真正的病根。又暗道，自商鞅变法，除井田，民得以买卖，土地兼并便势不可挡。新朝王莽曾以王田制之名复古之井田制，试图杜绝兼并，也终是昙花一现。可知兼并之象必有其自然之理。

便不捡这话茬，只道：“这账簿所载与衙门的账从本朝初年开始，虽有偏差，还算在正常范围之内。可五年前开始陕西路粮饷陡然虚高了一大截，韩兄可知其中原由？”

韩琦嘴角露出黠笑，“那张兄得问五年前的都转运使。”

张亢闻此，自失一笑，还真被这些账给绕得够晕。

“或许亲自处理这些账的漕司掌书记文玄，才是张兄需要留意的。”韩琦又补了一句。

张亢听此，一下豁然。五年前的都转运使乃今之户部尚书文翌，掌书记文玄即其次子，于文家排行第六，又称文六郎。九合庄崛起如此之快，原是窃取了陕西一路之军饷。国之大贼，莫过于斯。

想来文家也知，此事一旦揭露，文家沾上污名，那这天下即便夺下了，也难坐得安稳。故去年冬，便以狩猎坠崖之计，令文玄假死，金蝉脱身，藏于江湖。

“多谢韩兄解惑。”张亢站起，举杯一邀。

“以张兄之能，迟早会厘清，韩某不过稍微提示一下而已。”韩琦亦起身举杯一饮。

“韩兄可有个姐姐。”

那日听卢照的口气，其对这些亲戚似乎没什么心思，不过张亢觉得韩琦这样的舅舅还是可以认一认的。

韩琦少有的脸色一冷，“家姐早已辞世，张兄何必再问。”

水性沈柔，入隘奔激。果然，遇到切心之事，韩琦这种人物也难保其夷畅。又观其仆役对其颇为敬服，可知韩琦并非刻薄寡恩之人。

张亢淡淡笑道：“若韩兄还有个外甥，不知愿不愿见？”

韩琦愕然，“此话当真？我姐还活着？”

“令姐是否还在世，张某不知，可韩兄确有一外甥存世。”

张亢便又将韩氏轻生被谢琨珸所救等事说了一道。

韩琦大喜，“卢照现在何处？”

“现于清水寨养伤，韩兄到时自然见得。”言罢，张亢便向韩琦告辞。韩琦虽给了他一个底，但张亢还是得把周边的仓草库藏跑一趟。假账之事暂时不便揭露，他也得心里存一本账，一本能用之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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