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一片纤纤月，曾照当年击筑人。”高渐离被捆绑双手，立在阶下。他双眼已盲，但仿佛心眼已开，站在那里空洞的眼眶竟然认准了嬴政。

筑中的铅块已经被取了出来，放在了嬴政的面前。嬴政伸手掂了掂铅块的重量，又看看下面的高渐离，微微叹息了一声，“高渐离，我知道你与荆轲交厚，荆轲刺我失败死在咸阳，按理说凡是与荆轲有关联的人都应该被杀，我怜惜你擅于击筑，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故而才留你不杀，并且我也答应过你，就算我离开邯郸东巡，也会让人照顾你，让你衣食无忧，度此余生，你还为何执迷不悟，非要刺杀于我，为荆轲复仇呢。”

高渐离枯瘦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昔日豫让击衣一事你不会不知吧。”

嬴政点点头，“我自然知晓。当年晋国有六大权臣，后来中行氏先灭，接着智氏又灭了范氏，本想再灭赵氏，结果赵魏韩三家联手反灭智氏，然后三分晋国，才有赵、魏、韩三国。你说的豫让乃是智氏家臣，智氏覆灭，豫让感智氏厚恩，削须去眉，漆身吞炭，毁形灭性，只为刺杀赵无恤，替智氏报仇。”

高渐离道：“不错。只可惜那豫让虽用心良苦，但终无所获，反被赵无恤擒拿。赵无恤曾责备豫让，说你本是范氏之臣，范氏覆灭，你才改投智氏，何以智氏灭范之时，而忍耻偷生，不为其主报仇，反事智伯，今智氏亡于我手，你非要累次行刺于我。豫让答曰：夫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以腹心；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范氏待我如众人，我亦已众人报之。智氏解衣推食，待我以国士，我必当以国士报之。”

嬴政沉吟良久，一言未发。旁边的扶苏见嬴政脸上现不忍之色，近前一步，开口道：“父皇，高渐离坦诚以豫让之事，其心迹已明矣，父皇就算放其一条生路，以其手残眼盲之现状，孤苦一生乃是定局，莫不如将其斩之，以成全其与荆轲的义字。”

高渐离听完扶苏的话，扭头对准扶苏发声的方向，“这一位想必就是公子扶苏吧，高渐离这里多谢公子成全某家的心意。”

嬴政看看扶苏，又看看高渐离，“燕国覆灭，你本投身宋子城酒肆之中，何以苟延此生，何以挟技卖弄，莫不是那时就想以此引起我的注意，伺机行刺与我吧。”

高渐离点头，“不错，我正是这样的想法。”

一旁的赵高道：“陛下，高渐离早有意与此，以陛下今日之尊，又不能效赵无恤脱衣之举，以臣之见，莫不如依公子之言，成全高渐离。”

“这一位又是何人？”高渐离在阶下问了一句。

扶苏看看赵高，“此乃我大秦廷尉赵高赵大人。”

“赵高。”高渐离听罢哈哈大笑，“好、好，赵大人说的好呀。”

赵高知高渐离是在讽刺自己，脸上神色不变，只是施礼后退回班中。

嬴政叹息一声，“好吧，就依扶苏之言，成全高渐离的心意吧。”说罢又看着高渐离，“高渐离，今日你虽行刺失败，但我想千秋万载之后，你亦可青史留名了。”

高渐离亦轻叹一声，“高渐离多谢陛下成全。‘荆鸿离去，边塞无声’，我也该去陪荆轲了。”说完，背转身去，再无言语。

嬴政一挥手，甲士上前，将高渐离押出大殿，明正典刑。

对扶苏远道而来，前来救驾的行为嬴政很是感动。尽管杀了高渐离有些可惜，但嬴政也觉得这样的结局最好，若放了高渐离，天下群起而效之，岂不是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找机会刺杀自己。

而今的嬴政是不会说感激的话的，他只是赞许地看看扶苏，觉得扶苏在处理高渐离这件事上很是得体，既成全了高渐离，又消除了身边的祸害。遣散群臣，又让内侍都退下，御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嬴政看看扶苏，“我儿兼程远道而来，莫不是知道高渐离要对我不利吗。”

扶苏躬身施礼，“回父皇，正是如此。”当下将闵廷章对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的给嬴政复述了一遍。

嬴政仔细的听完后不禁点了点头，“想不到闽越的形势如此复杂，看来乌家堡并未食言，而是派出乌家子弟协助秦军了。”

扶苏道：“据那闵廷章讲，乌家弟子虽然身怀绝技，但此番作战也甚为艰苦，特别是那孟无离，非但自己武功高强，手下那群杀手更让人胆寒。”

“孟无离、孟无离。”嬴政将这个名字念叨了几遍，转头看着扶苏，“高渐离临邢前以及在放歌时都曾经念起过‘荆鸿离去，边塞无声’的话，那孟无离是否与这个有关联？”

“父皇英明。”扶苏此时才晓得闵廷章当初为自己解释这句话的用意，赶紧接道：“这句话说的是燕国杀手集团里面的四大杀手。荆是荆轲，离是高渐离；边说的是边东山，其人本是齐国谡下剑宫曹秋道的弟子，但因为常年行走在齐、燕两国，后来加入杀手集团，故而也算是燕人。至于那无声的无，指的就是那孟无离。”

嬴政听到此勃然大怒，“那日呼沱河畔威胁你的人想来就是那孟无离了。此贼子着实可恶，我说北巡时节怎么没有发现他，想来这厮那时候已经到闽越去了。”

“父皇说的是，昔日燕丹为夺取郭开那万斤黄金，曾携荆轲、边东山等人与乌家堡项少龙连番血斗，只是项少龙技高一筹，这些贼子才没有得逞。其后荆轲入秦死在咸阳，边东山也被他同门师弟闵廷章所杀，高渐离和孟无离无时无刻不想复仇，这才有孟无离到闽越之举，高渐离也成为不轨之徒。”

嬴政点点头，“起先我还怜惜高渐离被我斩了，可能他的击筑技艺或许会失传，而今想来，他们是处心积虑想要谋害与寡人，实在是死有余辜。”

“父皇。”扶苏再次施礼道：“而今灵渠已经开凿，赵佗将军已经在淮泗之地积极准备，唯有项氏一族为我大秦还在闽越的丛林中苦战。他们之所以这样艰难，就是因为孟无离也在那里，从旁作梗。假若父皇能够赦免闽越王无诸的罪过，让他在地方自治，从而使得闽越一地置于我大秦治下，届时无诸等人必将倒戈相向，协助项氏一族铲除孟无离。若到了那时，灵渠开凿完成，我大秦将士就可以以闽越为跳板，形成两路夹攻之势，可一鼓作气荡平百越。百越既平，父皇就可以抽兵北上，全力对付那匈奴了。”

嬴政拍案而起，“此计甚好，想不到我皇儿竟有如此韬略，实是我大秦栋梁。”

扶苏赶忙拱手，“儿臣不敢贪功，此计乃是项氏一族的人想出来的。”

“又是项少龙。”嬴政听到这不由得又坐回椅中，“乌家堡当匈奴、东胡的要冲，位置十分重要，想来闽越一地的事项少龙不会亲历为之，定是让他的手下人去办。如果下一代乌家弟子有人有如此谋略，对我大秦很是不利呀。”

扶苏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的父皇会有如此的担心。扶苏不知道，在嬴政的心中，什么匈奴、百越，不过是肌肤之患，而乌家堡才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李信领兵二十万伐楚，虽说不是项少龙的对手，但嬴政也绝技想不到，三日三夜之间，二十万秦军精锐竟会全军覆没。项少龙在勇，身为一军主将，也绝不会每阵必上。嬴政详细问过李信，知道李信是中了七道埋伏，想来项少龙手下有七位能征惯战之将。就算去掉楚国的屈定与景骐，至少还有五位。嬴政听李信说过，当初在西陵城下一战，是因为左右二军被敌方主将突破，因此造成中军不得不去支援，以致中军空虚，才被楚军攻破的。当问到左右二军因何失利时，李信曾说敌方两翼将领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左面一将手使一柄铁锤，有雷霆万钧之势，特别是右面的一将，以狰狞面具遮面，一杆楚戟勇冠三军，与他交手之人从未在其马前走过三个回合，就被其挑落马下。李信手下七名带兵都尉，有四人死于其手。

李信的本事嬴政是知道的，其手下将领的悍勇嬴政亦有耳闻，如今这些人在项少龙和他的手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嬴政心中怎能不惊。而今听到这等一石二鸟的良谋又出自乌家子弟，乌家堡可谓智勇兼备，一旦他们作乱，又有何人能够将其镇压呢？

扶苏见自己父皇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旁轻声提醒道：“父皇，父皇若觉此计可行，事不宜迟，当可立即下令。”

嬴政稍微平复一下思绪，心中暗想，“这孟无离虽然对我大秦不利，但有他在，亦可牵制项氏一族的行动。此时大局为上，况且乌家堡与我儿扶苏又有交情，如何制衡乌家堡的事还是日后再议吧。”

想到这，嬴政当即传旨，宣丞相李斯和内史蒙毅到御书房议事。时间不长，李斯和蒙毅先后来到。嬴政将扶苏的话说了一遍，李斯和蒙毅双手赞同。李斯道：“公子这一计可谓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若此计得行，非但百越一地可定，就是对付那匈奴，想来也可以提前几年，老臣佩服之至。”

嬴政心中一动，“李斯与项少龙素来交好，但其人也对我大秦忠心耿耿，倘若由其辅佐扶苏，乌家堡定不会生事。”想到此点，嬴政将已经准备出口，说此计不是扶苏所献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父皇没有说明，扶苏也不便说破，只是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蒙毅道：“陛下，事不宜迟，陛下要即刻派使臣前往闽越才行。”

嬴政点点头，“爱卿看此事当派何人去办呢？”

还未等蒙毅开口，扶苏道：“父皇，如今闽越一地战事正酣，若是文臣怕是到不了那里，儿臣手下有一将，就是前番到邯郸给父皇报信的燕韧。此人武功不错，办事谨慎，又与那闵廷章相识，儿臣想来莫不如让其前往比较适合。”

嬴政点点头，“这个人选推荐的好，各个方面都照顾到了。我这就让殿头官拟旨，只要那无诸愿意并入我大秦治下，我就还让其兼领闽越王之职，继续治理闽越。此外，还要协同项氏一族，铲除孟无离这个祸害。”

扶苏施礼，“儿臣这就去办。”说完，对李斯和蒙毅拱手，走出御书房。

嬴政心情大好，看着李斯和蒙毅，“百越乃朕一块心病，而今大势既定，我心释然了。”

李斯和蒙毅一起施礼，“陛下英明神武，恭喜陛下大事将成。”

嬴政笑着点点头，“这也多亏爱卿为朕分忧呀。”

蒙毅走上一步，“陛下，如今外事既定，是否要处理内事。”

“内事。”嬴政不解地看看蒙毅，“爱卿口中的内事所指何人呀？”

“回陛下，就是那廷尉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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