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仅仅片刻。

那被锁链吊着的、布满创伤的身体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他眼中的光芒仿佛燃烧殆尽的余烬，一点点黯淡下去。

然后，在秃发狼主热切目光的注视下，左丘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头颅再也无力支撑，缓缓地垂了下去。如同一朵被风雪彻底摧折的寒梅。

“嗯？”秃发狼主心脏猛地一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狠狠抓住左丘那花白的头发，用力将那颗毫无生气的头颅提起来！

触手一片冰凉！那张脸苍白得毫无人色！

“醒醒！”秃发狼主怒吼！他立刻伸出两根手指，粗鲁地探到左丘鼻下——

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拂过指尖。

“呼……”秃发狼主长长地、惊魂未定地出了一口气。还好！还没死！这宝贵的“钥匙”还在！

“滚进来！！”他朝着牢门外咆哮：

“人呢？！快！看看他怎么回事！”

一直缩在角落阴影里、不敢喘气的随军巫医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颤抖着手扒开左丘的眼睑，又摸向颈脉和手腕。

“狼主！”巫医声音发颤：

“是…是极度饥饿干渴…加上…体力和精神耗尽…撑不住了…晕厥！还没死！”

阿史那咄吉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随即是一股劫后余生的怒意和对未来计划成功的急迫感。

“听着！”他指着昏迷的左丘，对着巫医和水牢守卫厉声咆哮，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给老子把他救活！弄干净！”

他眼中闪烁着对单于之位贪婪的光芒：

“在老子跟沐灵夏谈好条件之前，他必须好好活着！敢让他死掉一点——老子剥了你们的皮！剁碎了喂狗！”

守卫和巫医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应是。

秃发狼主最后看了一眼被放下来、被守卫七手八脚抬着的左丘，眼神复杂难明。

价值！这个书生身上榨取的利益价值！远比此刻杀了他泄愤更重要！

“等着……”阿史那咄吉低声自语，仿佛是向昏迷的左丘，又仿佛是向自己许诺：

“老子当上单于那天，定要你心甘情愿跪伏在我面前效力！”

他转身，带着那张载满左丘智慧与算计的羊皮纸，大步流星地踏出了这弥漫绝望的水牢。

地狱的门在他身后哐当关闭，只留下微弱心跳的苍白躯体，在命运的赌桌上，成为双方角逐最关键的筹码。

秃发狼主阿史那咄吉独自坐在铺着厚厚狼皮的胡床上，面前摊开着两张羊皮卷。

一张是他最初拟定的、狮子大开口的勒索清单。另一张，则是刚刚由苏醒过来、依旧虚弱不堪的左丘亲笔起草的“交易条件”。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秃发狼主阴晴不定的脸。

他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左丘写下的那份羊皮卷。字迹虽然有些虚浮无力，但笔锋间那股独特的、带着一丝冷硬骨气的韵味仍在，正是左丘独有的字迹。

“粮草一千石……盐巴五百斤……粗布一千匹……铁器……限农具两百件……”

条件清晰明了，比他自己那份漫天要价务实得多，也“合理”得多。这些物资，足以让他的秃发部熬过这个寒冬，甚至能收拢一些流散的部民。

“十年不犯边……交易完成即退兵……返回草原……”秃发狼主低声念着，眼中闪烁着贪婪与野心的光芒。

左丘的分析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放弃其他狼主，独自带着资源返回草原，整合残部，成为新的单于！

这诱惑太大了！远比和其他人一起在大乾关墙下耗死强百倍！

他反复推敲着左丘的计划，每一个环节。让沐灵夏私下交易，避免惊动大乾朝廷和女帝……拿到东西立刻走人……让其他狼主继续在这里当炮灰……

“妙……真是妙……”秃发狼主忍不住低声赞叹，随即又警惕地眯起眼睛：

“这书生……会不会还有后手？”

他再次拿起羊皮卷，凑到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检查。墨迹、笔锋、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了字迹虚弱些，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暗语，没有记号，就是一份纯粹的、为秃发部量身定做的交易文书！

“哼……”秃发狼主最终放下羊皮卷，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巨大的利益和野心冲散：

“就算有后手又如何？只要他人在我手里！只要沐灵夏想要他活命！就得乖乖按我的规矩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来人！”

一名心腹亲卫立刻掀帘而入。

“找最机灵、最不起眼的斥候！懂点汉话的！”秃发狼主将左丘起草的那份羊皮卷仔细卷好，用油布包紧：

“让他立刻出发！避开其他部落的耳目！潜入黑门关附近！想办法见到沐灵夏！把这东西亲手交给她！告诉她……”

秃发狼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左先生在我这里……很好。想让他活着回去……就按这上面的办！地点……等我后续通知！”

“是！”亲卫接过油布包，转身消失在帐外。

秃发狼主看着摇曳的灯火，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狞笑。草原单于的宝座……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黑门关帅帐

“将军！将军！秃发部有使者求见！说有要事！”传令兵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在即将拔营的肃杀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沐灵夏的手已经按在了冰冷的马鞍上，正准备翻身上马。薛仁和三千血骑营将士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列阵待发，重甲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待她一声令下，便要化作撕裂夜色的复仇洪流！

原本她已经打算带着薛仁和他的血骑营三千骑兵全部重甲突袭秃发部，强行救出左丘的。

可此时听到“秃发部”和“要事”几个字，沐灵夏的动作猛地一滞！她面具下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秃发部……使者？”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等会儿带到营帐内！”

片刻后，一个穿着破烂牧民皮袄、脸上涂着泥灰、显得毫不起眼的匈奴汉子被带到了沐灵夏等人的面前。

一众将领全部怒气冲天的看着眼前的匈奴斥候。

他显然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得不轻，眼神躲闪，但还是强作镇定，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双手奉上，用生硬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说：

“沐……沐帅……狼主让小的……把这个交给您……说……左先生在……在他那里……很好……想……想让他活……就按这个办……地点……后面……再通知……”

沐灵夏一把夺过油布包，手指微微颤抖地解开。

里面赫然是一卷熟悉的羊皮纸！

展开！

当那虚弱却依旧带着独特风骨的瘦金体字迹映入眼帘的瞬间，沐灵夏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是他！是左丘！他还活着！而且……还能写字！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飞速扫过内容。

粮草、盐巴、布匹、农具……十年不犯边……交易即退兵……

条件……出乎意料的“合理”？甚至……像是为秃发部量身定做？

沐灵夏面具下的眉头紧紧锁起。这太顺利了！太符合秃发狼主那个蠢货的野心了！

左丘……怎么会写出这样一份看似完全有利于敌人的文书？他难道真的屈服了？还是……另有所图？

她不动声色地将羊皮卷递给身旁的薛仁和李漠等人传阅。

帅帐内，牛油大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众人凝重而焦虑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挂满地图的营壁上。

那份由左丘亲笔书写、承载着交易条件的羊皮卷，如同烫手的山芋，在几位核心将领手中传阅完毕，最终又回到了沐灵夏面前的帅案上。

“嘶……这条件……”李漠看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秃发狼主转性了？还是左先生……”

“粮草一千石……虽然不少，但挤一挤，我们整个北境内粮仓还能凑出来……”一位负责后勤的将领低声道。

“十年不犯边？哼！鬼才信！”赵擎副帅冷哼一声。

“但……如果能换回左先生……”薛仁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他看向沐灵夏，“沐帅！这条件……可以谈！”

可此时却众人却是陷入了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沉默中，副帅赵擎猛地一拍大腿，打破了死寂。这位以稳健著称的老将，眉头拧成了死结，眼中充满了深沉的忧虑：

“沐帅！诸位！”赵擎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急迫，手指重重敲击着羊皮卷上那“粮草三千石”、“铁器农具两百件”的字样：

“这些物资！不是小数！尤其这铁器……虽说是农具，可熔了重铸，便是刀枪！秃发狼主阿史那咄吉，本就是草原上出了名的野心勃勃之辈！若真让他得了这些……”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脸，语气沉重得如同宣告：

“他带着这些粮秣铁器，缩回草原深处，只需五年……不！三年！就足以收拢残部，整饬军备！到那时，一个统一了草原、兵强马壮的秃发部再次南下……”

赵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预见：

“其兵锋之盛，其祸患之烈……绝对远超今日这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四部联军！我们今日救回左先生，明日……便是亲手为大乾北境埋下滔天巨祸啊！！”

他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赵副帅所言极是！”另一位负责边镇防务的将领立刻附和，脸上写满了忧惧：

“秃发部本就剽悍！若再得此强援，无异于放虎归山！左先生固然重要，可……可这代价……是否太过沉重？万一养虎成患……”

“是啊沐帅！不得不防啊！”又有将领低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沐灵夏端坐帅位，修罗面具遮掩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她缓缓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赵副帅所虑……”沐灵夏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正是本帅心中所忧。”

她的目光落在羊皮卷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皮革，看到秃发狼主阿史那咄吉那张因野心而扭曲的脸：

“阿史那咄吉，绝非善类。今日他因利而盟，他日必因利而叛。给他喘息之机，无异于为恶狼磨利爪牙。草原单于之位……恐怕早已是他觊觎已久的肥肉。

若真让他带着这些物资回去……”沐灵夏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寒意：

“他日卷土重来，兵临城下之时……今日这‘救命粮’，便是他日屠戮我大乾边民的‘催命符’！”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刺中了在场每一位将领心中最深的恐惧。

帐内的气氛更加凝重，空气仿佛都要冻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希望彻底碾碎之际——

“末将——有话说！”

一个低沉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沉重的死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帐门内侧的薛仁，猛地踏前一步！白银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铿锵的摩擦声！

他那张年轻却因连日血战和悲愤而显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犹豫和彷徨，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薛仁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扫过面露忧色的赵擎等人，最终定格在帅位上的沐灵夏身上：

“赵副帅的担忧，薛仁明白！诸位将军的顾虑，薛仁也懂！”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心头：

“秃发部得了这批物资，或许真能在草原崛起！或许三五年后，真能成为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