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在隋秋天不算漫长的前半生,她收到很多次道别,但没有一次,不是单方面的。
陈月心把她送到姨妈家,自己拎着一个行李箱和想要抛弃所有旧东西的心,义无反顾地离开潮岛,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
实习老师最后一天过完,在她生病没有去成秋游的那一天离开这座小城。
陈宝君在躲着她的无数通电话里,和陈月心商量,把她送到武校,她站在坡上面,看她们两个转过身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不要一直站在那里等。程时闵来武校看她,隔着铁门送她很多东西,也在她面前,将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她总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在雇佣期开始进入倒数计时的时候。
隋秋天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唯一可以自己主动进行、并且面对的道别。
但因为她没有经验,也没有习得过这种主动道别的行为。
所以她写《离开之前要做的事》,十二条。
她做很多准备,跟周围的人,跟棠悔,也跟在那个山顶待了很久的自己。
可惜的是。
这次她也同样没有被赐予这种机会。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感受到底是不是清醒,她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变成一片飘在天上的云,落不到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产生任何实实在在的感受,蝴蝶、蜜蜂、烟花、火车和火山……都没有。
这种状态下的离别很卑鄙。
但因为那个人是棠悔,隋秋天不想用“卑鄙”这个词语来形容她。
于是她明白。
原来这就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说她卑鄙。
总之,那个时候,棠悔走进来。房间里很白很白,像刚刷过一层油漆一样。
棠悔换过一身衣服,穿防护服,但她的侧颈上好像还是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模模糊糊的,有些刺眼。她的皮肤在蓝色的防护服衬托下很白,苍白,显得她在生一场很严重的、内脏溃烂掉的病。她的眼睛肿得很厉害,也很红,像那种脱力过的红。
隋秋天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几乎都已经很不像棠悔了。
但又还是很美丽。
隋秋天想要去给她擦擦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也想起身抱抱她,完成她们今天没有来得及完成的、正式的拥抱,她想让她不要再哭,这样的话,她明天可能会生病。因为棠悔身体很不好,总是因为一点事情就咳嗽发热。
但是隋秋天没有办法动。
这个认知使她茫然。
不过,基于这种状态的木然,她没有感觉到太多害怕,她的感知好像被限制住了,变得迟钝,也变得更麻木。
“医生说,你现在的感知能力还没有恢复太多,所以感受不到很多东西,是很正常的。”
棠悔过来握住她的手。
体温传到她手上来,声音听上去还是一样很温柔,
“隋秋天,你不要害怕。”
女人的手有点温,有点热。
隋秋天想要动动手指给她回应。但她挪动的幅度很小,在棠悔紧握住她的掌心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她只好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她。
棠悔也看她。
但灯光太白了,而且隋秋天刚醒过来,视野还很不明朗,所以她不是能把棠悔看得很清楚。她只觉得棠悔皮肤很白,眼睛很黑,但是眼睛里有很多她读不懂的消息。
她们看着对方,很久很久。因为这是从那个漫无边际黑夜中奔逃出来之后,她们第一次彻底看清对方。
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隋秋天头躺在枕头上,想要笑一下。
但没有办法牵动嘴角。
于是她只是呼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像一个喷嚏一样粘满透明呼吸罩。
棠悔突然低下了脸。
她的脸躲到一个隋秋天看不到的视角,她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自己却好像在发抖。
可能是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太凉。她的体温也变得很凉很凉,像一个怎么捂也捂不暖的冰块。
隋秋天张唇,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费力地吐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弥漫整个世界。
病房内忽然只剩下呼吸声。
她的,她的。
分不清究竟是谁更难呼吸。也分不清,是不是有谁在哭。
隋秋天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有水从她的眼睛里面跑出来,过了一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更紧——这仿佛是一种,她这辈子都没被抓得那么紧的力度。好像,她也很珍贵,是某个人无法放弃的珍宝。
她很努力,很认真,去回握她的手指。
棠悔像是有所感觉,瑟缩的肩用一种微弱的弧度颤了一下。
接着。
她彻底平复自己的情绪,也抑制自己像是在抽泣的呼吸,抬起那双异常红肿的眼看她,
“隋秋天。”
她对她说,“我有三件事要和你说。”
隋秋天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努力看着她的眼睛,呼出一口气,呼吸罩上的水汽,变浓又变淡。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
棠悔的声音很微弱,好像是因为哪里在痛说不出来,但还是在努力地吐出每一个字,
“会觉得,我为什么不等你完全清醒以后再说?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话,听起来,我可能真的是个很不体贴的雇主。”
她的声音离她近了很多。
像是在耳朵边上,“因为听到你的声音,我可能会反悔。”
好吧。
其实反悔也没关系。
隋秋天想。
但隋秋天说不出来。
所以,她只好努力地挪动自己的视线,去找棠悔的眼睛。
但棠悔没让她看到。
棠悔停在了一个离她很近,却又让她看不到自己的地方。
不过她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所以这能让隋秋天稍微放松些。
然后棠悔伸手过来,很轻很轻地按了按她蹙紧的眉心。这个动作持续很久,很久,久到隋秋天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长,棠悔才开了口,
“第一件事,你的雇佣期结束了。”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她还是感觉自己坐在云朵上。
她看到棠悔黑色的发顶,像是有进来之前有整理过,但又因为今夜发生太多事,还是有些乱乱的。
隋秋天想去摸摸她的头发。
“从今天开始——”
“你不需要再日日夜夜为我担心,也不需要住在你不喜欢的山顶。”
隋秋天盯着棠悔的发顶,很努力地动了动手指。
棠悔似乎在看她,似乎又没有。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冷静的,平和的,没有受伤的,
“这件事我们在之前就已经达成过共识,但你现在受了伤,我想提前几天结束也是应该的。关于离职和搬家的事宜,会有其他人来找你处理。”
她像是在进来之前准备好腹稿,这是棠悔擅长做的事情,她总是能把很多复杂的事情处理得很有条例,也总是在面对很多大场面的时候保持毫无偏见、也心平气和的心态。这是隋秋天对她产生崇拜的原因。
“但就我个人而言。”直到说到这里,棠悔打了顿。她甚至停了很久。
久到隋秋天觉得自己都要飘走了,她才继续往下说,
“就我个人而言,你一直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保镖。你善良,真诚,认真对待你的工作,也,也认真对待我。”
“我这辈子遇见那么多人,你大概是最信任我的一个,因为你从来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职业,以及我暴露在外面的一切,就看轻过我,也没有对我产生过任何偏见。”
“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雇主,能成为你的‘棠小姐’,是我至今为止,都觉得很幸运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
她像刚刚一样握紧隋秋天的手指,声音放得很低,
“我感激你。”
她喊她的名字,重复一遍,“隋秋天,我感激你。”
可能是因为第一件事和她们的工作有关,棠悔整段话里,都在以“雇主”和“棠小姐”自称,她没有提“姐姐”这个词了。
如果换作别人。
隋秋天会觉得——是游戏结束,对方不耐烦,不想和她玩“姐姐妹妹过家家”游戏了。
但棠悔不会的。
隋秋天想对棠悔说“没关系”。
但她没办法说话,也没办法找到棠悔的眼睛,所以她只是很迷茫地转了转眼珠,想展示对棠悔的“没关系”。
“第二件事。”
是在隋秋天对外界温度感知逐渐恢复的时候,棠悔再度开了口,
“我骗了你。”
隋秋天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棠悔的意思。她觉得棠悔的手变得很凉很凉,像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让她没有力气去握住。
“你肯定会觉得奇怪。因为你一直以来都很相信我,还觉得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病房里很安静。
棠悔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有她们两个可以听见,
“但其实我欺骗了你,很多很多。”
隋秋天看着她的黑色发顶。
很突然地想起——
她头上的白色丝巾不见了,那么漂亮、那么好看的、像一朵白云一样的丝巾。
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给她重新买一条。
棠悔大概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恍惚,不知道是不是有哪里在痛,也不知道受的伤严重不严重,
“不只是,我的眼睛。可能在这一点上,你已经有很多察觉。但远远不止这一点。”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好像是因为无法承载这样的剖白,所以变得很哑,像烂掉的苦杏,“因为很多时候我都在骗你。”
骗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好骗的人。
每个人都骗过我。我知道苏秘书和房秘书都骗了我好几次。
但没关系。
我不怪你,也不怪她们两个。我还是希望,下一次,她们能过来陪你吃蛋糕。
隋秋天想。
棠悔伸手,像是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是又害怕她会因此抗拒,所以在空中悬停很久,都迟迟没有落下,
“而且次数多到,我现在想回过头去,把每个谎言找出来对你坦白,可能都已经分不清,我到底对你说了多少个谎。可能,可能只要我说出一个,你都会觉得无法置信……”
“包括江喜。”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看着隋秋天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有些艰难地把手收了回去,
“记得吗?她是苏南带回来的。记得吗?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你的要求。”
隋秋天睁着眼睛,微微发怔。
棠悔看着她,大概是觉得她很笨,自己弯了弯眼角,但弧度看起来很勉强,
“因为她的任务是,在你的雇佣期结束以前,扮演你的接替者。但在你雇佣期结束的第二天,她就会因为私人事务,无法担任我的保镖。”
“然后,她就会去寻求你的帮助。再然后,我就会想方设法让你心软,回到我的身边。”
这真的是隋秋天不知道的事情。她一直以为,江喜是个对工作很有热情的年轻人。那如果江喜不是真的保镖的话?棠悔以后要怎么办?
隋秋天吃力地蜷了蜷手指,想要去握棠悔的手。
棠悔低着眼,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动作。她的手指也蜷了蜷,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动作很小心,语气也很小心,“是不是很幼稚?”
“也很奇怪?”
她稍微动了一下位置。隋秋天看到她的侧脸,看到她的睫毛低下去,在眼睛上盖上阴影,“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怪的人,表里不一,总是希望扮演你心中那个最温柔最善良的角色。”
根本不是这样。隋秋天否认,也想要去拉她,却没有办法用上力气。
“但这不是我原本的计划。”
棠悔的嗓音真的很哑很哑,她好像在这个夜晚,受到什么很沉重的打击,所以在竭力维系自己的防御系统,让它替自己工作,替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
“在江喜来之前,我并没有产生这个想法。只是我后来后悔了,那个时候我听到你对江喜说我是最善良最美丽的那一个,我觉得,我大概不能让你走掉了,因为除了你,就没有人会觉得,我最善良最美丽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像是难过,又像是在自嘲,“不过现在,我又后悔了。”
她静了片刻,挪到隋秋天能看到自己的位置,敞在口罩之外的眉眼看起来好温柔。
她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眉毛,像这是很珍贵的、某种不可以触摸的藏品,又像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接下来是第三件事。”
隋秋天看着她,直直地,不绕开地。她吐出的气体在呼吸罩上发着热,被棠悔握紧的手也发着热,被棠悔看着的眼睛也很热。
“有很多人,都喜欢说重复的话。因为这是她们表达关心的方式。”
“我曾经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也没有必要。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很聪明的人,但现在,我好像还是只想和你说那些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
“以后不要这么傻。”
这听起来很像道别词,哪怕棠悔已经不是第一次说。
隋秋天仍然觉得迷茫。
“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要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要学会自私,要学会给自己买全所有爱吃的冰淇淋口味,想吃月饼的时候,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想吃蛋糕的时候就给自己买,就算不是生日也没关*系,也永远要买自己爱吃的口味。”
刚开始说的时候,棠悔在笑。但因为她的眼睛很肿很肿,所以她看起来笑得很勉强,也很不好看,
“不要吝啬花钱,养一只白色小狗,流浪狗,宠物店,都可以,但一定要给它做好防疫,然后,陪它长大,也让它陪你度过无聊的十年二十年。等它走了,你可以难过,但不要太难过,也可以再养一只,小猫也可以,但不要太宠它,因为小猫脾气很坏。”
“买一台电视机,好一点的品牌,放在自己的卧室里,但要注意观看时间,因为你的近视可能会因此加重。不要和你不喜欢的任何人分享,每天都可以看《樱桃小丸子》,不必为此感到害羞,因为你很可爱,没有人可以因此说你什么。”
“每年都去体检一次,像过去七年时间一样。从上到下,全身体检。也去查度数有没有加重,如果加重,换眼镜。如果没有,也换一副。不要再戴现在这副,它很老气。所以,换掉这副眼镜,也忘掉……忘掉之前的一切。”
隋秋天突然变得很累很累,她的身体里面似乎有某种感觉在很慢很慢地恢复,以至于她几乎都有些看不清棠悔了。但她还是很用力地睁着眼睛,想要把棠悔看得很清楚。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她已经为这场道别准备过无数次,但看到棠悔的眼睛,她还是感觉到一种很浓厚、很密集的东西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是岩浆吗?
为什么让她觉得那么烫,又那么痛?
棠悔低眼,注视着她,按了按她的眉心,“有喜欢的人,尽情去喜欢。”
目光是湿的,咸的,也是苦的,“但也不要那么喜欢。不要是那种为了她可以不要命的喜欢,要普通一点的,和她一起生活,一起吵架,一起看你喜欢的动画片,也可以迁就她和她看她喜欢的电影,但不可以让自己太委屈的喜欢。”
有湿漉漉的、晶莹剔透的东西滴落下来。从棠悔的下巴上,一颗,一颗。
看起来就很珍贵。
隋秋天想去接。
却被棠悔躲过。
棠悔躲过她之后,几乎是没有办法地,不得不挪动了一下位置。
她在她病床边蹲了下来,发着抖,发着颤,背脊弯起来的弧度看起来很痛苦,像是难以再发出任何声音,便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与她的手分开。
但隋秋天在不自觉中握得太紧了。
以至于。
棠悔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她重新回到隋秋天的视野中,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隋秋天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那个时候她脸色苍白,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也流了很多很多血。
隋秋天害怕自己弄痛她。
只好松开手。
棠悔盯她的手,停了很久,像是忍不住,便帮她揉了揉变得麻木的手,
“你的反应总是很慢,也很迟钝,所以这次,这次就好好消化一下这件事。然后,去过你想要的,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不要为我哭,不要相信我的眼泪,不要相信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
有液体从隋秋天眼角滑落下来。
很慢。
很慢。
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淹没了。因为她突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白色的、蓝色的色块。
棠悔没有帮她擦眼泪,她似乎是不想让她看清她。但她却自私地躲在模糊的视野背后,看她很久,像是心疼她,又像是无法面对。
可这个女人还是很温柔。
道别中也用着叮嘱的语气,还微笑着,很僵木地帮她擦了擦脸颊上无声无息淌下来的眼泪。
然后,她对她说,
“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场道别和隋秋天所设想的、所以为的,有着极大程度的差异。
在她以为的道别里。
她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和棠悔说上一句话。哪怕是只有一句,她都会用这次珍贵的机会,笑着对棠悔说——
棠悔小姐。
能遇见你,对我来说是像中了张超级大彩票那么幸运的事。
这是她准备好的道别语。
在这之前,她精心从很多句话中,挑选了最能代表自己心情的那一句。
但棠悔没有给她机会。
她在说完那三件事之后,就撑扶着墙面,跌跌撞撞地奔逃出去,好像再难以承受隋秋天的视线,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立马推翻自己说过的所有。
而遗憾的是。
隋秋天仍然是个普普通通的、被禁锢在病床上的人类,她无法突破麻药的限制,说出那句话,甚至在那时,也无法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太多波动。
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棠悔离开。
兀自安静地流了很多很多眼泪,也吐出很多口白色的呼吸。
像一座被定义为千万年都不会再爆发的死火山,却在有一天突然催动了海啸。
有一瞬间她没有任何由来地想,在很多故事里,白色都是一种悲伤的颜色。
她被棠悔留下来,然后发现,原来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
之后,有另外一个人冲进这个白色的房间。
隋秋天以为是棠悔,想要奋力挣脱。
但不是。
这个人是穿了防护服的程时闵,她过来,紧紧抱住隋秋天的头,带着哭腔对她说,
“秋天,我带你回家。”
骤然,隋秋天挣脱的力气全都卸掉,她很安静地待在程时闵怀里,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