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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橘子蛋糕」

作者:文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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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悔没有再回头。

她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与隋秋天分开,像一只受伤的昆虫那样跌跌撞撞往楼下走。

刚开始她走得很快。

几乎没有等隋秋天。

或者是说,她相信无论自己走得快,还是走得慢,隋秋天都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所以她短暂地将那只埋了很久很久的昆虫放了出来。

今夜又是绵延不断的小雨,像蛛网一样,把很多模模糊糊的影子黏在一起。

下楼之后。

棠悔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她头发都被淋湿了,但她没有管,她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大大方方地淋过雨。

所以走出会馆后,她就干脆顺着湿漉漉的街道,踩着很小很小一个炸开的水洼,在朦胧细雨里走,变成一个很任性、也很孩子气的酒鬼。

隋秋天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好让江喜先去找司机,让她们先去把车开过来。

她自己则拎着棠悔的外套,拿着被她扔下的盲杖,跟在她身后,看棠悔淋着雨,踉踉跄跄、却又无拘无碍地走在自己前面。

黄色街灯闪了一下,掉了一滴水下来,像蜘蛛吞掉一只蚊子。

棠悔突然停下来,好像栖息在街灯下的一只游魂,连影子都很淡。

隋秋天快步走上前。

颇为紧张地盯着她浸在街灯下的侧脸,“棠悔小姐,你是不是冷啊?”

已经是深秋,临近冬天,街上温度其实已经很低了。棠悔甚至没有披外套。

只穿着在室内穿的西服外套,衬衫领口好像已经被淋湿了,薄薄地贴在皮肤上。

她卷过的头发湿浸浸的,变直了些,贴在她白皙得将近透明的脸庞上,一缕缕的,像要把她包在茧里的丝。

她看着隋秋天。

然后突然歪头,朝她眯起眼笑了,声音比雨丝还轻,

“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路了。”

她今夜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

平时她不会这么笑,平时她笑起来的弧度很标准,眼梢弯起来的弧度也好标准,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训练要怎么笑。

但她现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没有那么好看,也没有那么标准了。

隋秋天看她。

棠悔没有看她了,她抬起脸,脸上淋了细雨,绒毛在霓虹下看起来很模糊,“这应该不是回家的方向。”

隋秋天慌里慌张地从自己身上找纸巾。

棠悔又在这时望她。

有点孩子气地问,“隋秋天,你到底饿不饿啊?”

隋秋天顿住动作。

很久。

她声音干涩地说,“我不饿的棠悔小姐。”

棠悔点点头,仍旧是看她,也很温柔地对她笑了,

“不饿就好。”

隋秋天终于找出纸巾。

她伸手。

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上的雨水。

隋秋天怕她会飘走,也怕她会被水鬼绑架沉进水底,还怕她被很多黑色的丝缠住,一圈圈绕住,然后埋进茧里。

棠悔又笑了。

她看隋秋天。

然后。

也伸手,给隋秋天擦了擦脸上的水。

她体温很低,手指也很凉,也有很多雨水,湿湿的,瑟瑟的。

食指在她眼尾停留很久。

蜷缩回去的时候。

她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你怎么又哭了啊?”

隋秋天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解释,“棠悔小姐,我,我这是淋的雨。”

棠悔“哦”了声。

然后又眯了眯眼睛,笑,“那你现在怎么想我的啊?”

隋秋天看着她漆黑的、被雨淋得湿湿的、仿佛像是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眼睛,觉得自己心里面好像有很多东西正在一起跑过去。但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所以她只好很笨地说,“我不太清楚。”

“觉得我可怜?”棠悔问。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好一会,她自顾自地想要脱鞋——

她今天穿了一双不太舒服的鞋,鞋跟稍微有点高,脚背整个露在外面,很白,也被淋湿很多……

“棠悔小姐。”

仓皇间隋秋天过去扯住她的手肘,却又在对上棠悔眼神时,惊惶不安地停住动作。

雨落下来,飘在她们的眼睛中间,像两朵沉甸甸的云。

棠悔安静看着她,眼神像是觉得她很奇怪。

“我背你吧棠悔小姐。”隋秋天松开手,温声温气地说,“地上太凉了。”

“你会生病的。”她强调。

棠悔眼睫毛上落满了雨。

隋秋天踌躇,说,“生病了就没办法去快餐厅给人炸薯条了。”

棠悔笑起来。

她像是觉得隋秋天很有趣,歪了歪头,然后很配合地将两只手抬起来——

隋秋天松了口气。

把盲杖外套都整理好捞在手里。

在棠悔面前蹲下来。

水洼倒映着她们两个的影子,有雨丝砸进去,模糊她们两个的脸庞。

棠悔趴到她背上。

她很轻,也很柔,也很韧,像一片云飘在她背上,可惜装满了雨,雨水湿湿滑滑地,从她脖*颈上淌下来。

隋秋天将她背起来,顺势,也将她快要滑落的两只鞋都拿到手里,一并拎起来。

她力气大,个子高,能把她背得稳稳当当,能为她减轻很多身上的负累,还能在这场雨里背她很久,背她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棠悔小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隋秋天说,“要是想下来也跟我说。”

她踩着水洼,顺着马路边,一步一步地在浸了雨的街灯上走。

车还没开过来,可能是没有找到她们。

“隋秋天。”

棠悔脸贴在她肩上,呼吸里也沾着很多水,像翅膀上淋过雨所以只能低空飞行的蜻蜓。她喊她,却又停了很久才开口把话说下去,

“其实,我小时候真的有想过当珠宝设计师来的。”

隋秋天沉默。

这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听过的秘密。

通常情况下,她不太喜欢承担秘密,因为秘密会带来危险。

但——

如果是棠悔,她愿意为她承担秘密,甚至也不只是秘密。

“是不是很无聊?”雨丝缥缈,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好模糊,

“一个豪门继承人的梦想是逃出去当什么珠宝设计师?”

也很轻,“好像连现在的八点档九点档都不这么演了。”

“不无聊。”隋秋天说。

“一点也不无聊。”她重复一遍。

因为棠悔不是那些八点档九点档的主人公。她是活生生一个人,她十一月一日生日,天蝎座,今年三十二岁,在那场车祸以前她钟意穿高跟鞋,她听到隋秋天爱吃蛋炒饭,会很奇怪也很善良地每餐都为她准备蛋炒饭。

她不喜欢过生日,不太爱喝酒,只会在不开心的时候喝酒,她不高兴的时候不喜欢开灯,不喜欢穿鞋,她不碰烟这种上瘾的东西,口味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变得很清淡,胃也不是很好,总是吃分量很少的食物,她在和大人吵架的时候,会说自己宁愿去快餐厅炸薯条……

这样的一个棠悔,曾经在少女时代想像一只小鸟一样逃出去当珠宝设计师,一点也不无聊。

棠悔静了下来。

隋秋天背着她,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棠悔现在并不想停下来,也并不想回去山顶。

可能……她和她小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想逃走,却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才有用。

走了一会。

棠悔好像很累了,她像一只翅膀变得很重的蝴蝶,柔顺而脆弱地俯卧在她背脊上,

“但后来,外婆发现了,她给了很多很多钱给她,就是那个愿意让我冒名顶替的好心的网友,好心的网友收了钱,把对我的同情收回去,说不知道我到底整天在闹着对抗什么,然后我就没当成珠宝设计师了。”

“连冒牌的都不行。”她轻轻地说。

隋秋天突然又想起她昨天打电话订蛋糕的时候,店家问她多少个人吃。

她想了很久。

最后发现,自己只能说——两个人。

和现在的心情很类似。

“她不让我当,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棠悔简单地说,

“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让我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可能又是因为……”

雨飘得好大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单纯不想让我有太喜欢的东西吧。”

这句话后。

她很久都没再说话,像是也不期待隋秋天的回应。

隋秋天不知道说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她和棠悔相处,都是棠悔说,她听。但棠悔以前不会说这些。棠悔总说,隋秋天,我很高兴听你和我说这些事;棠悔还说,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不代表也会愿意给别人;棠悔会问,隋秋天,出什么事了?

……

棠悔很少说——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将脸贴在她肩上,轻轻地、飘飘地呼吸着,仿佛已经睡过去。

“棠悔小姐?”隋秋天试探性质地喊她。

棠悔没有出声,呼吸频率也没有变化。天上在下雨,她喝了酒,却在隋秋天背上睡得仿佛很舒服。

隋秋天安静下来。

到现在。

隋秋天才愚钝地知道——棠悔是真的没有太喜欢的东西。

就好像,她也没有太不喜欢的东西一样。

其实她们两个可能都不太正常。

曾经,隋秋天觉得“不太正常”是贬义,但现在她觉得是“褒义”。因为有棠悔陪她。

街道湿漉漉的。

车开过来开过去,在她们周围溅上水,把她们变成两尾找不到海洋的鱼。

隋秋天沉默着,背棠悔走了很长一段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

车慢慢开过来,在她们身边停下,江喜降下车窗,隔着雨丝戳破她们外面的茧,

“姐,快让棠总上车吧!”

隋秋天停下步子,很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才知道自己已经背着棠悔走了很久。就好像,她们两个不太正常的人,不知道要逃到哪个不太正常的世界里去。

江喜下了车。

她和隋秋天一起,把棠悔扶上了车后座。

棠悔睡得很熟,不知道是因为醉了酒,还是因为淋了雨。

隋秋天让司机把空调温度调高,帮她把座椅调平,让她可以躺得舒服一点。

又摸了摸自己一路上护得紧紧的外套……还是不小心淋到了雨,有些湿湿的。

隋秋天皱紧眉,只好翻箱倒柜,找出车上的薄毯,一丝不漏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又翻出一条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给她擦脸上的、手上的、身上的水。

雨滴顺着发梢滴落,滴到隋秋天的眼睛里,滴得她很痛。

她不太在意,用手背随便抹了一下。

又去给棠悔擦身上的水……

棠悔缩在座位上,好像很冷,双臂扣紧双肩,眉心也轻微蹙紧。

隋秋天也跟着她皱紧眉心,换了一条毛巾,继续努力去吸她衣物上的水。

又连忙嘱咐司机稍微开快点。

司机加快车速。

隋秋天擦了擦自己淋了水的腕表,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二分。

她盯着看了会。

再抬眼——

便看见江喜谨慎瞥过来的眼神。

她好像没有去看棠悔,她看着隋秋天。或者是说,她在同时看隋秋天和棠悔。

“怎么了?”隋秋天轻声问。

一滴水从她发梢滴落,从她下颌滑落,滴进领口,很凉,很凉,像是钻进去,在她那颗很小很小的心脏也落一场雨。

“没事。”江喜摇了摇头。

然后,又将一条新的白毛巾递过来,“姐,你也擦擦吧。”

“谢谢。”

隋秋天接过来。

很随意地擦了擦自己头发上的水。

擦了不到两下。

她继续给棠悔擦。

江喜的眼神没有从她们身上挪开。

隋秋天注意到这点。

抬眼看过去。

好一会,她对江喜说,“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知道。”江喜点点头,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这点职业道德我肯定有。”

隋秋天点点头。

今夜的雨变得有些大,车在静默终开向山顶。

隋秋天张了张唇。

本来还想和江喜说些什么。

袖口被轻轻扯了扯。

她只好非常紧张地低头去看棠悔。

下一秒,车进入隧道,视野变得很黑。

手掌传来湿而柔的触感。

隋秋天有些仓皇地目光下落。

女人睡得很熟,却无意识地过来拉住她的手——手指覆在她手腕上,掌心也贴在她的掌心。

她手上的水本来擦干了。

但隋秋天的没有。

所以她又被她沾上水。

可她不肯松手。

体温传递。

两个人的手都变得湿,变凉,变滑,像两尾交换体温的鱼。

隋秋天愣怔着看了看女人白皙的手指,又错愕地看了看女人蹙紧的眉心。

隧道并不长,光亮在前方像一个很小的,要吞掉车的洞口。

司机在驾驶位,江喜在副驾驶。隧道很暗,她们都没看见后排的动作。

基于保镖的职业素养,隋秋天理应迅速将手从自己无意识的、睡熟的雇主手中拿出来,最起码,也应该在隧道结束之前反应过来——因为这种情况被别人看到,会很糟糕。

但。

但。

她怔怔盯着棠悔的睫毛,也盯着棠悔的手,很久……

隧道结束,车厢迎来亮光。

隋秋天侧身,挡住前方两人的视线。

也悄悄,紧紧。

小心回握住棠悔的手指-

车在细雨飘摇中开到山顶。

通过敞开的铁门,开进山道,停到亮着灯的别墅外。

棠悔醒了。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醒的。

醒来后。

她将头靠在车窗边,好像是在听雨,又好像是在看雨。

但她没有跟她们说话。

可能是因为清醒了,就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个在她喝醉之后,就不小心跑出来的、稍微有些任性的自己。

又可能是完全不在意。

或者是仍然有些醉。

她很安静地等车停下来,就推开车门,自顾自地下了车。

脚步看上去仍然有些虚浮。

江喜愣怔地看了眼隋秋天。

隋秋天也没反应过来。

江喜想了想,推开车门跟了上去。

车上还一片狼藉。

棠悔用过的毛巾,棠悔的鞋,棠悔没有披上去的外套,棠悔的包……

还有。

被棠悔遗漏下来的盲杖。

隋秋天抿唇看了一会,把所有东西收起来,再推开车门下车。

棠悔步子走得急。

因为她有点想吐。

但吐起来不漂亮,人在呕吐的时候都是丑陋的、让人嫌恶的。人会生理性嫌弃另一个人的□□,就好像棠蓉不喜欢她膝盖里的红色蚯蚓。而她不想让隋秋天看见这部分的自己,所以她很着急地下了车。

走到一半。

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盲杖下来。

她怔了一会。

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露馅。

隋秋天还会再因为随便一个理由相信她吗?

棠悔昏昏沉沉地想。

也昏昏沉沉地迈着步子,窘迫而狼狈地推开门,踏进别墅——

灯突然亮了。

很小的一盏黄色的灯,不刺眼,但足够让她看清,在客厅里打着迷迷糊糊的哈欠、一个比一个疲倦,却又派出代表捧着蛋糕的一群人。

棠悔顿住步子。

客厅里的一群人也都顿住,十分惊诧地看着像是闯进别人房子的她。

管家先反应过来,绕过沙发走过来,有些担忧地问,

“棠总,你怎么淋得那么湿?”

棠悔恍惚间看着管家走到自己身边,灯很模糊,她的视野也很模糊——

苏南走了过来,她没有穿常在她面前穿的职业套装,她穿格子衫,灰色运动裤,戴平时不会戴的那种黑框眼镜,头发在灯光下有点发棕,很不严肃,很不像她的下属,像一个周末有空穿着运动鞋来山顶的登山客。

她看了棠悔一会,笑起来。

然后又耸了耸肩,“没办法,你的保镖小姐给了我一张超大额的菠萝乌龙茶会员卡贿赂我,让我愿意的话,就今天过来陪你吃蛋糕。”

语气也很不尊敬。

甚至连“棠总”都没有加上。

好像从来都不怕她的样子。

“棠总。”这个人倒是加上了。她是房思思,是她四位秘书中比较可靠、也话不怎么多的一位,但她今天穿一件胸口印着熊的T恤,外面套了件很厚的外套,看起来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季节的人。

她似乎不怎么习惯在自己的上司面前穿私服,所以有些拘束地摸了摸脸,才说,

“昨天秋天小姐帮我整理了一个下午的文件,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她希望我能穿私服过来陪您吃蛋糕。”

她们不说“过生日”。

她们都说,“陪你吃蛋糕”。

她们可能不知道棠悔看得见。但还是都遵守承诺,穿上了私服。

“是自愿的。”管家看了看她的表情,在旁边补充,

“下午的时候我就和两位小姐聊过了,棠总,你可以放心,她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喜欢和自己的上司相处。”

棠悔有将近三十秒钟都不说话。

房思思走近,看了看棠悔,“不过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不太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本来九点,秋天小姐就发消息让我们回去休息的,还给我们道歉,但是……”

“但是来都来了。”苏南很自然地接上了话,也在棠悔迷茫之间跟她解释,

“其他人不来也是因为有其他安排,你的保镖小姐表示理解,也一遍又一遍地和她们强调,你很善良,你不会对这件事有意见,好像还跟她们约定下周去公司签保证书之类的……”

棠悔听得糊涂了,甚至都忘了自己刚刚进门之前还想吐。她觉得这好像一场她喝多了酒之后发的梦,明明她昨天才说自己可能想吃蛋糕,隋秋天一个下午,就可以为她做这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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