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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看公子……”
声音打远处来。
斐守岁倏地回首,看到戏台上发光的窗子。
窗子旁绕着一躯躯新娘,那些女孩子身后是破茧的蛾。
女孩子们垂头,蛾子们振翅。
白蛾子扑通扑通,赤.身.裸.体,举臂黏糊了浊液。
念的是:“娘亲,娘亲。”
难不成那个燕斋花是蛾子成精?想起她的样貌,一身雪白……
不,不能以貌取人,就算是敌人,也不该只观其状而放松警惕。
斐守岁深吸一气,看虫子成群结队,却无法靠近他。
道:“都是可怜人。”
“嘻嘻嘻……”
“燕姑娘,何至于此。”
言垂。
杂乱之声煞止,虫子们不再上前。
斐守岁得此机会,挥扇将她们吹开,耳边有女子与他说。
“何至于此?”
声音来得突然,斐守岁猛地回头,想要捉到女子。
然而他头上那玉冠不知何原因裂开,成了两半,又逃跑似的砸于地面。随后长发散落腰肢,一气呵住青衣,遮挡半面容颜。
墨发之下,现一颗淡红眉心痣。
但不见声音主人。
空荡荡的戏台子,看上去并非人偶所用。
打量,除了那亮到刺目的窗子,一切都浓稠。
斐守岁直了脊背,雾气呼得他面目累起水珠,黏上了长发,他又嫌长发碍眼,撩了下,随意别于耳后。
微微低首:“燕姑娘不是要请我听曲?”
“是呢,”声音答,“公子难道没听到?”
斐守岁拍扇:“这样的一出,算不得东道主之谊。”
“哼,公子真是苛刻。”
鬼魅似的女子声嗓,一直在戏台上萦绕。
“贾公子放心吧,无论听曲儿还是你,都逃不了了,不光她们死了,你也要陪着一块儿去呢。你与她们的魂魄将会被我困在木偶里,肉.身难以保存就都切成片儿,端去外头。”是燕斋花。
“我在人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公子这般的人物,虽美过万千,但叫我更想知道你心里的颜色。”
“呵呵,究竟是乌黑的,还是白的透人。”
她的语调刺在戏台上,混合二胡的拉扯:“不过可惜了,那些肉片糕点贾公子一行人都没有吃着,要是吃到了我就不必费尽心思摆阵来寻你,毕竟那些凡人都赞不绝口。”
“昨日烧肉时,肉是酥的,多放点酱油盐巴就能盖去糜烂,皮先煮一煮,再放到油锅里炸。哦,对了,柳觉他最喜欢吃的就是炸肉皮,每回来,定要吃上一盘子,再喝一口茶。”
“给他端茶的说不准,就是那出肉的姑娘,”燕斋花讥笑,“但是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人肉要割尽的,人皮也是一口气炸完,那公子说,我该如何是好?”
斐守岁摸住画笔。
“燕姑娘,你真觉着此地能困住我?”
“哦?贾公子答非所问。”
“我自是有办法。”斐守岁面不改色。
“说来听听。”
老妖怪言:“将你交给正道,这就是办法。”
“什么?”
燕斋花捧腹大笑,“你与我是同类,却要把我交给正道,要是那些个狗屁正道连你一块收走了,你该如何?自认倒霉?还是先杀我而后快?”
言毕。
白衣女子出现在众新娘之下,她笑对斐守岁,扯了把其中一位新娘的脚,那新娘子便整个身子掉下来。
重物之声顿顿。
燕斋花笑说:“小女子不想被正道抓去,修成个什么灵丹妙药。贾公子呀,你能否怜惜小女子,放过小女子一回?”
斐守岁皱眉。
他见到新娘的身体扭曲,关节处一个个凸起。
就像是,虫卵。
老妖怪避开眼,正声:“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燕斋花嗤笑,“公子不心疼我,难道心疼了她?”
“是。”
“是?”
燕斋花故作诧异,“这些将死之人,心疼什么呢?凡间最喜办白豆腐丧事,都是办给活人看的,死去的那些,可没人心疼。”
她边说,边抓起新娘的脚腕。
新娘倒挂,失了遮蔽,看到她裙摆之下,早就腐烂。
烂了腿,烂了肉。
白花花的不是肖想,是虫,甚有些已经破壳,欲飞不飞。
斐守岁再次挪开视线,有些怒气:“阴司地狱的使者都是干什么吃的。”
“哈哈哈哈哈!”
燕斋花自是听到了,她晃两下新娘,“我看公子修为不浅,却是个不入世俗的白莲花!公子你切记,这世道上哪里都是官场,哪里都要银两。”
第118章 荼蘼
斐守岁行走江湖许久, 他懂这些明规暗俗,便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骗过了老妪收养, 骗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以为他不过白莲一朵。
睫毛簇簇, 收下水珠。
墨发在雾气中四散,四散成捉摸不到的一片薄云。
老妖怪心中叹息, 缓缓抬眸:“沆瀣一气,百足之虫。”
“虫?”
燕斋花抱住自己双臂,“哈哈哈!好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话尽, 她用力扯下新娘子的大腿,在空中一旋,甩出好些个虫卵。她目视斐守岁,腿在她的妖力之中变成了一把长刀。
刀刃锋利, 如折断的骨头,刺穿了心肺。
“贾公子说得好让人心寒, 我虽是虫,但借了这一身的皮囊难道不讨你喜欢?”
甩了甩刀,燕斋花轻笑续道,“啊……本以为要再过几年的, 没想到叫我遇到了公子你,只要让公子入药, 她啊, 定能早日飞仙……”
“哼哼哼!叫她飞到天上去, 受苦,哈哈哈!”
她?
斐守岁打眼见到一具具女孩尸躯, 实在想不到她为何人。
莫不是面前的妖怪心存善念?倘若昨日的那番话是真,说什么不甚清白……
然而,燕斋花这个手握尸体大腿骨的妖邪,正一步一步朝斐守岁靠近。
斐守岁也光明正大地幻出纸扇。
“贾公子,在别人的地界上用术法,是会被压制的。”
“你的地界?”
“对呀,这儿是我花了不少香火钱朝土地老儿买的地皮,他说给我用五十年,现在算算……”燕斋花天真似的掰着手指头,“正正好用到四十载!”
女子笑得瘆人。
“四十年了,我与她相识远远超过这个年数。”
斐守岁利索打开扇面,不听燕斋花的自言自语。
“要是早些认识她就好了,她这么好,”燕斋花捏腔拟调,“为何还有人抛弃了她,将她丢在巨石之下,许诺了无法做到的誓言。”
“贾公子,不,该叫你斐公子。”
斐守岁执扇的手一滞。
“斐公子我早知晓你啦,自从你与那负心汉一块儿入城,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控之中,”燕斋花歪头笑说,“贾一生啊贾一生,随手取的名字可别灵验了,成了我手下真假难辨的傀儡!”
“傀儡……”
眨眼间,斐守岁一挥纸扇,挡下燕斋花劈来的刀刃之气。
女儿家动作轻巧,后退数步,点地时一手拉过新娘子,便见着她们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在哗啦啦似的落下些虫卵。
“等公子入了参酒,我定给公子上坟上香,再叫人凿一个石碑,上面就写‘大慈大悲槐树妖’如何?”
斐守岁听罢,不作回答,只是心道自己早被看穿,不用尽全力怕是逃不走了。
挥扇,使出飓风,席卷女儿家残存的余念。
“啊,公子为何不听我话?”燕斋花嬉笑道,“这儿可没有南墙给公子撞啊。”
长刀一横,拦腰砍断飓风。
飓风破开,后头现一张淡然之脸,乃是斐守岁抽出画笔,在他人幻境之中强行变出自己的幻术。
只见墨水围合于身周,如海底游走的龙蛇,将斐守岁护在其中。
斐守岁点墨:“亓官家的,委屈你了。”
话落。
亓官家女子膨胀似的展开,在斐守岁背后展成巨大屏障,一气挡住所有的刀刃攻击,那些燕斋花使出来的章法被尽数吞没,她就像海纳百川的宰相肚,只是受苦,从不喊疼。
斐守岁掐诀言:“吾点汝名,化形于身,汝护其主,万寿无疆。”
言毕。
亓官家的身子骨一旋,将她体内的刀刃之气尽数甩出,燕斋花见状立马后退,却还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女儿家捂着被刀刃划破的手臂,笑道:“这个姑娘,生前应当是个善人。”
老妖怪不回答,拿着画笔在空中画下一道长有两尺的咒语。
燕斋花抿抿嘴,用衣袖擦了擦刀刃:“公子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晓的?”
斐守岁眯眼,他没把燕斋花的蛊惑之言放在耳边,见他笔落术成,背手挺直了脊背:“姑娘家,是我困你在此,眼下该是了愿的时候。”
手掌贴合于墨水,斐守岁的手被包裹。墨水有盈亮之光,宛如夜晚漫天银河。
“落日殷红,骸骨临风,佛陀泯然,见大漠了了,孤雁枯树,有瘦马旅人,殓面点唇,塞外春日,杨柳不度。吾执笔逆转乾坤,当是风吹峡谷,大雨倾盆之时,万物抽春,马蹄沾花,阴阳不限,日月同行!”
顷刻之间,戏台上的木板一块块脱开,就在斐守岁身侧,向上空飞去,好似是天与地转换,就连挂在上头的新娘子都一个个要飘下来,拟作干枯蝴蝶。
老妖怪没了玉冠,也就随术法散了长发。
发如瀑布倒灌,一气涌入狭小而闭塞的黑夜。
燕斋花察觉不同寻常,立马换手,长刀扎入戏台中,用力将自己稳在台上。
她重了眼眉,不再嬉笑:“槐树妖,你做了什么?”
长发轻轻舞,衣袖也在腾空,斐守岁缓缓睁眼,他的眼睛蓦然含了雾气,湿漉漉的,像是在悲悯什么。
“你……”
女儿家在运转妖力,勉强不随着万物倾倒,“难不成你想……呵!不可能,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你一个利己的妖怪怎么会做!快回我的话,你究竟要干什么!”
斐守岁却掐诀,再一次念咒。
说的还是方才之言,不过多加一句:“吾心如明镜,照汝似修罗。”
“什么?!”
此话一出,燕斋花猛地捂住胸口,一口鲜血从她喉间蹦出,血珠子沾红了向上而去的木板。
“咳咳咳,你!”
燕斋花握刀的手微微发颤,“强行取代他人之幻术!斐守岁,你不怕迷失黄粱南柯梦里吗!”
斐守岁不言。
燕斋花又是一口污血。
血还没有落在地上,就与空中的新娘子擦肩而过。
新娘子低眉顺眼地笑,大婚妆发,一头喜庆的簪花,让血珠在她们脸上开了春。
燕斋花手背擦去血痕,方才那个新娘在她面前慢慢地坠地,却在碰触到地面的一瞬间,炸开。
虫卵、血肉以及空中糜烂的恶臭,一下子成了鲜花与甜腥。
宛如打开的不是棺木,是一束从田间刚摘的花。
白骨成了花枝,头颅是最大的那朵,就那般开着,死了也要绽放。
燕斋花轻笑一声,她索性不再挣扎,拔出地上长刀。
长刀一破,木料炸开时,看到刀尾处生了好些破茧的飞蛾,正一个个撅起屁股滋一些红褐色的污秽之物。
她讽刺一句:“千年的妖了,还如此心慈手软?”
斐守岁看着燕斋花,他松下手,手指勾了勾,身后亓官家的就侧耳在他身边。
“去吧。”声音很低,像是被泪水充满的瓷器。
亓官家的得了命令,一点点后退。
“怎么了?”燕斋花言,“是要弃车保帅?”
“不,”
斐守岁朝燕斋花笑了下,“将军了。”
眼见亓官家的已然退后到戏台边缘,看她挪脚步,却不知要做些什么,燕斋花又被逆转术法困住无法大动干戈。
女儿家道:“可若此幻境并非出自我手,斐公子该如何?”
“那你方才吐什么血。”
“血啊,”
燕斋花笑嘻嘻地歪歪头,“因我和她心魂一体,她受的伤只会加倍在我身上奉还啊。”
又是一字“她”。
却无法在戏台上寻到任何其他妖怪的踪迹。
斐守岁背手:“想必你口中的‘她’,绝非良善之辈。”
“她……”
燕斋花哼哼几声,随手摘下麻花辫上的白花,痴痴地看,“啊……她是什么,谁知道呢。这世上的妖不是罪大恶极,就是杀人放火的宵小,哪管清白纸一张。那些个虚名,不都是他人冠上?承受的人儿啊,又有谁愿意。”
抬眼,指了指亓官二姑娘:“斐公子想是也有被人误解之处,难以言说,不是吗。就算是这个墨水姑娘,何时不被流言蜚语所困。”
“哦,”斐守岁冷淡面容,“你要为自己的罪孽开脱?”
燕斋花一愣,转念又是大笑:“哈哈哈哈!开脱?”
长刀一收,成了聚在一起的白蛾子。
可叹,白蛾子飞得快,一会儿就零零散散不再团结。
“开脱给谁看呢……”
仰首。
燕斋花突然变了性子一样,她自顾自地摸着脸颊,“她找到我了。”
“什?”
“斐公子,她今日知道了我做的这些事啊……”
燕斋花转头,又摘了一朵别在辫子上的白花,她言,“花开盛夏,单生重瓣。”
那花……
斐守岁细看,总觉得似曾相识。
“太可惜了,我现在还不能被她抓到,”燕斋花将花丢在已经摇摇欲坠的戏台上,“斐公子,这场戏我不能陪你听完了。”
“你想逃?”
斐守岁背手执笔,墨水悄悄落在他身后,汇成一口只有他能看到的,源源不断的活泉。
“哎呀呀,”
燕斋花的语气忽然与适才新娘子之言重合,“我不过与公子一面之缘,又能逃去哪儿?天高海阔,说不准呢,明日就能相见。”
只看到燕斋花的身躯开始透明,在一切都倒转的戏台中,她格外突兀。
“我之本体,本就不在此地,倒是公子你被人试探了,还不知晓哩!”
斐守岁手指曲了下,亓官家的偷偷抱起落在地上开了花的新娘。
“你若真这般想,那也算得上目光短浅,蛇鼠窥豹。”
“哼……”
燕斋花自是看到了亓官家的举动,“公子好善心。”
斐守岁不语。
“救她们,算得上积阴德!”
她的躯体愈来愈透明,双臂展开,好似一只预备起飞的白鸟,“嘻嘻嘻,我来见你了,荼蘼。”
第119章 负心
荼蘼?!
是在客栈见到的那朵白花。
斐守岁忽地想起此事, 他岂能忘了顾扁舟在他面前用荼蘼花指着百衣园,还捻兰花指的动作。
可是荼蘼为何意。
老妖怪开始细细咀嚼燕斋花说过所有的话,无论是妖还是人, 但凡是开了口就会有习惯与破绽,一些下意识的动作语气, 是无法短时间改变的,更何况那时候他正与燕斋花言。
燕斋花究竟还说了什么。
斐守岁思考时, 旋转着身后的画笔,墨水收敛,一圈又一圈。
那个已经透明到快要消失不见的妖,正笑看他。
“真好……”
斐守岁微微低着头:“好什么。”
“好啊……”燕斋花身旁开始聚拢白蛾子, “公子自由自在,不是一件好事吗?”
斐守岁沉默。
“哪像是她,被该死的‘情’字所困,竟就画地为牢, 为的那个负心汉!”
白蛾一朵一朵,翅膀上有一两点黑褐色花纹, 如被玷污的白花,将燕斋花托起。
这一幕,让斐守岁想起早年间,他曾行走徽州一带, 偶然路过的镇子。
镇子萧条没有几户人家,但他们格外善心, 收留了身无分文的斐守岁。而那几户人家之所以没有搬走, 全赖了镇中的水池。那个水池很大, 池里有一只佛陀手。据镇中唯一的老妇人说,是有一年下了大雨, 当地县令决心把石头做的佛像沉在水池底,用来安息苍天。
那样做了,可暴雨还是落个不停,下了整整三月。
暴雨之后,县令被调,镇子也寂寥了。但佛陀还在,祂生生世世与莲花座在一起,身子全部沉入,又因淤泥,只余下祂的手露在池面上。
斐守岁见到佛陀时,也是个雨天。
小雨淅淅,雨的雾气在池面上升腾,老妖怪见到那只苍老的手托起了干枯落叶,连着自己都是青苔。
黏糊糊的。
神思飘得很远,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东西,斐守岁却联想到了一块儿,就像神与祂落寞的信徒。
看燕斋花在白蛾之中笑说:“他忘干净了,她还记得。”
他?
斐守岁偏偏不搭理燕斋花。
“不过斐公子放心吧,我会好好带走她的,才不会让他们重燃孽缘,徒留没必要的遗憾,”燕斋花又说,“公子不追我?”
“追?”
“是呀,我要去找他报仇,眼下就走了,公子不着急?”
斐守岁背手,言:“与我何干。”
“与你……哈哈哈哈!他到头来也是可怜,可怜啊,唯一的旧友,都不怜惜他!哈哈哈!”
旧友?!
顾扁舟?
燕斋花说过的一切,在斐守岁的脑中重新排列,记起了那极其普通的一句:你与那负心汉一块儿入城。
负心汉说是已经得道成仙的见素仙君?
老妖怪寻着了答案却是不敢相信,若燕斋花故意挑拨他们一行人的关系,只是恰巧选了顾扁舟?
眼神逐渐变冷,暖阳也穿不透的寒冰,看向散成白光的燕斋花。
“公子终于知道了?”
“呵。”
燕斋花秉着最后一点虚影:“公子善心大发要救这些女孩子,算是件好事,可公子要是护着负心汉,那我便与公子为敌,长刀入喉,不死不休……”
道怪,方才难道不算敌对。
斐守岁施法悬了画笔,背后点一滴墨水,悄无声息地溅在与燕斋花一同消失的白蛾上。
须臾,见到燕斋花散得彻底,斐守岁才敢松了警惕。
他知,眼下救人方为上上策,毕竟天上的那位仙官大人指名道姓叫他帮忙。
便转身,看到亓官家的一个一个抱起可怜新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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