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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文盲土拨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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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很容易。”

“工作没有她重要。”

姨妈们面面相觑,瞥了池岩一眼,“你爸为了照顾小水已经辞职了,我们几个姐妹打算先凑一凑,希望能帮上一点忙……”继而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说,“就是不知道根治这个病需要多少钱。”

我一怔。

她们把话说得更加明了:

“你也得去帮帮你哥。”

我后知后觉,头皮一阵发麻。

我把池易暄一个人落在了遥远的北方。过去一个月,我们天天都会视频通话,聊的永远是妈妈的病情。有时候我们找不到话说,就在无言的沉默中挂断电话。

我从未问过他:你过得怎么样?

妈妈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我伤心的时候还有爸爸、姨妈可以诉苦。我哥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远方的他却无人可以依靠。

我当即就落下泪来。姨妈们把我围进中心,“这里还有我们。”

她们七手八脚地帮我擦掉眼泪。

“你安心回去吧。”

第89章

临走的那一天,我和妈妈告别,告诉她我和哥哥过两个月就回来看你。她拍了拍我的背,说要送我去机场,我破涕为笑,说你可真够行的,知道我和老爸不会答应,还要说这种屁话。

妈妈也笑了,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出发时我让爸爸在家门口停一停,因为我看到妈妈从客厅的窗口探出头来。

她在我面前总是戴着那顶黝黑的假发,远远看过去像个被涂实的句号,我看到那个小黑点从窗沿边冒出来,好奇地向楼下张望。

她看到了我,冲我挥挥手。我降下车窗,向她说再见。

“太冷了,把窗户关上吧。”我大声向她喊道。

小黑点大幅度点点头,伸长胳膊将玻璃窗费力合上。我们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对望,直到池岩再次发动引擎,妈妈的身影才落到我的视野之外。

无云无雨,天是朦胧的灰。我和池岩在航站楼前分别,走之前,我问他妈妈住院到现在总共花了多少钱。

他说没有多少。

“爸,你就告诉我吧。”

南方的冬天几乎要过去了,风尚且冰冷。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用指尖在我的手心里写字。

先写下一个2,再划下一个圈。

20万。

“有医保和保险,我们应该只需要付一点。”池岩将手揣回口袋,语气故作轻松,催促我快进机场。

付一点,到底是多少?

我在医院呆了近两个月,没事会和病友们聊天,知道很多药都不给报销。

妈妈吃的维奈克拉,一盒14片,要5000人民币。

医生给她打的人免疫球蛋白,按体重收费,她很轻,一次也要2万多,打一次管15天。

我走进航站楼,才想起来还没有和爸爸说再见,然而车窗后的他没有看见我朝他挥手,不需要再在儿子们面前伪装的他终于得以脱下面具,我看到他机械性地握住方向盘,直视前方的眼睛里毫无生机。他好像再也不会高兴起来了。

飞机上的信号格不满,阴云密布的天空让人难以分清白天与黄昏。我给我哥发了一条“登机了”的微信,然后拉下遮光板,第一次连续睡着了三个小时。

·

北方的冬天还未完全结束,我按照南方的天气穿衣,落地才感到寒冷。池易暄来机场接我。我被人流推挤着,看到他的瞬间脚步一顿,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我没想要流眼泪,我们说好要像妈妈一样坚强,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池易暄瘦了,他站在寒风中,瘦削的肩像要划破暮色。

“哥。”

只叫了他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朝我跑过来,抱住了我,胸膛相贴的瞬间,我才感觉自己的双脚踩到了地面。

“没关系。”他低声回应我。

是在说妈妈生病了,没关系;遇到困难了,没关系?

还是在说,我把他忘记了,没有关系?

风好大,吹动命运的帆。他一手提着我的行李箱,一手牵着迷路的我,一前一后。月亮高悬在头顶,我抬起头寻找着答案,它却对我们的失落视而不见。

池易暄开车带着我回到公寓,家门推开,却发现它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的客厅里堆满了打包好的大小纸箱,积木似的垒高,月光给它们打上一层银色的阴影。

太过陌生,我没往里走,怔怔地转向他:

“哥,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搬家了。”池易暄牵过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屋。

我哥回来不过才一个月,就看了房、签了合同,卖掉了容易出手的家具,准备搬到更便宜的小区。

沙发、餐桌、书桌、电视、茶几、和人体工学椅都被他卖了,大件家具里只剩下一张双人床。

那盆他偏爱的鹤望兰因为疏于照料而死去了,现在沙发旁只剩下一只空瓷盆。他告诉我:以后可以拿来种葱。

我哥家里总是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现在却只能闻到胶带与纸箱的味道。

睡在公寓的最后一晚,乌鸦在哀嚎。我们躺在清冷的月光下,我脱口而出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他要搬走,对不起他要牺牲他自己。他看出我没说出口的种种,笑了一声,捏了捏我的手背,语气轻松:“等妈妈好了,我们再搬回去。”

·

搬家的那一天,我们租了一辆小卡车,我和我哥撸起袖子将双人床解装后搬进车厢,又去二手市场淘来了二人座小沙发、折叠餐桌与餐椅,砍价三个回合,四百八十块钱拿下所有。本来还看到有人在出售成套的书桌椅,我问他要不要买回家给他办公,他摇头说新家很小,塞不下。

池易暄新找的房子在一处偏僻的老式小区,离市中心开车要一个半小时,因为没有电梯,我们得将所有家具从一楼扛到六楼家门口。我负责走前面,两只手扛着家具边爬楼梯边看路,因为是上行,大部分重量都落到了后头的池易暄身上。爬到楼道拐角处时,我就在前面喊话,告诉他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前还是往后。

池易暄卖力地扛着床架,跟在我身后听我的指挥,额前汗水如豆大,落在地上洇湿成一个个深色的斑点。

我们从天光大亮搬到暮色四合,归还完卡车,再气喘吁吁爬回六楼,进门的瞬间就跌坐在起居室的地砖上。

池易暄同我一起坐在地上,两只腿大咧咧岔开呈“人”字,双手撑在身后,和我开玩笑说:“这个月的锻炼量有了。”

寒气逼人的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我艰难地爬起身,将窗户关上。

搬进新居的第一顿饭,池易暄做了两碗鸡蛋面,他系着围裙,在逼仄得只能站下一人的厨房里忙前忙后,我坐在今天刚买来的正方形小餐桌前和妈妈发微信,却总被晃动的桌子分心。

妈的,买的时候餐桌放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我们还没发现,现在才发现一只桌腿下缺了一块。我从行李箱里翻出几包从餐厅拿回来的餐巾纸,垫在瘸腿的桌脚下。

池易暄端着面碗出来,将围裙解下,让我帮他拿两双筷子。他说再艰苦也不能失去优雅的生活态度,开饭之前先拿剪刀剪开一只标记为“厨房”的纸箱,弯下身在里面翻找起来,最后掏出一瓶开了封的红酒,又从防震膜里拿出两只红酒杯。

我们在烤得高热的钨丝灯泡下轻轻碰杯,庆祝自己没有被打倒。

·

夜色吞没大地,我将妈妈的窗花贴了一只在我们的窗户上。池易暄忙着安置新家,拆了两个纸箱,将我们的牙刷、杯子、和剃须刀摆到洗手台上,再为床铺上床单。

我在他做饭的时候将房东留给我们的油汀推到卫生间,现在油汀加热好了,我叫他和我一起去洗澡。

浴霸烤得人眼球发涨,我和我哥脱光衣服跳进了淋浴间,像两个小男孩一样,光着腚挤在一只花洒下。水龙头上热与冷的标识早已看不清楚,我先拧到左边,被冻得嗷嗷直叫,然后才火速将它拧到右边。

热气蒸腾着向天花板滚去。沐浴间很小,勉强塞进两人,转身时得格外小心,否则不知道哪儿就会磕青一块。

花洒的喷洒范围不大,一次只够淋一个人,池易暄洗头时背贴着墙壁站立,两只手将脑袋搓得满是泡沫,我怕他冻着,让他过来贴着我站,起码半边身体能够淋到热水。

我们贴紧彼此,就不怕被抢夺余温。

关掉花洒的瞬间,浴室的温度开始下降,我拉开淋浴间的门,迅速抓过浴袍裹上,贴着发烫的油汀站立,刚出来就冻得直打哆嗦。池易暄贴在油汀的另一面,背对着我,一边打寒颤一边穿秋裤,水珠顺着他的额角向下滴。

“头发没擦干,能不冷吗?”我拿过一条干毛巾搭在他的脑袋上,两只手按上去,揉面团一样为他擦干。他站直身体,任我一顿狂搓。我看擦得差不多了,拿开毛巾,我哥头顶的几缕毛像蒲公英一样炸开。

等他穿上厚毛衣与厚毛袜,我才开始穿自己的衣服,油汀将我的内裤和袜子都烤得发热。池易暄在这时为吹风机插上电,指了指旁边的一把红色塑料凳。

我听话地坐下。

我们都穿上了厚毛衣,这会儿点着大功率的油汀又觉得有点热,他将卫生间的门打开一条缝,好让高热的水蒸气向外散去。洗手池上的镜子变得清晰起来,我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面露无措与不安,而我哥站在我身后,成熟像个真正的大人了,他一手握吹风机,一手抓着我的头发,指尖从我的头皮游走而过,耐心地为我吹干头发,浑然没有发觉我正从镜子里偷偷看他。

我不敢想象过去一个月他都怎样度过,有没有过伤心、崩溃的时刻,我无从得知。

我用手勾过吹风机的电线,将它向下扯去,池易暄手腕一转,将出风口转向反方向,怕吹出的热风烫到我的脸。

“怎么了?”

我仰起头,抓过他的领口,与他接吻。

吹风机嗡嗡响,他错愕地眨了下眼,眼底随即泛起柔和的笑意。

“心情不好吗?”

“没有。”

好像因为有他在,这些困苦才变得可以忍受。

第90章

池易暄告诉我他原本打算租地下室,但暴雨时有淹家的风险,焦头烂额之际恰巧看到这间一居室刚被挂到网上,价格比其他同户型便宜近一半。

“为什么这么便宜?”我问他。

“出过事。”

出过事、死过人,所以便宜。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和他从菜市场买来签香,点燃后将香拿高,朝四个方向祭拜,我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请您别来欺负我和我哥”。

房子说是一居室,其实只是用电视墙做了隔断。卧室里勉强塞进一张床,挤不出落脚的过道。窗台便成为了床头柜,池易暄将我们的合照摆在了上面。

床的两面靠墙,一面靠窗,上床时得从床尾往床头爬。入住的第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窗户被风撞得嗡嗡作响,我不敢闭眼,总以为有人透过玻璃窗往里头看。天花板和身侧的两面墙向上拉高,拉得又长又深,好像随时就要倾倒下来,将我和池易暄压得血肉模糊。

我说:“哥,我们好像躺在棺材里。”

池易暄的手从我身侧探了过来,摸到我的嘴巴,拍了一下。

·

后来我发现池易暄不仅卖掉了大件家具,名牌包、鞋,都被他挂到了二手市场上。他的高定西服全部出掉了,只留下来一套,见客户时才穿。

我因为小少爷的事情,被富二代们踢出了微信群,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好友受到了欺负,自然不会让我好过。

上一次举办私人定制还是池易暄的公司来团建,那都是春节之前的事了,现在黄渝每次见我都没有好脸色,也不再提起要让我管理分店。

我又回CICI陪喝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小孩花样比我多、酒量比我好,我因为换了太久赛道,积累客源又要从零开始。每次都是喝到天蒙蒙亮才回家,倒在客厅里爬不起来。池易暄怕我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会把我从地上翻过来,拿来热毛巾为我擦脸。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说我看到漂亮的仙子了,仙子来给我擦脸,能不能让我亲一口仙子。

他拿毛巾的手停在空中,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我,眉梢低垂着,又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事令他感到心碎。我赶紧用手肘撑着地,支起上半身,捧住他的脸,说仙子不要伤心,我会努力赚更多的钱。

然后我就断片了。

醒来时是黄昏,宁静的夕阳穿透玻璃窗,打在天花板上是块金色的平行四边形。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胃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睡衣,窗台上搁着一杯水。

杯中漾起透明的水纹,送到唇边尝了一口,是蜂蜜水。

我捧着我哥留给我的水杯,背靠着墙,盘腿坐在夕阳里发了一会儿呆。

闹钟响起,拉我回现实。起身下床,去厨房系上围裙,打开头顶的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盖过了在我耳边作祟的细碎杂音。

我与日落作伴,开饭之前先为唱片机插上电,想象有我哥在身边。

我们之间又有了时差。可我出门赶地铁之前,会在冰箱上的迷你白板上画爱心,每天起床时我的牙刷上都被我哥挤好了牙膏,我想这样是不是就不算错过。

我和池易暄不想让妈妈发现我们换了公寓,视频时总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靠着白墙,看不出来什么。但可能正是因为看不出来什么,妈妈才会知道。以前池易暄家里挂着画、种着绿植、摆着抽象的艺术品。她从不点破,只是嘱咐我们吃好一点,不要生病。

端午节池易暄的公司放一天假,他买了两张硬卧票,是最上层的左右床铺。好像一下回到了童年时代爸爸妈妈带着我和我哥去看爷爷奶奶的日子,我爬到上铺后调转身体,趴在床尾,拿起了自己的单反。

“哥,看我。”

池易暄坐在过道里,面前放着一桶泡面,左手拿塑料叉,叉上缠三根面条,边笑边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黑夜笼罩大地。凌晨三点多我起夜上厕所,整个车厢的灯都熄灭了,我从床尾探出两只脚,在黑暗中摸索着落脚的踏板,抬眼看到我哥独自坐在过道的折叠椅上。

电脑屏幕隐约照亮他的侧脸,他坐在那儿写材料,敲打键盘的声音被火车铁轨的撞击声全然淹没。

次日池岩来火车站接我们去医院看望妈妈,他不像上次那般消沉了。我和池易暄带来了自己包的粽子,但是糯米不好消化,我、爸爸、和哥哥在病床边分掉了六只粽子,妈妈吃的是爸爸从家里带过来的香蕉和梨。

我和池易暄搬了个凳子到床边,给她讲笑话,抱怨我们在工作上遇到的傻蛋。妈妈笑着应和,脸颊因为消瘦,笑起来时两边深深凹陷下去。

她的胳膊上是淤青和针孔,身体因为药物原因在脱皮,我和池易暄装作没有看见,从行李箱里拿出新买的丝巾为她系上。

仅呆了一个周末便又要回去,临走之前我们和她拥抱,她还像以往一样捏着我们的脸。

“下次妈妈送你们去车站。”她向我们保证。

·

不知不觉夏天就结束了,再见到爸妈时居然已是中秋。今年的季节变迁不够明显,也可能是我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

这一年妈妈断断续续住院共七个多月,两周前她刚结束了最后一次化疗,骨髓活检显示她的白血病得到缓解,现在只需要在家修养,做维持治疗,定期去医院复查即可。

和姨妈们分享这个好消息时,她们在屏幕那头哭作一团,妈妈拿纸巾擦着眼泪、擤着鼻涕,和她们说这是好消息,为什么比她住院时还要伤心?

“我们是喜极而泣!”姨妈们激动地挥舞起手臂,“胜利!胜利!”

下午我和池易暄在家做了大扫除,池岩去菜市场买菜,妈妈午觉睡到黄昏时才醒,她起床时我和爸爸已经煲好了汤、做好了饭,她看着我们忙前忙后,开玩笑说自己是家里的小公主。

池易暄扶着餐椅,在她坐下时帮她把椅子往前推了推,“您一直是我们家的公主。”

今天我们家的四把椅子都用上了,我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心无旁骛地团聚是什么时候。池岩为妈妈拿了一只比拳头还要大的双黄莲蓉月饼,她笑着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拿起餐刀将月饼切成四块,将其中两份放到我和池易暄的盘子里。

我用叉子叉起它,发现她将有蛋黄的两块分给了我和我哥。

回程的路上,我兴奋得失眠,池易暄也是,我们将火车过道里的折叠椅翻下来,借着餐桌下的迷你照明灯打着扑克。

整个车厢的人都入睡了。我捂着嘴窃笑,说哥你输了,惩罚是得亲我三口。池易暄愿赌服输,将手里剩余几张扑克牌扔到桌面上,上半身越过小餐桌,朝我倾过来。

不料巡逻的乘务员乍现,吓了他一跳,折叠椅在他起身时弹了回去,他急着坐下却坐了个空,一屁股栽到地上。

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也从自己的位置上摔下去。乘务员眼神古怪地打量了我们几眼,可能觉得我们有病,脚步匆匆地走向下一个车厢。

我弯下身,握住我哥的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猝不及防驶进了隧道,窗口瞬间就被漆成了黑,可我的指尖缠着他的,心脏像要跳轨。

火车在黑夜中穿梭,我们在黎明到来前接吻。

作者有话说:

加更章。下次海星满6w(就差1k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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