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慕柏行的体温为他带来了些许安慰, 男人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 摩挲着他的发顶, 动作亲昵, 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

明昱把他的手臂拉下来, 捏了捏慕柏行的手指, 好像在玩什么减压神器。慕柏行也没有开口, 任他来来回回捏着自己的手指。

“高级黑潮生物的智慧性很高, 也拥有很强的模拟能力。”片刻后，他选择自己最重要的发现作为开始, “它们能够模拟寄生人类的精神力, 模拟他们的日常生活轨迹，也拥有他们的记忆。”

“甚至……在它们看来, 那些人类就是过往一个时段的‘自己’。”

明昱垂着眼, 想起从高级黑潮生物嘴里说出的那句“我就是艾尔宾”。

“它们认为自己是人类时期生命的延续。”

青年玩着慕柏行的指腹，沉默片刻低声道，“明卓封。”

“那个高级黑潮生物说, 明卓封的身体也被寄生, 他……它也是高级黑潮生物的一员，策划发动了针对明家的袭击。”

“是明执朗调换了他的精神域舒缓剂, 他才会在黎明之战中因为精神域过载身亡。”明昱的声音有些细微的发抖，“我的爷爷留下了很多资料，记录了明执朗的罪行。”

他刚刚看到那些晶片资料时，那些声音和文字只是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下，他尽力将全副注意力放在更具威胁的艾尔宾的身上。

现在，眼前没了那只高级黑潮生物，那些情绪又再次弥漫了上来。

愤怒、痛苦、惋惜、茫然……

明昱手上的动作都忍不住停了停。

慕柏行勾着明昱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证据拿了吗。”男人的声音仍旧冷静。

“当然。”明昱短暂地笑了笑，“我拿了那个资料晶片盒。不过刚刚的能量波动太厉害，估计又要修复后才能把资料公开……”

“我们最好能活下来，把资料带回中央星域……要不然也太便宜明执朗和赵莹了。”

慕柏行应了一声：“但你最怕的不是这个。”

“当然。”明昱回过神来，又开始捏慕柏行的指腹。

“我害怕艾尔宾……那个黑潮生物，我害怕它说的话都是真的。”

“我害怕确实是明卓封将军策划了这场袭击。”

“明执朗和赵莹当然死有余辜，但是我的爷爷……爷爷的护工、真正的艾尔宾、明家庄园邀请来的宾客、还有后来……慕哥你看见了吧？和艾尔宾一起潜入首都星的其他同类。我不知道它们用的又是谁的身体，但那些人恐怕和明家没什么关系。”

“除了这些人以外，那些高级黑潮生物可能还造成了其他无辜者的伤亡。”

“而且，最近几次黑超日间隔短暂，黑潮能量增强……也许真的是高级黑潮生物有特别的动作。它的目的也许不止是报复明家。”

“如果黑潮和人类再次开战，如果它真的是明卓封，如果它以明卓封的模样出现，入侵人类星域……”

慕柏行两只手都被明昱抓着，于是偏头轻轻亲了下明昱的脸侧。

“你怕人类星域民心动摇节节败退，也怕屠龙者变为恶龙。”

“慕哥。”明昱低声道，“明卓封将军的生命能够延续，本来是一件好事。”

“但因为我是人类，所以……因为自私，难以接受他成为猎杀人类的捕猎者。”

慕柏行：“不是自私。”

“明昱，对于第一点，我暂时无法回答。但是对于第二点，我想你不用担心。”

“你之所以是你，不是因为你长着这样一幅样貌，不是因为你拥有这样的精神力波长，也不是因为你拥有过往一切经历的记忆。”

“每一个人类个体独特的‘特殊识别码’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人的性格并非一成不变，但总有些本质不会更改。”

“就像你，无论你经历了多少不公，都绝不会滥杀无辜。”

“明卓封也一样。”

“黑潮生物也许认为它们是人类生命后的延续。”

“但当人类的意识消融的那一刻，确实就是他们的死亡。”

男人语气平静：“更何况，我不认为你所说的高级黑潮生物，真的是从明卓封的身体内诞生。”

“精神域过载的后果严重，能够在几分钟之内完全破坏精神域、大脑结构和人体的器官结构。”

“按照‘艾尔宾’的说法，这一类诞生需要黑潮能量同化精神域、而后再被送入黑潮生物的母体……但按照明卓封当时的情况，他的精神域应该已经完全粉碎。”

明昱：“……对。”

青年的眼眶有些发酸。

属于明卓封的航舰，海神号，在无人操作下依照惯性消失在了黑潮星海，至今无人找到明卓封的尸体。

但如果找到的话，他们看到的一定是一副皮开肉绽的骇人惨象。

明卓封的精神域和大脑应该都已经在激烈的能量震荡中被粉碎，强烈的能量冲击波会冲破他的皮肤和骨骼，让他变得支离破碎……

明昱：“慕哥，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更难过了。”

慕柏行有些无奈地勾了下唇角。

“比起成为黑潮生物，明卓封一定更希望以这种方式死亡。”

他低声道，“踏上战场的时候，我们已经做好准备。”

“来自敌人的袭击、来自同类的背叛……我们设想过一切可能。死亡是我们早就放在赌桌上的价码。”

明昱：“……”

明昱想起慕柏行也参加过黎明之战，僵硬了一瞬，而后吸了下鼻子，愤怒道：“……我更更难过了！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安慰我！”

慕柏行难得有些无言。

他向来话少，也从不说任何违心的话语。就算现在想要顺应青年的要求说点什么哄明昱高兴，但一时怎么也想不出来能用什么其他的措辞。

他从来不会这些。

明昱：“……”

明昱气得掰开他的手指，一左一右拉开他的手臂，把慕柏行的手掌揣回男人的衣服兜里，打算挣出慕柏行的怀抱。

然而紧接着，明昱在男人的右侧衣兜里摸到了一点毛茸茸、暖和和的东西。

明昱：“……”

明昱：“？？”

慕柏行：“？”

两人一起低头，眼睁睁看着比慕柏行手掌小了一圈的鸟团子探出头来。

“……啾！”火鸟幼崽瞪着黑豆眼，心虚的叫了一声。

它可是挣脱了红毛的钳制！先偷渡到崔晓铎口袋里！又抓准机会跳回慕柏行身上的！

开玩笑！慕柏行把他托付给的那个人身上能量一点也不好闻！后面那个红头发身上更是一点没一点食物的味道！他当然得紧紧跟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明昱：“……”

慕柏行：“……”

“……慕哥。”明昱把躲了半天、看上去像是憋坏了的小鸟捞在手里，看着它啾啾啾啾啾叫个不停，心情复杂。

“你怎么带崽的。”青年艰难道，“你怎么连它偷渡到了你的口袋里都不知道！”

慕柏行：“……”

男人垂下眼，团了一点精神力能量塞给小火鸟。

“抱歉。”他认真说道，“只顾着想你，其他都忽略了。”

明昱：“……”

明昱嘭的一声又靠回到了慕柏行肩上。

“慕哥。”他认真道，“你现在又会说甜言蜜语了……”

“刷……”

他一句感慨还没有说完，从进入时空裂缝后一直平稳向前的飞行器剧烈震颤了起来。

与此同时，狭窄的飞行器外传来了一点异样声响。

明昱立刻打住话头，快速把小鸟揣回慕柏行的衣兜。

他听见的是经过数次回声后又再次扭曲、传入他耳中的声波，却仍旧有些像是飞蛾振翅的声响。

明昱现在对这样的声音有点心里阴影。

他立即转头，看向飞行器外的景色。

原本的宇宙场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次变换，变为了一片浓重的黑色。

那大片的黑色并非静止，而是像夜色下的海浪一般翻涌。

在明昱的目光之中，流动的黑色间泛出一点其他的色彩。

那是极致的白。

一点椭圆形的白色好像一滴反色的墨汁，在黑色之中氤氲，扩散成为一个两端尖锐的枣核型。而又有一点新的黑色，在那片白色中聚集。

好像一个眼珠从狭长的眼眶中向外翻出，看向飞行器内部。

明昱：“……”

那只眼睛上似乎有细密鳞片的反光，好像艾尔宾眼眶中飞出的那只……属于艾尔宾口中‘父亲’的飞蛾翅膀上的图样。

这似乎是一只比艾尔宾体内放出的……要大得多的飞蛾。

随着一声又一声扭曲过后的展翅声响，那只眼睛注视着飞行器的角度在震颤中变换，最终随着飞蛾翅膀的收拢而变成细窄的一条缝隙。

深深浅浅的黑色在空间裂缝的管道外流动，好像是昆虫的数只脚攀上管道的外缘，随着更加骇人的悉索声，明昱看见了比周围的昏暗更加深色的触须。

细长的、尖锐的、携带着黑潮能量的触须似乎察觉到了空间裂缝的所在，向前尝试般的探入——

“咚。”

触须的顶端结实撞上了飞行器的金属玻璃窗，留下一道黑色的粘液，敲出新的裂纹。

第119章 裂缝（四）

明昱：“！”

不会是……艾尔宾口中的‘父亲’？

他的浑身紧绷, 刹那间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而下一秒，那道触须在空间裂缝的扭曲中与庞大飞蛾的本体分离脱落。

“刷——”

飞蛾的翅膀再次展开, 身上的每一张鳞片都在抖动。

受到能量扰动的空间裂缝变得不再平稳, 飞行器大幅度的晃动起来。

外部的飞蛾却无法入侵空间裂缝，片刻后，怪异的声响就已经远去。裂缝外的景物变换，飞蛾消匿于无形, 窗外再次出现了星云的光辉。

那片星云剧烈空间裂缝很远, 似乎透过一张黑色的玻璃纸发出浅淡的土色, 仿佛什么固态行星的星环。

这是比那只吓人的飞蛾要安全数十万倍的场景, 然而飞行器的震动却比刚刚还要强烈。

土黄色的星云一闪而过, 紧接着, 看见飞行器正前方、晃动的时空裂缝前端忽然出现一点亮色。

慕柏行忽而伸手, 覆住明昱的双眼。

下一秒, 原本遥远得仿佛星子一般的光芒骤然放大, 近得仿佛有几十盏探照灯就在明昱眼前打开。就算是透过慕柏行的指缝，那光芒都显得无比刺眼。

而空间裂缝里的能量颠簸更加剧烈, 他们的飞行器像一颗在轨道内来回碰撞的弹珠, 晃得人头脑发昏。

“噗！”

一片混乱中，明昱听见了一声撞击, 好像飞行器冲入大团吸饱水的海绵中发出的轻响。

在连串的撞击声中, 慕柏行移开手掌。

周围的光线又再次变暗了。

“从空间裂缝里出来了？”明昱看向四周。

这是一个长方形盒子一样完全密闭的空间，顶端的一点光芒不知道来源于何处、像是天然矿石的亮光，照出撑满空间的、如蜂巢一般堆叠、却又质地柔软的、布满孔洞的球型物体。

明昱：“……”

他一口起刚刚要放下, 现在猛地又提起。

“……黑潮虫的巢穴？”明昱环顾四周, 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该不会是闯进了黑潮星海？！”

那可就大事不妙！

明昱心里紧张, 下意识要放出精神力，却被慕柏行轻轻压了下肩膀。

“别动。过载后十小时禁止使用精神力。”

随着他的话语，暗金色的精神力于飞行器中亮起。金色精神力在他和明昱的周身燃烧，将黑潮能量与那些黑潮虫幼虫隔绝，也跟清晰地照见了外面的景象。

球型空洞状的巢穴一个一个紧紧相摞，呈现出大片深浅不一的黑色。浓水一般的黑潮能量从孔洞中流出，而他们的飞行器正砸在大片巢穴的中央。

这里确实是黑潮虫的巢穴。

一只又一只甲虫形的低级黑潮虫幼虫正从那些流水的孔洞中爬出。飞行器本来就将被损坏的外壳在能量腐蚀中发出嗞嗞声响。男人的作战靴踏上飞行器的顶板，视线快速扫过外面的空间。一点金色在他面前抽长，向四面四散而去。

驾驶员的精神力不够敏感，他想要知道这处巢穴的大小，必须放出精神力向外丈量、用自己的精神力丝长度确认巢穴的边界所在。

黑潮虫的巢穴有大有小，这个巢穴看起来不算大。短短几秒后，明昱看见慕柏行轻轻挑了下眉。而后不等他开口，男人已经弯下腰，向下伸手。

明昱左右看看，攀折弯折的座椅找到借力点，动作利落，借着慕柏行的力道向上一跃——

他已经看好了飞行器顶板上的落脚点，没想到慕柏行忽而伸出另一只手，在他腰上一揽，而后原本拉着他的手掌的手臂放开，转而扶着他的臀部向上一托。

明昱：“……慕哥？！”

明昱猝不及防，被慕柏行以一个抱人形玩具一般的姿态托着抱在了怀里。青年的两条腿悬空没处放，下意识向前，夹着慕柏行的腰固定自己的位置。

“行动方便。”慕柏行语音平静。

他的身形随着飞行器的溶解而向下沉降，周身的精神力却蓦然暴涨。

于是黑色的重叠巢穴化为了金色的海洋，大片的黑潮能量被慕柏行吞噬了个干净，黑潮虫幼虫和巢穴组织也被金色海潮击碎。

托举着飞行器的黑潮能量消失，慕柏行的身体瞬时向下一沉。

金色精神力在他脚下卷出浪花，形成新的支撑，带着他和明昱降落在地。

没有黑潮生物巢穴的遮挡，明昱扒着慕柏行的肩膀，看清了空间中的光线来源。

那不是他原本以为的，能够发出光芒的特殊矿石，而是一片

一盏人类制造的、最为普通的U型灯管。

“……”

明昱的神色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刚刚那些黑潮巢穴组织好像幻象，在退去后留下了这一处人为制造的空间。

但他不可能和慕柏行同时出现幻觉。

刹那间，明昱想起迷宫星黑潮虫母虫体内的晶片。

这似乎是一个饲养黑潮虫的实验基地。

在他思考的同时，慕柏行的目光扫过空间四面的人造金属墙壁。片刻后，男人抬起左臂，手掌在虚空中握紧。

金色精神力再次出现，在他掌中向左右快速拉长，形成尖锐两端，随着一声巨响，撞向空间左右两侧。

“嘭！”

第一下，左右墙壁同时出现蛛网状向外发散的裂纹。

第二下，空间震荡，金属碎裂声随之响起。

单面金属玻璃后方，数台分析仪闪着运作中的绿光，屏幕上的警报一层层摞起。

“滴——”

“警报——F层东区F11实验室内出现数据波动——”

“还来啊？！”值班实验员睡眼惺忪。

他对这样的警报并不陌生。这几个月来，每隔几天警报就要响一遍，都是基地上层空间大门被黑潮生物入侵。他先顺手按响了基地中的紧急警报铃，而后才转头去看分析仪上传回的数据。

实验员：“……”

他揉了揉眼睛。

“怎么会是在实验室里？！”他难以置信道，“别是黑潮生物又出现了什么新的演化吧？！！”

基地内的安保机器人即刻启动，冲向F11实验室。值守警卫原本正在擦拭维护一支老旧的炮管。他收到警报后快速穿戴了动力外骨骼，将炮管安装在右手的手臂，动作简洁，没有一丝多余的步骤，显然对于处理紧急情况训练有素。

短短十几秒后，他已经扣上所有的外骨骼卡扣，快速来到距离F11实验室最近的观察岗位。

F11实验室内的景象透过安保机器人的机械眼传回。

同一时间，慕柏行敲碎四周的金属壁，露出空间后的景象。

这是一间略显陈旧的大厅。大厅不算宽广，大半位置被一台台黑色匣柜填满。那些柜子之上闪着绿色的运行光，像是放在实验室中的大型阵列分析仪。而他们所在的位置，像是位于大厅中央、被单面玻璃分割的实验观察室。

数台安保机器人在分析仪阵列前一字排开。黑洞洞的一排枪.管直冲冲对向明昱和慕柏行。

枪口上方，安保机器人头顶的机械眼闪着红光，将明昱和慕柏行的动作锁定。

金色的精神力在慕柏行手掌中明灭，坚固的精神力盾牌随时都要落下。

明昱被禁止使用精神力，手边也没有武器。他于是扒着慕柏行的肩膀，一边当树袋熊一边看着安保机器人。

这些安保机器人的外形和明昱熟知的机器人并不相同，外壳更加笨重，似乎是几十年前的型号。机器侧面印着的出厂编号已经发黄，数字编印着的字母并不是中央星域的通用字母。

每个安保机器人前胸都额外印着一个清晰的数字五，旁边则是明昱看不懂的文字。

明昱眯了下眼。

这里显然不是中央星域。

这些文字的形状……看起来像是北星域的凯尔特语。

大厅中一片安静。

片刻后，慕柏行率先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脚步很轻，眉头皱着，冰冷视线扫过前方枪.口。

安保机器人机械眼上的红光频繁闪烁，枪.管中亮起光芒，这是能量枪蓄能的标志。

“北星域？”慕柏行开口道。他的目光同样扫过安保机器人胸口的编号，“第五星底下实验室。我们收到了你们发出的求救晶片。”

同一段话，他用凯尔特语与人类通用语说了两次。

“……”

安保机器人的机械眼闪了闪。

片刻后，大厅上方的天花板发出一阵机械挪动的声响，向两侧打开。

一截稍显老旧的机械扶梯降下，露出一个身影。对方的身量很高，穿着作战用的全套动力外骨骼，外骨骼内还穿着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面目。

他的手臂上装着重型臂.射炮，炮管上刻着一个明昱有些熟悉的图案：绽放的金色花朵下，连接着倒挂展翅的白鸟。

这只白鸟下方，则以金色描绘着一个“X”型的特殊标记。

明昱：“……”

“慕哥。”他扒在慕柏行肩上，一边扭着脖子往后看一边小声说道，“这好像是北星域边境军的标识？你有印象没有？空间裂缝……应该没有时间穿越的功能吧？！还有……什么求救晶片？你听见那个晶片的内容了？”

明昱有些搞不明白情况。

只是这个地方陈旧的装置，还有眼前本该在黎明之后已经解散的北星域边境军，都让明昱有了种自己正在进行时空穿越的错觉。

但时间是绝对无法向后退回的维度。

慕柏行微微皱着眉。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