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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平章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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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玛不是醒了吗?正好这几日没落雪了——虽然冷是冷了点,可是您老当益壮啊!您给宫里递句话,就说您进宫看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约着荣老太太去也成。顺带着看看七妹妹怎么样,好不好?”

太福金直啧嘴,“宫里没放消息呢,贸然递帖子,非叨扰怹老人家养病做什么。”

小端亲王抚着心口直哎呦:“我的妈,这里疼,我的妈,您儿子纵有八百个心,也不能各处使上力呀!您就看在她是您未来儿媳妇的份儿上,帮帮您这苦命可怜难受悲伤倒霉辛苦的好儿子吧!”

第37章 雨雪其雱

果然第二日午后, 太福金便请人往宫里递帖子等消息。花房送了年下的水仙腊梅来插瓶,上好的金盏水仙在慈宁宫各处摆开,枝叶舒展, 纤纤可爱。

太皇太后好了很多,歪在炕上拿着西洋镜仔细看新送来的玉石盆景,老太太含笑听完了端亲王府长史的回话,不紧不慢道:“难为你家太福金有心记着我。只是我这病艰难,若是精神不好,陪客说话,岂不又见笑又没趣了?你回你家太福金说我很好, 竟是一日胜过一日了, 让她不必忧心。听说成明在皇帝跟前效力亦很好。等年节了一并入宫来,陪我好好抹上几日牌,到时候再聚再乐吧。”

芳春取羊脂玉瓶来预备插梅花, 太皇太后远远看见了, 皱眉说换一个,“这花与瓶子犯冲,换一个天青色的好,若没有,酱色也使得。”

老太太眯眼看了一回, 想了一回,问:“摇丫头病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么?太医怎么说?”

苏塔道:“昨日我去看过,许是天儿冷, 屋子里没有地龙,冷浸浸的。姑娘的病也受累。”

“这病放到开春就好了, 年轻人虽说根底好, 长久这样熬下去, 老了会吃亏。”眼见芳春插好了梅花,便指道:“屋子里长久煮药,都是药气。姑娘家年纪轻轻可不兴这个,正好把这花儿给她送去。腊梅能在严寒里开,开过便是春天了。”

苏塔一一应下,“过会子我给她送去,再瞧瞧她。”苏塔觑了一眼太皇太后的神色,积年的老人家端稳,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永远是从从容容的模样,“只是今年的冬天,未免太长了些,风雪也缠绵得厉害。”

“世间从没有突如其来的风雪,岁序嬗递皆因时而动,非人力可为。”太皇太后呷了口茶,“因果轮回方是好世道,拨开云翳,才能见得着太阳。”

正说着,外头仪仗飒踏,渐闻靴声橐橐,是皇帝散朝来问安来了。

太皇太后笑吟吟地望着隔断后转身行入的少年,皇帝摘了红缨暖帽,扫袖向太皇太后问安,老太太忙说起来吧,“真难为你,一日跑上几趟,我还不是老样子。”

“玛玛比先前要精神好些!”皇帝望着赞叹,“皇天明德,祖宗福佑。”

“我还真梦见你玛法了。”老太太背着雪光,连眉目都有些模糊,“我同他做夫妻这些年,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太少了。”

皇帝沉静地听着,眼风已往四周扫了一圈,亲自接过芳春递来的茶给太皇太后换了一杯,这才提袍坐在炕上,闷声道:“孙儿的皇后,您是知道的。当年为的什么立她,她又是为什么没了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时局未定,中宫不稳,后宫也跟着动摇。还是不立为好。”

太皇太后甚少见他如此颓然的神色,“有个体心知意的人,知道冷暖,陪着说说话,不好么?”

皇帝不过一哂:“这么些年过来惯了。有没有,什么要紧。”

太皇太后心里明白了三四分,皇帝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今儿这样外露,倒有些年轻人的少年气。听说那日是皇帝亲自把人送到慈宁宫来,他这么做,不论旁人敢不敢知道,未免也太莽撞太招摇了些。

太皇太后望向苏塔,说对了:“正好这会子我跟前没事,你去瞧瞧她,把花一道给她送去吧。”

皇帝并没有说什么,转而与太皇太后说起朝上的事,从河工漕运说到西北战事,太皇太后耐心听着,却觉得他今日真是古怪得很,说的话没有一丝条理,这里说了一半,又落下那里。

太皇太后很平静地啜了口茶,委实心疼她这大孙子,索性说算了,“咱们今儿不提这事,东一宗西一宗,你讲得头疼,我听着也头疼。话有千万种说法,咱们换一种。”

皇帝默然半晌,最终还是问:“方才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玛嬷亲自送去?”

太皇太后看着他这样子简直觉得有点好笑,“你同我扯了一刻钟的朝事,末了就为了这个?”

事已至此,索性开门见山的好,不管皇帝是什么态度,她把态度先放出来,总不会让事情变得太坏。太皇太后沉吟了会子,将手中的茶盏搁下,盏底碰上炕几,磕托的声响。

“我想护着她。”老太太望着皇帝,语意俨然:“她的来历你也知道,我原以为慈宁宫能庇佑得了她,没料到六宫的手伸得长,伸得无处不在。你既然没有立后的心思,我也不逼迫你。但是她命就这样一条,再磋磨,怕就真的没了。”

皇帝眼角动了动,仰起头来迎上天光,照得他半边脸亮堂堂的。便是这样一仰,常服袍上光华流转,隐隐露出绵延不尽的葫芦纹样。

过了良久,皇帝才说:“竟还没有好么?”

他的话语惘然,仿佛是峰回路未转,柳暗花不明。太皇太后忽然觉得心里发凉,连声音都有些颤,她轻轻吸了口气,细细的,混杂着惯用的奇楠,温润中裹挟着锋芒,如同茶盏里的碧波一漾。

“高门显贵里养出来的姑奶奶,是什么模样,你知道的。先皇后才入宫时,御六宫何等威风,那毕竟还是你一手扶持上来的人家,何况舒宜里氏这样的世代簪缨。再刚强的人也总有摧折的时候,毕竟她是亲眼见着自己没了爷娘。朝荣夕辱,放在寻常男儿身上,也未免遭熬得住。”

太皇太后看着皇帝的神色,狠下心来,接着道:“我原先想着,先放在身边养上几年,待舒宜里氏的风波过去了,我从宗室里指人也好,送她回海子也罢,左右我能护上一天,便尽力护上一天。若是宗室里的人嫌她是罪臣之后,门楣不光,我硬陪上一张老脸,让她余生平安顺遂,也没什么不可以。”

老太太素来是个刚强的人,只是养尊处优日久,皇帝又孝顺,待人接物也宽仁松泛。太皇太后出面将摇光指给宗室,未免不是一条可行的道路,宗室们顾着太皇太后的面子,绝不会苛责了她。若是回了海子…先前苏塔也说过,郑济特氏族人大多安置在海子,那里有广袤的草原,有牛羊,有望不到头的芬翠,有她的郭罗玛法与郭罗玛玛。

无论哪一种,都似乎比,留在这万仞宫墙中要好。

皇帝头一回发现,自己虽然坐拥天下,君临四海,却无路可去,无措可施,只能困囿于这四方围城,终其一生。

末了,皇帝垂眉敛目,恭敬道:“孙儿知道了。”

李长顺随着皇帝从慈宁宫出来,芳春送到阶下,皇帝颔首道谢,便被人簇拥着出慈宁门了。

这程子机务繁重,皇帝一连几日都没睡好觉,刚回养心殿,弥勒赵便带着人奉上膳牌,密密麻麻都是臣工的名字。议事议了一下午,大人们进进出出,俨而有序,流水似的走了,主子爷还端端正正坐在炕首,纹丝不动。

打发完前朝的大人们,还有六宫的主子。养心殿的灯渐次张起来,回环出耀目的辉煌。一日要见两次的弥勒赵遇见谁都是笑嘻嘻的模样,此刻亦是领了一班小太监在廊下候着,等皇帝进了酒膳再捧盘子奉送进去。

德佑此时没有在皇帝跟前伺候,站在廊下看天色,弥勒赵索性上去同他搭话儿,先互相问了安,“您瞧天呢?”

德佑也笑,“得闲了胡想,觉着今年冬天格外冷似的。雪断断续续的下,成天儿都是阴阴的。”

“可不是嘛。”弥勒赵觉得他说得很对,“天儿不好,人瞧着也不顺序。夏日里老爷儿在天上晒得人发慌,现在还挺想怹老人家,嘿!什么事儿!”

德佑隐约明白他意思,说不着急,“我瞧着,放晴了几日,尔后雪下得更猛,能不能承受着,都是各人的道行,毕竟主子爷八方六面通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弥勒赵笑了笑,“谙达说得是极了。”便领着他的跟班们,越过门槛,悄无声息地进东暖阁去。

今日还是叫去,故而差事当得快。李长顺两指一曲,给他的老兄弟比个手势,弥勒赵不用看也知道万岁爷这几日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御前的人当起差来都觉得黑云压城,一个个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他如今来送牌子,生怕走动的声响大了,惹恼了万岁爷,那就真是殃及池鱼地褶子了,偏偏他还是被殃及的第一条鱼。

眼见着胖乎乎的赵总管跟条鱼似的游进去又游出去,李长顺吊起的一口气才好容易松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觑了觑,见匣子里的折子已快见了底,这才敢出言劝谏:“主子辛劳,万望保重圣躬。茶膳房备了杏仁乳酪,冬日里喝最相宜。主子尝尝?”

皇帝却并没有答话,一行朱批逶迤往下,才撂笔搁在一旁,将折子封好了,问:“什么时辰了?”

李长顺对了对自鸣钟,“回主子话,酉时已过了一刻了。”

皇帝抬眼,李长顺会意,让东暖阁里侍奉的皆退了出去。皇帝沉吟了会子,直起身来站在明窗下,其实看不清什么,只能看见模糊天色里隐约的檐宇。他的一颗心也如同这夜色,暗茫茫的,想要放下,却根本放不下。

外头似乎开始落雪了,沙沙的雪珠子落在琉璃瓦上,跳得远远的。那时他与她说复卦,一阳始生,万物光明。可是她却被困在了这个冬天,不知道春信何时会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皇帝忽然说:“我要去瞧一瞧她。”

李长顺骇极了,匆忙跪下,将脑袋深深地垂下去,说主子三思,准备了一车轱辘的话要劝,皇帝却早已经越过他,抚袍出门了。

李长顺跟在皇帝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出。原本圣驾出门,身后是要跟数十人伺候的,在廊下站班的都没想到皇帝会骤然出门,一骨碌打起精神来准备跟着,却看见狼狈的李大总管匆匆忙忙地从东暖阁跟出来了,一面狠命朝他们摆手。德佑会意,说不必跟,“今儿这事,你们眼睛、嘴巴,都得学乖些。”

众人应下,四儿凑上来往远处看了看,只见皇帝走得急,人已经早早出了养心门,不知向哪边去了,四儿啧了两声,说:“罕见,罕见。”

德佑抱着他的拂尘,如常地站在门口,慢慢道:“风雪落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诗·邶风·北风》

第38章 霜深犹忆

皇帝裹着大氅, 静默地走在前头,他步子却快,养心殿与慈宁宫也不远, 只消几步,就能望见慈宁宫角门旁的灯。

皇帝站在门前,那门开了条缝,泄出流水一样的灯光。他盯着门缝看了许久,思绪却乱糟糟的,极冷的雪花贴在面上,倏忽便化了, 呼吸之间, 升腾起一股白气,像是九秋的寒霜。

他侧身推开那扇门,里头值夜的老太监远远地瞧见了, 扯起公鸭般的嗓子骂:“他奶奶的呸, 懂不懂规矩!闷头往里闯,你当这是你家!”

皇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老太监梗着脖子抄起笤帚就要来赶人,李大总管好赖赶上了,朝那老太监就是一瞪, 一面虾起腰对皇帝道:“主子一路到头就是了,求主子怜悯奴才,勿要耽搁太久。”

皇帝并不则声, 片金缘子的大氅承着烛光扫出如金箔般的虹,不过一刹, 便隐入茫茫的夜色里去了。

老太监气哄哄地冲上来, 刚叉起腰想要啐人, 运气到一半,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原本立起来的眉头瞬间萎顿了下去,换作个谄媚极了的笑,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李大总管!主子爷让您传话来了?”

李长顺人畜无害地笑了笑,说并不是,“来办差来了。”

“这天儿怪冷,咱们值房里有热热的茶酒,您老人家去喝两口?”

李长顺说不了,“正办差呢。”

老太监疑惑地往周遭看了一圈,纳闷道:“您在这办的什么差呢?定是与您一道儿来办差的小王八羔子活腻歪了,把您撇下跑了不是!嘿!这也没王法了,说实话,要不是看着您的面子,擅闯慈宁宫,我管教他小命儿都没喽——”

李长顺皮笑肉不笑,“不劳老哥哥心疼我。怹老人家擅闯慈宁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摇光的屋子在最当头,她梦魇才醒,靠在床头的多宝柜上,伸手抚脸,才发现脸上是一片粘腻的冰凉。

这段日子她天天做梦,梦见她的玛玛,梦见阿玛、额捏与哥子们,梦见尚且围着她的袍角乱跑的表妹。每每梦里一切尚且还在,她仍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梦醒后却发现,原来什么都早已没有了。

久病的人屋子里一股药味,发苦。太皇太后让苏塔亲自给她送了一枝梅花,是腊梅,尚未开放,三三两两地打着莺黄色的苞儿,远远望去倒像是琉璃攒成的玉石盆景,荡漾着溶溶月色。

腊梅香得很,岁朝清供常用腊梅。每到冬天,玛玛屋子里总要摆上好些,她贪玩,趁玛玛不注意的时候就去偷折,折来一枝藏掖在宽大的袖口里,满心欢喜地回到房中,连袖口里都是香的。然后找来一个小瓶子盛水插了放在床头,好梦沉酣,连梦里,也有着疏疏淡淡的腊梅香。

每当她觉得很累很累的时候她就想起玛玛,她想她一定要撑过去,无论如何。因为玛玛还在,玛玛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玛玛。

虽然她也不知道,玛玛现在究竟在何方。不过太皇太后既然能把她接进宫来,也一定有办法,安顿好玛玛。

也许是忘记换炭,铫子上煮的药也不沸了。蒲桃烟锦是茶水上的头领,寻常事情多,并不能总是来看她。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间断地发热,偏偏这几日天都是阴阴的,屋子里暗,总见不到十分光亮,索性就这么懵懂度日,就不去计较药的冷热。

她眷恋于衾被的温暖,睡的时候爱蜷成一团,有时半夜里被魇醒,心跳得飞快,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她就睁着眼睛数大支窗的格子。宫里的夜晚漫长又寂静,连走动的声响也听不见,幸好外头有一颗树,虽然叶子都掉光了,还是可以听见鸟雀的啼鸣。

如今她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动作,卧在枕上看白棉纸透进来的天光。久睡的人分不清时辰,她也不知道现下是白昼,还是夜晚。

与往常不同,支窗外有一片影子,仿佛就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站着,一点响动也没有。摇光怔愣地望了许久,却见那人一点要走的势头都没有。索性壮起胆子,带了七八分的薄怒,喝问:“是谁?”

病里的人声气不足,使了十分的劲儿也收效甚微,甚至带着细细的沙声,更添几分病弱的意味。皇帝听着只是心疼,硕大的支窗便如同一道屏风,轻轻松松地分隔开两边,他进不得,退不得,举步维艰。

宫里支窗皆用干净的白棉纸糊来挡风,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雪白的白棉纸仿佛是上好的生宣,轻轻松松勾勒出一幅水墨图画。他能看见她的脸廓,看见梅花舒展横斜的枝条。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寂寂江国,人在天涯。

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又几时见得。

皇帝低声说,“是我。”

屋里人并没有说话。

四下里静得很,也许人人都有去处,该上值的上值,闲下来的三五聚在一起吃酒扯闲天儿,消磨这冬日苦寒的时光。北风呼啸着在不大的庭院与廊庑闯荡,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在昏暗的夜色里,将黛蓝的天空分得支离破碎,倒显得比寻常更为空旷。

所思所想,不过隔了一扇窗,这扇窗却如同天涯一般长。

皇帝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想要触摸上窗棂去抚触她的影子,却迟疑着没有抬起手来。御用的大氅以玄狐皮制成,锦帽貂裘再暖,也抵不住内心的寒凉。他想也许她的心也凉吧,世事磨折人情翻复,再暖和的心,也遭受不住。其实他也冷,他也曾奢想,要是两个人能在一处取暖,也许这个冬天便没有那么长了。

两个名门望族,世代簪缨功勋,联手合谋,逼着他下了处置的圣旨,令清流寒心,文华殿大学士徐惟直干脆当朝乞归而去。他处心积虑,谋于精微,暗攒羽翼,要正朝堂,肃风气,还舒氏清白,亦知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一路走来,风霜满途皆承受,没有人问过他冷暖,孤独得久了,也就不知道冷了。

可是她不一样,她就像一束光,就像天上的星星,在雪片一样的折子递到跟前,堂而皇之地用大道理来指责他为难他的时候,她对他点了点头,让他顺从自己的心意。她把一个崭新的,鲜活的世界,带到了他的面前。

朝堂之上风云暗涌,他尚须费尽心力,苦苦支撑,后宫之中波谲云诡,风刀霜剑无眼无心,她一应承受,含下悲辛。

何况让她沦落至此的,是他自己。

他却知道不得不做,不得不忍,因为在天下面前,本就没有什么公与私。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皇帝默然半晌,轻声却又无比郑重,他唤她“错错”,其实他很早就已知道她的乳名。她叫摇光,是天上星辰的名字,北斗七星的第七颗,她也是家里的七姑娘。

至和之珍,彩霞之色,景星之文,兹其瑞象,应於圣君。

他说,“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这是九九消寒图上的句子。宫里长日无聊,有冬至后写消寒图的习俗,九个笔画的字排在九个格子里,或者是画梅花,一天填上一笔,等每一个字都填满了,九九八十一日过去,管城春满,人间春亦满。

在家中每个冬天她都写消寒图,有时写字,有时画梅花。更小的时候还不会写字,玛玛便握着她的手带她画梅花,然后拍着手教她唱九九歌,拍手时两个胖嘟嘟的手腕上带着的银铃铛手串便发出好听的响声,响过了京城的每一个冬天。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九九就来了,数不清的鲜花盛开在走街串巷的买花人的肩头,盛开在买花声中,结出一个无比烂熳的春天。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她错错了。

她偷折玛玛供瓶中的梅花时,哥子们也想要,只是拉不下脸来,因为阿玛把进上来最好的梅花都奉给了玛玛。腊梅以磬口檀心为佳,只消几株,满屋子都回荡着幽微的暗香。

磬口檀心紫晕重,繁香微泄绣帘风。照花休用添红烛,却怕轻明暖易融。

她是家中最小的那一个,玛玛显眼地偏爱她,故而她闯祸最能轻易脱身。哥子们便想着法儿地讨好她,给她淘换新鲜玩意,夸得她天上地下无双,只为了分得一枝玛玛清供用的梅花。

那时他们都叫她错错,显得亲近,叫完错错后便是一通夸,夸的时候毕竟忍不住,捂着嘴发笑,还故作正经地继续胡编瞎夸。

于是她听完后,就会笑盈盈地把藏在身后的梅花枝拿出来。

那日她也是在风雪中苦熬,熬得以为这场雪会下尽她的一生,以为她再也走不出这场大雪了。可是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双青缎厚底云龙纹皂靴,其上佛头青的袍角,荡漾出水波一般的光芒。

摇光轻轻呼了口气,一手扶着瓶子,一手折下一枝缀满黄玉的花枝。她推开支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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