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服。

这边没有空调没有地暖，冬天起床真的靠勇气。

姜宝头发也没梳，穿着拖鞋跑到窗边，缓缓掀开窗帘一角。适应了外面的阳光后，再拉开一点。

院子里空荡荡的，家里似乎没人，可是她确实听到了好多人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围绕着她，达到了一个8D环绕音效的效果。

姜宝忍不住打开院门出去看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此时好多人聚在她家门前，见她开门了，一股脑儿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同时说话，吵得姜宝脑子要炸。

江成及时赶了过来，一起过来的还有刘文柏。姜宝还在发懵，直接被江成揽到一边去，防止她被撞到，刘文柏则带大家进屋。

过了一小会儿，从卧室传来刘文柏洪亮的大嗓门。这么久以来，姜宝第一次听到他说话这么铿锵有力——

“哎呀！这可是进口的18寸大彩电！要到大城市的洋行才买得到，还要外汇券！好几千呐！”

姜宝茫然地看向江成，江成指了指屋前竖起来的，绑在一根竹竿上的电视天线。

江成昨晚开车回来，绕了条路，没经过林素娥家门前，回来后就自己研究把电视装上了。

“大家看到了天线，知道我买了电视机，就想过来看看。我舅舅你也知道，在村子里小心谨慎地活了这么多年，处处被姜建安打压，现在我买了个‘大’物件，也算是一件能让他吹嘘的事。价格没有他说得那么贵，用外汇券的话是一千多。”江成轻轻揽了揽姜宝的肩膀，央求说：“他这会儿就想吹一回牛，你体谅一下。”

姜建安之前又是起门楼，又是放烟花，风光得跟暴发户似的，让刘文柏十分不爽。这回江成买了电视，作为全村第一个买上电视的，而且还是进口彩色电视，这不得大肆炫耀一下。

姜宝听着屋子里闹哄哄的说话声、笑声、恭维声，点点头，道：“早知道，应该早点买电视的。”

凭着这台电视机，江成一家的风光程度直接压过了姜建安，再次拔高了大家对财富的认知。江成是刘文柏的侄子，江成的形象拔高了，他刘文柏的脸上也有光。

晚上村子里的人或端着饭碗，或捧一把瓜子跑来江成家看电视。房间里坐不下，江成就把电视机搬到堂屋门口，让大家坐在院子里看。

姜宝没有跟这么多的人一起看过电视，晚上大家坐在一起，田苗苗也在，看到她特别开心，直接往她怀里扑，要她抱。

姜宝把田苗苗抱坐在自己腿上，但是坐一会儿她腿就麻了，只好让赵彩琴抱回去。小孩子容易犯困，她也看不懂电视上的人在干嘛，没一会儿歪在在赵彩琴的怀里，赵彩琴便先抱她回家。

晚上大家看的是春晚回放，姜宝已经看过了，但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跟看西洋镜似的。

现场连线、电话点播歌唱曲目的方式让他们感到十分新奇，演员们生动诙谐的小品节目让他们捧腹大笑。

姜建安跟他大儿子姜承运躲在外面不远处，跟特务盯梢似的注视着这边的情况，他们时不时能听到从院子里传出的震天响的笑声。

原以为他们家会一直是小木村最气派的人物，没想到，这正月还没过，风头就被抢了。

“买！我们也买电视去！”姜建安捏着拳头，咬牙切齿。

姜承运泄气道：“哪有那么容易买，现在县城都没货。”

“城里没货，你不会去省城吗？省城没有，你不能去海市吗？江成那小子就是在海市买的，你不能照着他去买？”

“那人家还买的进口的，你也要买进口的吗？”

“就买进口的！买一样的！”

“买进口的要外汇券，你懂不懂啊！”姜承运白了他老子一眼，觉得他果然是个文盲，连这点都不明白。

姜建安也白了他一眼，“你一个倒腾票的，你弄不到外汇券吗？”

“你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得倒简单，你当是粮票啊？外汇券很难弄的，普通人根本没有途径获取。”

江成每年被评为单位里的优秀员工，年终奖除了几十块钱外，还有一张外汇券作为额外奖励。

姜承运觉得他这个爹不仅脑子蠢，花钱还大手大脚，一点都不在乎他赚钱多辛苦。他来气得很，直接转身走了。

*

姜宝除了每月去店里看一下财务报表，发个工资，其余时间都在小木村。

时间又一次来到姜宝五月份的生日，林素娥跟赵彩琴两人一起做了一个大蛋糕给姜宝庆生。

田苗苗拎着一个小篮子过来，里面是她们家杏树上刚成熟的杏子。她一直记得要祝姜宝生日快乐，但是到了这里后，看到那个大蛋糕就走不动道了，也全然忘了自己要说的祝福语。

晚上只剩下姜宝和江成两个人时，江成拿出了他准备好的礼物，一枝特别的瓷质红玫瑰。

“上次看你好像很喜欢手捏瓷花。”江成道。

“我喜欢啊，这是你捏的吗？”姜宝拿过瓷花仔细端详。

颜色鲜艳欲滴，花瓣每一层的形态都不一样，最外面那层外微微翻卷，边缘处的皱褶十分逼真。

“我第一次收到这么特别的花。”姜宝说。

江成挑眉：“怎么？你之前还收到过别人送的花？”

姜宝一下子噎住，脑子里搜刮一番，说：“之前苗苗送过我野花婆婆纳。”

江成对她这个回答未置可否。

姜宝看着手中的瓷花，扯开话题说：“你的手捏瓷花技术这么好，为什么不回国瓷厂呢?”

“国瓷厂烧制的瓷器基本上是碗碟、花瓶等器皿。瓷花这种工艺品，并不在生产销售的范围内，因此也没有岗位提供。”江成垂眼，声音渐低：“我学这个，也只是我自己喜欢。”

温饱问题都没有彻底解决，自然顾不上艺术追求，何况它还不便宜。姜宝想到，这也许就是后来瓷花技艺快失传的原因。

“你有没有想过，把你喜欢的事当成事业来做。国瓷厂没有相应的工作岗位，那就自己办一个厂，反正现在也允许私营企业发展。”

姜宝私心希望他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希望他能快乐，而且传统文化也需要传承。

对于姜宝的提议，江成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点头答应。他顾虑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了解自己的爱好并不能挣钱，他怕以后无法保障姜宝的基础生活。

*

姜宝生日过后，林素娥跟她说了一件事情。

她跟赵彩琴已经打算把店铺开到城里去，她们看到姜宝的炸鸡店这半年来的生意非常稳定，几乎每个月的流水都有小几万，于是她们也就下定了决心。

“小宝，店面我们都已经看好了，现在准备签合同，怕踩坑，想请你帮我们去看一看，把把关，行吗？”

姜宝一口应下：“行啊，什么时候？”

“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吗？”

“有空，我哪天都有空。”

就这样，第二天她们三人一起进城签合同。

姜宝所在的主要商业街没有空出来的店面，所以林素娥看中的店面在另一条街道上。

那片区域如今也是县政府规划和发展的重点，百货大楼第二门市部就建在那条街上，正在建的是电影院，下一个要动工的是书店。除了这些政府项目，剩余的店面全都由私人承包。

林素娥她们看中的店面在这条街的靠中间的位置，人流量应该会很好。当然，租金也不便宜，至少比姜宝那间铺子贵。

虽然姜宝的位置比她们要好，但她是接手的别人的转租，当时面馆老板承租店面时，个体户经济刚出现，商业局先拿了几间店铺试点，因此租金并不贵。姜宝运气好，加上江成会砍价，算占了一回时代改革风口的便宜。

林素娥的承租合同直接跟商业局签订，先签三年，租金一年一付。姜宝看过了，确实没什么问题，于是她们签了字，付了钱。

“你们这家铺子面积不小，装修跟购买食材的本钱还够吗？”姜宝询问道。

“还差一点，我们打算去贷款。”林素娥回。

因为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她们有信心把城里的店开好，所以一上来就租了一间大铺子，这意味着她们前期需要投入一笔资金。

姜宝了然：“那我帮你们去银行咨询一下。”

姜宝没有主动提借钱给她们，她是想着，万一贷款利息低，她没必要开这个口；如果利息太高，她再提借钱不迟。

她知道林素娥的性格，她要是想借钱，她早就开口了，她是一贯不想占姜宝便宜的。

姜宝后来庆幸，还好她去银行咨询了。她得知现在政府拨下来一笔为期一年的无息有偿贷款，林素娥她们刚好符合贷款的要求，可以直接办理。

姜宝也心动了，觉得这天上掉的馅饼，不咬一口都亏了。于是尽管她还没想好要做什么生意，已经先去银行把款给贷了。

回家后，她跟江成说了这件事。

“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江成主打一个无条件包容。

姜宝：“你知道我贷了多少吗？”

“多少？”

姜宝竖起三根手指，“三万。”

林素娥她们只贷了五千，但是姜宝一口气贷了三万，把她们俩都吓了一跳。

姜宝：“万一我这次生意失败，把钱都赔光了……”

江成笑了笑，还是刚刚的态度：“我又不是没有工作，我可以慢慢帮你还。”

“那可是要很久的，你不怕我拖累你吗？”

“我们是夫妻，我自然是要给你兜底的。”

江成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说出的话也轻描淡写，但是姜宝明白这份承诺的重量。

林素娥租下铺子后，在城里居住的房子也找好了。她暂时跟赵彩琴一起合租，每个月平摊三十几块钱。

一切都尘埃落定，赵彩琴打趣林素娥：“之前我说要去城里做生意，你不乐意，担心家里两个男人离了你，日子过不下去，现在怎么不担心了？”

林素娥难为情地笑：“他们有手有脚，我走了，还能饿死不成？再说了，实在没办法，可以到城里找我嘛。”

对于现在的林素娥而言，挣钱是头等大事，谁都别想拦着她挣钱。她相信要不了多久，她一个人就可以养活全家人了。家里那两个男人不高兴种田了，可以到城里来吃白饭。

姜宝这两天也做好了决定，她要用那笔贷款开一家绸布店，慢慢干回自己的老本行。

开店之后，生活的重心换到了城里，她们需要带很多东西过去。

江成把自己的货车开回去装东西——林素娥跟赵彩琴她们带的都是些生活必需品，被子褥子衣服各带各的，锅碗瓢盆这种公用物拼凑着带。

姜宝带的东西又多又杂，除了姜招财跟十块、另外的生活必需品，她连喝水的杯子、打发时间看的书籍、两枝瓷花、自己平日里闲着没事做的布娃娃跟抱枕等杂七杂八的都要带上。

姜宝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把江成的那面摆满瓷器的柜子带上。

林素娥看她一直站在柜子前不动，上前问了一下，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

“先放这边吧，咱们加起来东西不少，万一路上磕磕碰碰地给碎了。”林素娥建议道。

“那把这个花瓶带着，江成最喜欢这个。”

姜宝打开柜子，拿出那只筒式白瓷花瓶，花瓶里依旧插着那枝干枯的树枝。

“这是你新插进去的？”林素娥指着树枝问。

“不是，我没动过。我住进来前它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姜宝说。

林素娥匪夷所思：“这是前年的桂花了吧，干嘛不扔啊？”

“江成不让我扔。”姜宝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说前年的桂花？”

“对啊，前年的，应该是根桂花枝吧。”林素娥回想了一下，说：“突然有一天出现在他房间里，我寻思着他也不是爱摆弄花草的人，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来插花了。”

林素娥说话的空挡，江成正巧进屋。

林素娥提着枯枝，转身问他：“成子，这玩意儿你干嘛不扔啊？打算当古董收藏吗？”

江成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下意识看向姜宝，发现姜宝两只眼睛睁得溜圆，瞳仁黑漆漆的，看起来有些茫然。

江成眼帘低垂，掩住情绪，对林素娥道：“先放着吧。”

林素娥郁闷，将枯枝插回瓶子里，“真是搞不懂你，不管你们了，我先回去了，出发的时候叫上我。”

林素娥走后，屋子里只剩下姜宝和江成。

江成稳稳心神，走近她，刚想说点什么搪塞过去，就听姜宝说：“要不，这个扔了吧？”

他倏然一怔，抬眼看过去，见姜宝也正望向自己。

她眨着眼睛，眸子微弯，声音轻而软：“等今年的桂花开时，我再去给你折一枝。或者，如果你喜干枯的，我也可以帮你做干花。”

江成迟疑半晌，才回一句：“好，随你，我都可以。”

姜宝进城没多久就把布店开起来了。

她平时没事做的时候，最喜欢逛绸布店。她发现市面上新出了一款白底印蓝色小花的长丝的确良碎花布，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但是因为价格昂贵，只能望而却步。

姜宝决定出一款平替。

她去国棉厂采购了一万米白色涤棉布料，然后把这批布料送去纺织印染厂加工。碎花的样式她做了一些改动，调整了花朵的大小和排布密度，让视觉上更加舒服。

成品布料出来后，姜宝先用料子给自己做了一身连衣裙。裙摆轻盈，风格清新。

开业那天，她穿着这身连衣裙去了店里。

姜宝这次没有找人宣传，也没有推出开业活动。她单往那里一站，比什么广告都管用。

店铺开张第一天，大门差点被挤塌了，一万米布一天之内被抢购一空。

林素娥跟赵彩琴的酥饼店也才开张，生意红火，实在抽不出空来帮忙。这段时间江成要去外地出差，他走前不放心，让姜宝等自己回来再定开业的日期。

姜宝没听他的话，工厂出货后她就紧跟着开业了。由于没预料到生意这么火爆，开业这天只找了瞿小婷来帮忙。

到了晚上，关上店门，瞿小婷累得都快站不住，不过她的精神很亢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大宝，你也太会挣钱了！我以为炸鸡店已经很赚了！”

姜宝这一天同样没歇着，此时倒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似乎眼睛一闭就能昏睡过去。

她气息微弱道：“经济改革初期，到处都是风口。”

“那你能替我找一个风口吗？”瞿小婷摩拳擦掌。

“嗯……买房，去一线大城市买，能买多少买多少。或者买商场，以后那些摊位都是摇钱树。”

“买房？这可不是小钱啊，而且去外地买房哪有那么容易啊。”

“那你是想做那种本钱少一点，过程简单一点的生意？”

“嗯。”

姜宝思索片刻：“去学校门口摆摊卖煎饼吧，麻辣烫也行，这种小摊挺赚钱的。”

“什么是麻辣烫？”瞿小婷发出灵魂质问。

姜宝愣住了，她忘了麻辣烫是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出现的食物。

“唔……就是一种小吃，用特制的汤底烫煮食物。”姜宝尝试解释。

“你知道汤底的制作配方吗？”瞿小婷问。

姜宝没说话。

瞿小婷福至心灵，激动道：“你知道对不对！你能不能教我？”

“你见过哪个饭店会主动将自家菜谱配方免费教给别人的。”姜宝坦言：“我的配方也是要收费的，很贵。”

瞿小婷不满道：“那你怎么免费教给郑登月呢？”

“谁说是免费了？你看这半年来，我有去店里干过活吗？一个配方换一个劳动力，以后每个月都可以白拿钱，很划算。”

“这差事你给我，我也能干，而且我肯定比郑登月这人靠谱！郑登月一看就一肚子坏水，他已经知道了配方，而且现在也积攒了本钱，说不定他哪天就拿着钱跟配方另立门户去。”

“到时候再说吧。”姜宝浑不在意。

“你……！”

瞿小婷想继续说她，姜宝这时递了一沓大团结过来。瞿小婷的眼睛唰一下亮得跟探照灯一样：“这钱给我的？”

“嗯，是你今天来帮我忙的酬金。”姜宝道。

瞿小婷喜出望外：“这么多！那我明天还能来吗？”

姜宝摇头，“没货了，明天我得去厂里进一批料子，这店怕是得关几天门。”

“那你有需要了，一定叫我！”瞿小婷千万叮嘱。

*

姜宝再一次去国棉厂采购布匹，跟厂里签订了货款月结合同。

月底结账的话，她现在可以一次性多进些货。

她先订了十万米，出货后，把布料送去印染厂。

印染厂交货已经是一周后。

一周后再次开门做生意，店里的顾客依然人满为患。

江成这次终于回来了，他没询问姜宝为什么不等他，只是问她开业那天累不累。姜宝自然叫苦不迭，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获得了江成持续半个月的按摩服务。

第二次开门营业，江成特地请了假来帮她，一起过来的还有徐满山。

徐满山平日跟瞿小婷有来往，听说姜宝新开的绸布店仅一天的流水就有三万多，以为她算错账了，多算了一个零，等姜宝二次开张，非要过来一看究竟。结果他看到现场的人山人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

姜宝开业一个多月，光净收入就有三四万。要知道当时候的万元户是可以获得政府表彰的，而且可以上报。

毕竟是头一批在政策改革后靠做生意发家致富的人，他们证明了党和国家的政策是正确的，算是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