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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失败了。www.wenyizhiyan.com
陈徽时撑在鼠笼上的双臂突然卸了劲儿,像是工作结束后被无情地拔了气栓的充气玩偶服一样软踏踏得从两侧滑落下去。
他慢慢地直起身。
颈椎因为保持一个动作太久而发出几声脆响——以此来对他表达不满与抗议——三角肌也在此刻松弛了下来。
但他不为所动,只是垂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根不知起初是为了供奉或纪念谁,亦或是承载了什么愿望的待在香炉里被人逐渐遗忘的檀香。
他一点一点地在实验室的光影里矮下去,燃得落寞又孤寂。
鼠笼里被作为预实验样本的小白鼠大多出现口腔、鼻腔和肛|门出血等症状。腥红的血液在一层层鼠笼底部的刨花垫料上凝成一片又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一个浪头打来,便将陈徽时卷携其中。
他快要溺死在这片寂静里。
·
从研究所出来还未向外走上半步,陈徽时就挨了迎面而来,像是要找他寻什么血海深仇似的寒风,相当狠辣凶残的一拳。
凛冽的拳风使他不得不屏住鼻息,等着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儿过了,才得以吸入一口正压防护服永远无法提供的室外的新鲜空气。
好在这风估计是平日里刚愎自负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不然若是真的直愣愣地给他腹部来上那么一击,他人现在估计已经躺倒在地,并且不是出于碰瓷目的,很真实的好半天也不能再次爬起。
陈徽时整个人被罩在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里。
即使衣领尽职尽责地守在脖颈两侧,但没了围巾的保护,还是给了冷风能够从他衣领处钻进去,从而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的可乘之机。半遮于大衣下的西裤,被风毫不怜惜地推来搡去,能做得只有挂着两行面条泪,贴着陈徽时的腿瑟瑟发抖,显得可怜无助至极。
陈徽时瘦得好像只剩一把骨头。
倘若在远处看得不够仔细,可能还会被误以为是衣架子成了精后在街上乱跑,还很知羞耻地往自己身上随便套了些衣物,结果意外地撞开了种时尚界的约有两指宽的门缝。
他有些踉跄地向前勉勉强强地挪了两三步,但终究由于体力不支,几乎是“摔”在了研究所大楼门口的支柱上。幸亏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提前用双手撑住了身体以作缓冲,不然他指定要“以头抢柱”地磕个头破血流。
这个属于意料范围之内的小插曲,并没有引起陈徽时情绪的任何波动起伏。www.fangda.me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使自己能够半倚在那根立柱上,不至于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上。
按说平白无故挨了一拳还没还手,恩怨应就此一笔勾销,可冷风却还是不依不饶,挑衅一般地将他的衣领拖来拽去。
不过陈徽时对此一点也不在意——况且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在意或者进行反击。
他合上了因过劳而导致的极度酸痛的双眼,抬起右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重重地捏了两下眉心——力度堪称粗暴。
以这样的动作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高度集中后,陈徽时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着整个研究过程——包括今天这次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以失败告终的预实验结果。
他将回忆一帧一帧地暂停,然后不断地放大,再放大,期待着能从里面找出之前被自己忽视的某些细节,并以此来证明——或者说是自我欺骗——现在他所面对的这个结果,只是他的不严谨或是疏忽而导致的。
他如同一只被久关在樊笼里却向往自由的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逃之夭夭,于是不顾一切地在四周的铁栏上不断冲撞着,企图在这桎梏下寻找到出口,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想,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场错误就像是拿着胃蛋白酶去分散动物组织细胞。
他是其中的“胃蛋白酶”,是这一切错误的根源。
月亮隐在云朵织成的薄纱后面骄矜害羞地不肯露面,可没一会儿,却又因为好奇而悄悄探出来小半张脸。
这样的场景,若单纯作为一副绘画作品而言,足以让人为之惊叹。
人们在感慨画家精妙的笔法与构图的同时,也会因为主人公那张白得过了头,甚至是隐隐透出些古怪和诡异的脸,而感到不安或是毛骨悚然。
陈徽时的嘴唇不见一点血色,上面起来的干皮似乎在向身体的主人表达长期未得到浸润的抗议。上下唇紧紧抿在一起,这倒不是因为它们已经相爱到了如此难舍难分的地步,而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正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干呕出来。
刚从额头那里放下来的右手,因为胃痉挛而不得休息地挤按在上腹部。陈徽时像是受到了什么伤害的小动物般,在疼痛的折磨下慢慢弓起身子,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
尽管他心里相当明白——这并不能缓解疼痛。
近四十八小时没进水进食的他,很清楚自己现在需要的是什么。
在感觉自己的体力稍微有所恢复,能够勉强继续行走后,他转移重心,让身体恢复到直立状态。www.aimushuben.me
人与立柱彻底分离的那一瞬间,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头晕目眩。
好在他在快要倒下去时再一次扶住了那根柱子,这才使他没有狼狈地跌在地上。
在原地又站了约一分钟后他才继续往前走。
深夜里车流量不是很大,陈徽时在马路边等了有十来分钟,才成功上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是位四十来岁的男子,很健谈,讲话带着点口音。在陈徽时略显局促的回应的鼓舞下,他从临州的名胜风景侃侃而谈到人文风情,最后再落回到陈徽时个人身上。
“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
陈徽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一瞬间,他觉得,走了这么多年,他在这里留下的只有“遗忘”。
在司机师傅停下话头稍作休息的那个空当,陈徽时看着车窗上映出来的那个朦胧的身影,忽然一下晃了神。
过去的二十八年像电影镜头般在他眼前快速过了一遍。
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观看完这段不知以多少倍速播放的电影后,只觉得乏味又无趣。
无趣到实在是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
在出租车行驶到大桥的正中央时,陈徽时开口说:“师傅,麻烦您停一下车。”
·
陈徽时停下了下来。
现在他离临州大桥上的那道防护围栏很近,以至于他能够清楚的知道它差不多与自己的腰部并齐。
他将双手搭在了上面。
围栏上的寒意像是被施有魔法的藤蔓,迅速地攀上他手掌的神经然后刺到骨子里。
冷极了,可他却觉得这是自己从未有过的清醒。
就像是物体在被吸入黑洞之前,会因黑洞引力带来的加速度导致的摩擦而放出的“边缘讯息”,人们从而可以获得黑洞存在的讯息一样,他现在所留下的部分实验数据与相关论述报告,也可以帮助在他之后的其他学者及研究员,完成他未能亲手完成的事情。
这勉强算作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所留下来的一点轻微的痕迹。
或许在时间的车轮无情碾过后,再也寻不见什么踪影,但这依然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证明。
陈徽时坐在围栏上,张开双臂,准备迎接他已经看得到结局的未来。
过去在冷风中就这样被他狠狠甩在身后,他好像再也无法回头。
“你有东西落下了。”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听见身后有人这样说。
他说得不是我,陈徽时想。
然后他将双手收回扶在了围栏上。
“你有东西落下了。”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不过这次离他近了些。
陈徽时不是一个轻易改变自己想法的人,但目前的情况并不允许他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哪怕这个世界即将与他无关。
所以他将原本面向江边的身体转了过来,却依旧坐在临州大桥巴掌宽的围栏上。
有一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现在他们已经是面对面了。
那人穿着一件驼色大衣,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裹着下巴。带着点自然卷的头发与冷风纠缠在一起。眼睛被风吹刺得微微眯起,向上微挑的眼角含了一汪只看上一眼,就足以让人沦陷的深情。“你有东西落下了。”
那人很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用表情来佐证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表情有些过于严肃了,那人突然笑出来。
他笑得很轻。温柔得像是一缕被小心翼翼地珍藏于心间许久的,能消融一切冰冷的春风,亦或是某个恬静的午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儿间偷溜进来的一束暖阳。
陈徽时怔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线微光。
不过转瞬即逝。
沈若钦未能捕捉。
见他不说话,沈若钦便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跟前送了送。
陈徽时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他手里的那枝红玫瑰。
因为害怕拿花的人扎到手,店家还在上面贴心地裹了一层旧报纸花色的包装纸。
娇艳的红玫瑰搭配上包装纸的老旧感,相互映衬,倒是丝毫都不觉得有何突兀之处,反而颇有几分美感。
这让陈徽时然想起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中的一部法国老电影。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男主人公就给了女主人公这样的一枝红玫瑰,在他们笑着说完“再见”之后,就转过身,向两个完全相悖的方向走去,画面就定格在了那枝躺在地上的红玫瑰上。
伤感却又浪漫。
悲痛却又缠绵。
“你把这枝属于你的红玫瑰落下了,”沈若钦试探着向前走了很小的一步——离他更近了一点点——笑得依旧温柔,“快接它回家吧,不然它就要伤心了。”
陈徽时坐在围栏上,两只手撑在身侧,低头去看沈若钦。
而沈若钦此时正微仰着脸看他。
结果是陈徽时先败下阵来,转移了视线。
他看着那朵本应在温室中盛放的,如今却只能于冷风中瑟瑟发抖的红玫瑰,沉默了片刻后,说:“它不属于我。”
它开得是那样的好看,只是可惜,他不是它的小王子。
他甚至连小王子都不是。
所以他自然不会为了它而留下。
冷风拂过水面,将它吹皱了,看上去像是年轻的脸被逐渐添上了皱纹。“变老”在此刻似乎成了一件很轻易的事情,轻易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走向一切的尽头。
陈徽时感觉他的尽头离他是那样近,只要他向后仰去,就会因为身体重心的偏移而跌落,然后没入一切的终点。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这样做。
此刻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让沈若钦离开这里,但沈若钦却看起来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陈徽时蹙了一下眉,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大合适,说什么都会犯错。
就在陈徽时以为自己会和沈若钦在这里沉默又毫无意义的,相互消磨一晚上的时候,沈若钦有了动作——
他将那朵红玫瑰斜插进自己的大衣口袋,然后抬起右手伸向陈徽时。
还没等陈徽时做出什么反应,沈若钦就微仰着下巴看着他,说:“来,把手给我。”
陈徽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的小猫儿似的微微偏了下脑袋。
他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若钦看。
仿佛是要透过他的眼眸,去读懂他的内心。
可沈若钦眼中包含着的情绪太多、太复杂了。
陈徽时还未来得及更近一步,就被那纠结缠绕着的丝丝细密,裹了个满身。
他几乎快要被沈若钦眼里那蛛网似的,让人避无可避的情感卷挟支配着,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将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放在沈若钦向他伸来的那只手上。
可就在指尖相碰的那一个瞬间,陈徽时像是被蛊惑后突然惊醒了般,一下子收回了那只伸出去的手,然后重新坐了回去。
他甚至再次向后挪动了一下。
“回去吧。”
他面无表情地说。
而尽管此刻手臂已经微微泛酸,但沈若钦仍控制着自己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固执地等在那里。
他已经等了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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