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人被笔丝吊起。www.linghunxs.com

化魔的司池带着那些人朝西北方的深山逃去。

宁玦喊他：“司池，站住！我有卫珩给的玉牌，我能掀了落雁馆，我还能刨城主家的祖坟！”

“你把人放了，我定会查清此事，还梦鲤一个清白！”

司池越飞越远。

宁玦飞出屋檐去追，却忘了他与贺极之间的九尺距离。

贺极的身体无法控制朝他飞来，宁玦自半空中搂住他的腰，两人坠落在地。

花朝节大街上，庆祝春日的喜事变成一场恐怖至极的血腥盛宴。

亲眼见着好友亲朋被彩丝吊走，一时间城内人人自危，惊慌乱逃。

满地残花飘零，人头攒动，挤做一团，已经有人被撞得摔倒，又被后来人踏到吐血。

宁玦落在城中，人流纷至沓过，撞得他身不由己。

他将一摔倒的孩童抱到路边，稳住身体，回头去找：“十一……”

温热的掌心于人潮中紧握住他。

少年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在。”

宁玦的心定了定。

贺极抬起手，隔开人潮将他圈在臂弯：“做你想做的。”

宁玦拔出剑来，插在长街的青砖上。

剑气如流虹，朝四面八方散去，他指尖凝出一只只翠绿的撰梦萤。

萤火虫融于剑气之中，飞向整座城，轻盈地钻入了躁动的人们的脑中。

天地倏然静了。

今夜风平浪静。

祭花神，食花糕，行花令。

没有自天空垂落的笔丝，亦没有被四肢缠吊的人偶。

他为整座城的人撰写了一场平静的梦。

争相踩踏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如梦初醒，继续兴高采烈地举办祭花神的仪式。

做完这些，宁玦脸色却白如一张薄纸，几乎快要碎了。

竟是一点力都用不上了。

他胸口起伏，勉强笑道：“完了，这下你我都要任人宰割了。”

贺极却笑道：“挺好。”

“这有什么好的？”

“不知道。”贺极道，“只是觉得，若被人宰割之时有你在身旁，大概不会很难熬。”

宁玦抬起手，指尖还剩一只白色的撰梦萤：

“红色是噩梦，绿色是美梦，白色则能窥见他人的记忆。www.dianzhui.me木偶人如此逼真，定然掺杂了梦鲤的血肉，撰梦萤能够从血肉中读取残存的记忆。眼下只有如此，才能寻到梦鲤的骸骨。”

贺极道：“我没问题，只怕你有。”

宁玦疑惑：“哈？我有什么问题？”

“木偶人在何处？”

“楼上。”

“几楼？”

“……六十七层。”

宁玦仰头。

司池离去时，竟是将升降的吊梯给毁了。

也就是说，此刻若想上楼去，只能靠双脚。

而爬楼梯，他一贯是不行的。

贺极抱起手臂：“这几天恢复得不错，我精力充沛，喊我一声哥哥，我背你上去。”

宁玦：“……”

他果断拒绝：“妖王阁下多虑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又大声补充道：“我也有力气的！我很壮！”

结果爬到第七层，他就累瘫在地上。

方才为全城写梦，他费神过度，气喘吁吁，一步都动不了了。

贺极却丝毫不喘，倚着墙看他，等他低头。

“……”

宁玦道：“倘若……倘若不及时阻止，被掳去的人都会死掉。”

贺极道：“大人，您在跟一个妖物谈论人命的可贵吗？”

宁玦又道：“司……司池入魔了，等他手染鲜血就晚了，他会生生世世困在魔障，难……难入轮回。”

贺极道：“哦。”

他根本就不在乎。

宁玦静住，他抿着唇，言辞恳切道：“拜托了十一，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两个字，实在喊不出口。

不过贺极也很满意了。

他弯腰将他抱起，朝楼上奔去。

如光，如电，如春夜的风拂过霜重的野草。

贺极的速度极快，只留下一道残影。

宁玦：“好快。”

贺极笑了笑：“我是大妖。”

大妖生来便拥有与凡人不同的身体。

即便妖骨被封，仅凭肉身的强度，也不是人类能想象的。

六十七层顷刻即到。

谢远昭的木偶人还在床上睡着。

不久前淫靡不堪的屋子已然寂静，脏污的气息被晚风吹散了。

宁玦坐到床前。www.chunyusg.me

撰梦萤从他指尖飞到木偶的额头上。

血光滑过，主人的记忆碎片沿着小虫翕动的翅膀飞出了木偶的身体。

春日里，谢远昭在自家的桃花树下酿酒。

鸿雁飞来，他提笔写下一封书信，连同新酿的酒一道寄给了司池。

又一年春日，他背上行囊离乡，来到人才济济的雁墨城。

彼时，馆内还没有多少考子。

他每日晨起读书，洒扫，日子平静。

偶尔天空鸿雁飞过，他便提笔，给司池寄去书信，告诉他自己在此处很好，有书看，有饭吃，只是不到雁试，馆内人少，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

放下笔，谢远昭见落雁馆的大门外站着一位紫衣公子。

那人仰头盯着匾额发呆，似乎是新来的富家公子哥，人生地不熟。

他上前询问：“需要帮忙吗？”

紫衣公子望着门上匾额，喃喃道：“我不喜欢。”

“是凤凰也好，是鲲鹏也好，为何偏偏是雁这样劣等的鸟类？可惜我改不得……”

他说完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谢远昭：“你说什么？”

谢远昭朝他笑：“阁下第一天来？要帮忙吗？搬行囊之类的。”

凤琨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你是洒扫？”

“我是考子。”

凤琨静了静：“你为何笑得这样灿烂？你为何要帮我？”

谢远昭一怔。

凤琨又道：“我不喜欢你。”

后来小考，谢远昭住进了六十七层。

大雍建立至今，凡能上到六十七层的考子，无一不在雁试里摘得桂榜的头筹。

这样的资质，将来是要去到王都出将入相的。

小考揭榜那日。

凤琨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

直到天色黢黑，他才目光如剑，喑声道：“我要他消失。”

凤琨乃雁墨城城主之子。

谢远昭被城主的私兵带走，投入大牢，理由是“辱君”。

烙铁的火焰映着狱卒狰狞的脸：“梦鲤先生，你话本中的擎苍乃妖兽，‘苍’之一字触犯了陛下的名讳，你可是故意为之？陛下千秋圣明，你想污损陛下的清名？”

谢远昭满头是血，嘶声道：“我不是……”

狱卒狞笑：“我已查证，你祖籍雁墨，祖上乃是雁墨国的守城将。当年正是你高祖父与上川玉签下降书，将雁墨拱手相赠，你不光辱君，你祖上还叛国！”

谢远昭道：“我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叛国，为何你家要搬走？分明是雁墨容不下叛徒血脉！”

“高祖父当年求得那人一诺，才保下满城性命……”他痛得颤抖，“大雍才是我的国，降于陛下何来叛国？还是你认为，当初家祖要誓死抵抗，与陛下刀剑相向，才算于国无愧？”

狱卒差点被他绕进去：“叛国暂且不提，辱君之罪板上钉钉，你快些认了！城主公子不喜欢你，只要你认罪，并且答应自愿退出雁试，我保你性命无虞。”

谢远昭喘息道：“我没有……我不认……”

满墙的刑具阴森可怖，他双眸被血糊住：“……我要，面见陛下。”

“陛下怎会见你这罪人？”“我乃雁试考子，定我死罪必要上报王都。”谢远昭道，“待我离开此地，定会洗刷冤屈……”

雁试期间，考子除非犯了重罪，不得轻易缉拿。

而哪怕犯了重罪，生杀之权也要上报王都。

城主用权势将他羁押，却不敢杀他，雁试之前必要放了他。

否则考子失踪会引得朝野震动。

再撑一撑。

再撑上片刻。

待他离开这权势倾轧黑暗囚笼，晴空之下，定有人会识清他的冤屈。

真可笑。

那种自相矛盾的鬼话，怎会有人相信？

《为侠》是个故事。

仅仅是个故事而已啊。

阅此书者千千万，他有无此心，清者自清。

狱卒揪起他的头发：“梦鲤先生，长夜漫漫，你最好嘴硬到底。”

记忆的碎片再次滑过。

长街上，大牢的犯人游街示众。

杀人犯，劫掠者，采花贼……城内百姓丢来菜叶，鸡蛋与石块。

“那最后一个人是谁啊？”

“听说是位写话本的先生。”

“写话本的先生为何要遭此重刑？”

“说是辱君，他在话本里对陛下不敬，叫什么……叫什么梦鲤。”

“是那位写《为侠》的梦鲤先生？他居然如此年轻！”

“《为侠》问世时我就说过，能写出如此恢弘的故事，一定带有强烈的爱恨。他将擎苍写得那样可恶，原来是为辱君啊，他活该！”

“哦，原来如此，多谢告知。”

“谢天谢地，还好我并未看过那话本！”

“打死他！杀了这罪该万死的家伙！”

“听说还是雁试的考子，这样的人，就算摘得桂榜头筹也只能是个狗官吧？”

“还是快快死了干净，这样的人若能参加雁试，我等定要上书请愿彻查，他根本不配啊。”

“……”

谢远昭满身伤痂，被石头砸中脚踝，趔趄摔倒。

路旁，春娘不忍：“如此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他哪里会生出那种心思？”

有人道：“你袒护他，该不是存了跟他一样的心思吧？”

春娘立刻泼辣道：“狗屎！你别乱咬！他就写了个字而已，陛下的名讳我等寻常小民如何得知？你，李麻子，骂得那么凶，今日之前，你知陛下叫什么吗？”

烈日暴晒，谢远昭的唇干得起皮。

她蹲下身，递去一碗清水：“喝吧喝吧。”

喝完了还要继续游街。

谢远昭盯着那碗干净的水，嘴唇颤动：“为什么……”

春娘道：“他们说你辱君了。”

谢远昭眼睛里满是不自信：“我，我辱君了吗？”

春娘道：“不知道呀，是他们那样说的。”

谢远昭喃喃道：“可他们都还没有看过……”

“小兄弟。”张善人叹了口气，他道，“你做了什么不重要，有人想要你身败名裂，这才重要。无论如何，你先将罪认了吧。世间没什么比命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远昭只是喃喃道：“为什么……”

有人丢来一本撕得破烂的话本：

“还给你！什么烂书！早看出你不是东西了！恶心——”

谢远昭颤抖着捡起。

昨夜受刑的手臂淌下血来。

春娘听得四周的谩骂，气不过要与人对骂。

谢远昭脏污的手指拽住她的袖子：“不要……请不要为我……”

他竭力一笑：“……会让你也不幸的。”

谢远昭指尖蘸血，于残破的话本上写道：

「玉笔，我曾道，喉舌伤人，莫要理会。

如今却知，喉舌伤人，甚于利刃。三寸之上，定生死，夺命魂。

我以为，行万山，破重关，可见明镜高悬，如今却知，关山难越，我不过是，失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