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长生回了医馆，照常看诊，并无任何异常的模样。www.chuyang.me这便更加激起文元广白的好奇，他们都想知道师父这一趟出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烟烟自不用说，她心中的疑惑、担心全因今日之约，她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师父和阿花姐之间究竟怎样。

然而，长生不说，则无人敢问，接下来的几日里，小院和医馆里总是暗暗流动着奇怪的气氛，像一个罩子笼罩着几人，烟烟觉得闷闷的快要喘不过气来，直到阿花有天突然来到医馆才打破了这一切。

可是令烟烟和文元广白惊奇的是，长生和阿花之间照旧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的模样。烟烟在心中暗自忖度，若说师父和阿花姐在花朝节那日确定了心意相通，如今相见相处怎的会如此客套，甚至阿花姐看师父的眼神竟然比之前平和了许多，可是若师父拒绝了阿花姐，那两人见面更不应该这么平和，按照常理来说，阿花姐可能都不再想见师父了吧。烟烟搞不明白。

“烟烟，烟烟。”阿花唤她的声音叫醒了她。

“阿花姐。”

“我今日过来是找你的，铺子里新做了几匹花色明亮的料子，最适合小姑娘，与这春日更加相宜，所以我想带你去挑一挑，若是有你喜欢的，给你裁衣裳。”

“我......”烟烟看向长生，想让他替自己决断。

长生浅笑着点点头，“去吧。”

烟烟跟着阿花去了成衣铺，挑选料子，挑选衣样子，量身，一系列程序已经是熟门熟路，可是烟烟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

“阿花姐......你和我师父......”

烟烟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

阿花正在裁剪料子的手停了下来，看着烟烟，霎时又笑了出来，“小姑娘长大了，也开始对男女之间的事好奇了？”

烟烟顿时红了脸，开始后悔问出了口。

“我和你师父。”说起这话的时候阿花没有一点的羞怯、尴尬或者不悦，反而是大方超脱的模样，“的确是我心悦你师父许久，想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是你师父偏生是个木头，始终不肯给我丁点回应，花朝节哪天我便直接告知了他我的心意。www.chaoyangds.me”

烟烟这时候睁着大大的眼睛，连眨都不曾眨一下，全神贯注的看着阿花姐。

“但是，他拒绝了我。他的理由，我却无法拒绝。”

“什么理由？”烟烟更好奇了。

“你师父说，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是没有未来的人，当下须臾片刻，得一分算一分，娶妻生子世俗欢愉，他从未放在心上，此生也不会放在心上。”

“师父的意思是，他这一生都不会娶妻生子？”

“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是一片灰色，和往日很不一样，看起来很悲伤，我知道他并未搪塞我，这是他的真心话。他还说，不愿我在他身上枉费青春，谢我往日之恩，愿做长久之友，此遭坦诚相告，永以真诚相待。”

“竟然是这样，难怪阿花姐和师父如今能还能如此相处。”

“其实我也难过的一阵子，不过后来想明白了，长生大夫能以诚相待，对我说真心话，正是从内心接纳了我，做不成恋人但能成为真心相待的朋友，也算一大幸事。”阿花一面摆弄着手里的衣料，一面继续说道。

烟烟听完阿花这些话，顿觉心里一阵轻松，她的确是害怕师父喜欢上别人，甚至恐惧师父因为爱上别人便不会对她好了，纵然她心里有这些担忧和害怕，可是当知道师父自认为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时，又难过了起来。

师父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师父究竟经历过什么？想到这里，烟烟发现自己好像从来不了解师父的曾经，两个师兄说起对师父最初的记忆，都是在流亡的路上被师父捡到而已，那在这之前呢，师父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烟烟当夜无眠，脑海中一直回响着师父的那段话，“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是没有未来的人，当下须臾片刻，得一分算一分。www.bolanjiazuo.me”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清风霁月、淡泊豁达的师父，内心竟然会有如此荒芜的想法，她起初是惊讶的，然后是难过的，从来都是师父对她好，她却从来不知道师父的脆弱悲伤来自哪里，如果可以，她也想为师父分担。

春日的夜晚安安静静，一声闷雷从天际传来，这是今年第一声春雷，这声响将烟烟从思绪中唤回，她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瑟缩在床角，她害怕雷声。

虽然烟烟已经逐渐走出了过去的事情，但是九云山上的惊雷之刑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生理性的应激反应，每到打雷的时候，她都会十分害怕，所以自从来到落霜村，只要打雷，长生必然会陪在烟烟身边。

“烟烟。”长生小心的将被子掀开一个口子，轻柔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怕，师父来了。”

烟烟稍微放松些，重新躺好，但是仍旧把被子蒙在头上，只留一条能看见师父的细微缝隙。她看见师父照旧在床边坐下，然后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被子。

春雷响，万物生，它带来生机的信使，所以并没有夏日那么张狂吓人，没几时那雷声便停了，烟烟感觉师父轻拍自己的动作也停了，她缓缓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发现师父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雷声停，乌云去，月从云中来，凭借着微弱的光线，烟烟仔细端详师父睡着的面庞，此时他们靠的这样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师父的记忆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呢？烟烟忍不住伸手，触摸到了他的额头。

长生睡得很浅，醒了过来，烟烟慌忙收回了手。

“师父，雷声停了。”

“嗯，那便睡吧。”

长生替烟烟掖好被角，准备起身离开，却被烟烟拉住。

“我睡不着，师父，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好。”长生复又坐下来，烟烟亦略起身歪靠在床上。

“我以前听师兄说，师父在来到落霜村之前是一个游医，云游四海，治病救人，似无来出，不定去处。”

长生浅笑，“是，我去过很多地方，北疆、西沙、南海，居无定所，在路上如果遇到需要救治的人，便停下来一阵子，治好了病人之后又继续启程，直到来到落霜村。”

“那师父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来呢？”

“在那之前我遇上了你的两个师兄，他们原本是跟着难民群流浪，但是和大队伍走散了，肌病交加十分困顿，我治好了他们并决定带着他们一起生活，那时候两人年纪尚小，不适合过这种漂泊的生活，我便想找一个地方住下来，正好走到了落霜村。落霜村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民风淳朴，人人安居乐业，如今天下三分，落霜村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是个避世隐居的地方，这里也有我想要的自由和安宁，于是我们便在这里留下来了。”

师父想要自由和安宁。人最渴望的东西往往是最缺乏的，就像自己，从未被人好好珍爱过，所以无限渴望爱和家庭，那师父也是这样吗，他想要自由和安宁，是因为以前的他未曾有过吗？烟烟暗自思索。

“自由，安宁......我所见所闻的师父，从来都是自由豁达，安宁平和的人，超尘脱俗的让人忽略甚至忘记你也是一个世俗里头的人，也会有父母、家庭，过往，自然也会有来处，师父你的来处是什么？我指的是，在成为游医之前。”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光，房间里暗下来，漆黑一片，烟烟看不见师父的脸，只知道他在沉默。

在这沉默中，烟烟感受到了拒绝的意味，师父说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自然是已经将过去抛下，如今似乎师父也不想再提起。烟烟有些懊悔自己的追问，懊悔的是害怕自己的追问让师父想起不好的记忆，可是她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她太想知道师父的曾经，太想走进他的内心，她想同他分担一切，无论欢喜悲伤，

“师父……”

沉默了许久，月光也再也没有从云层中突破，如果不是还能感受到师父平缓的呼吸，烟烟甚至都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还在。

“夜里的凉气起了，睡吧。”

长生并没有回答烟烟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来，帮她整理好被子，然后轻缓地离开屋子，就在房门将要合上的时候，长生关门的手突然顿住。

“谓来而安处，从今日说起，我从无来处，若诩明日，今日便是我的来处。”

烟烟未曾听懂师父这话的意思，但她心中的忧虑和不安却稍渐平缓，至少如今在师父心中，他的来处有所安放。若诩明日，烟烟牢牢地记住了这四个字，既有来出也有归处，她要陪在师父身边，和他一起走进每一个明日。

月光重新落进小院中，长生的影子在墙边流走，滞缓的步伐落满了心事。

今日的花坳山间，长生告诉阿花自己此生无意娶妻，阿花先是沉默，随后竟是豁朗一笑。

“长生大夫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知你并非搪塞我，只是。只是人生在世，事事难料，没有人能一眼将以后看尽，日后的事情自然也不能笃定，若是有一日长生大夫心里有了牵绊的人，又如何面对今日这话呢？”

“我既有此话，必有此念，亦不会动心。”

“情感之事，恐怕由不得自己，它毫无征兆的出现，甚至悄无声息的发生，或许连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等到泛滥成灾的时候，便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了。罢，再难以割舍，如今的我是必要放下心中的念想了，我也是深陷其中的人，如何能对你说教，等到有一日，长生大夫遇到了那个人，自会明白。”

不知为何，阿花说完这话后，长生的脑海中浮现出九云山上自己初遇烟烟的时刻，心里有些慌乱。不问前尘过往，不诩前路归途，无牵无挂，毫无羁绊，这是以前的长生，可是如今的他，真的还能这么超脱吗，真要算起来，烟烟便是第一个也最是他放不下的。

时至今日，长生重新入世，不再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人，只是归途，何处是归途啊。